我们抵达雅典,建校的计划进行得似乎相当顺利。由于韦泽尼洛斯先生的好心安排,我可以使用萨匹恩体育馆[第一届现代奥运会举办之地。]。我们在这儿有了工作室。每天早晨,我与学生们在工作室工作,试着教导她们跳出能荣耀卫城的舞蹈。我的计划是,训练出1000名儿童,让他们在雅典竞技场欢庆伟大的酒神节。
每一天我们都到卫城去。我记得1904年第一次到卫城的情景,现在目睹我的学生们以她们年轻的舞姿,部分地实现了我16年前的梦想,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啊。而且,目前战争已经结束,我应该能够在雅典建立一所学校,实现多年追寻的梦想。
我的学生们从美国带来喜欢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不良习性,我非常不喜欢。然而,在雅典灿烂的天空之下,受到山峦与大海的壮观景色和伟大艺术的启发,她们把这些习性改掉了。
摄影师斯泰肯[斯泰肯(1879—1973),美国摄影师。]是我们此行的同伴,他在卫城和酒神剧场拍了许多照片,多少表现了我渴望在希腊创造的壮观远景。
我们发现克帕诺已是一片废墟,现在只有牧羊人与他们的山羊群住在那儿,不过我没有气馁,决定要清理这片地,再次建起房子。我们马上开始工作。堆积多年的垃圾被清除,请来一名年轻的建筑师负责搭建门窗和屋顶。我们在客厅铺上跳舞地毯,然后又请人运上来一架大钢琴。每天下午,从房子里可以看见夕阳沉落到卫城之下,紫红色的晚霞辉映在海上,此时我的大天使为我们弹奏壮阔的音乐,包括巴赫、贝多芬、瓦格纳与李斯特的作品。在凉爽的夜晚,我们头戴从雅典男孩那儿买来的可爱的白色茉莉花冠,然后悠闲地散步到法乐农的海边吃晚饭。
我的大天使站在这群戴着花冠的少女之中,就像是帕西法尔站在康德丽的花园里一样。不过,我注意到他有一种新的眼神,并非超俗的——他变成一个世俗之人。我太过相信我们的爱情充满智性与精神追求,永远不会变质,直到现在我才醒悟,他闪亮的双翼已经转变为一双热情的手臂,能够让他拥抱精灵的身躯了。我以前所有的经验对我毫无助益,这一切对我真是一个大打击。从那个时候开始,尽管我惴惴不安又痛苦不堪,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偷偷观察他们恋情的进展,我的忌妒越来越深,有时候甚至燃起一股杀人的邪恶念头,这种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一天傍晚,我的大天使——他越来越像个凡人——刚刚弹奏完《天堂曙光》,最后的几个音符还飘荡在空中,似乎要溶化在紫霞之中,又从希穆特斯山反射回来,并且照亮海面。此时我突然看见他们在眉目传情,两人眼中的热情与火红的日落相映。
看见这幕情景,我气得浑身发抖,我也害怕自己的这种激烈的反应。于是我转身离开,那一晚我在希穆特斯附近的山丘徘徊,绝望的情绪挥之不去。我早已明白,忌妒这只恶兽的毒牙能让人生不如死,但是我从来没有达到现在这样可怕的程度。我爱他们两个人,同时也恨他们,这种痛苦的经验让我同情也谅解那些受忌妒啃噬着内心而杀了情人的可怜人。
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灾害性事件,我带了其中一小群学生以及我的朋友斯泰肯,沿着通往古代的底比斯城的山路,来到哈尔基斯城[位于希腊东南部的古城。]。我在那里看见金色的沙滩,想象在伊菲革尼亚不幸的婚礼上,一群少女在这片金色的沙滩上跳舞的场面。
但是目前,所有希腊的辉煌也无法驱走我内心的恶魔,我脑中一直出现留在雅典那两个人的画面,忌妒啃啮着我,像硫酸一样销蚀我的头脑。我们回去以后,我看见他们两人依偎在卧室窗前的阳台上,青春年少,打得火热,更让我痛苦不堪。
现在回想起这件往事,我真是无法理解自己何以那样想不开。但是,当时我深陷其中无处可逃,就像是中了猩红热或是天花一样。尽管如此,我每天依旧教导学生,也继续进行在雅典建校的计划。看来一切都很顺利,韦泽尼洛斯的政府部门非常配合与支持我的计划,雅典市民对此也很热心。
有一天,我们所有人受邀到竞技场参加一项祝贺韦泽尼洛斯与年轻国王的庆祝大会。50000人参与了这次盛会,希腊教会也全员到齐,当年轻的国王与韦泽尼洛斯走进竞技场时,观众热情欢呼。主教们穿着锦缎长袍,上面还绣了金丝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令人目眩。
我穿着柔软有褶裥的细腰窄裙,后面跟着一群活像是唐拉格那小雕像的学生们,康士坦丁·米拉斯神情愉快地站到台上,为我戴上桂冠,说:“你,伊莎多拉,再度将菲底亚斯不朽之美与希腊最伟大的时代带到我们面前。”我回答道:“啊,请您帮助我创造1000名优秀的舞者,在这座竞技场舞出辉煌的舞蹈,全世界的人都到这儿来,充满惊叹与喜悦地欣赏他们的舞姿。”
当我说完这些话时,我注意到大天使痴迷地握着他的情人的手,此时我终于释然。我想,与我的伟大理想相比,这些世俗的热情何其渺小!这么一想之后,我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们,决定原谅他们。但是那一晚,当我在月光下看见他们依偎在一起,紧贴着脸时,我再度受着世俗感情的折磨,脑子里乱哄哄的,于是独自在野外狂奔,甚至想从巴台农神殿的岩石上纵身跳下去,就像萨福一样。
我当时深受这股狂乱的情绪折磨,苦不堪言。周围柔和美丽的环境只能加深我的不幸,这一切似乎没有出路。世俗的热情能让我们弃绝不朽的伟大音乐合作计划吗?我也不能把这名学生打发走,毕竟她是在学校里长大的;但是,要我每天看着他们相亲相爱,还要克制住懊恼的情绪,我又做不到。这真是走投无路。我当然能试着超脱这一切,升华到世俗之上的精神境界。尽管我很不幸,我依旧不断练舞,到山丘上跋涉,每天到海里游泳,不过这些活动更让我无法抑制一种剧增的世俗激情。
就这样,我继续试着教导我的学生美丽、沉着、哲学与和谐,但我的内心却受着致命的煎熬。这种情况最后会发展到何等地步,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能假装很高兴。每晚大家在海边吃饭时,我喝着希腊烈酒,试着灌醉内心的痛。或许会有比较高尚的方式,但是当时我真的做不到。不管如何,这些事都是我悲惨的尘世体验,现在尽力把它写在这本书里。不管这些回忆是否值得一读,至少对别人能起到指导作用,将它视为“不该做的事”。不过,或许每个人只能以自己有限的方式试着避开他们自己的灾难与折磨。
这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状况,最后由命运之神的奇怪一击而宣告结束。一只可恶的小猴子咬伤人这种小事结束了这一切;它咬伤年轻的国王,竟送了国王的性命。
国王在死亡关前挣扎了好几天,然后传来国王驾崩的噩耗,这造成严重的政治混乱,甚至还引发革命。后来韦泽尼洛斯与他的政党倒台,当然我们也被迫离开,因为我们是作为他的宾客受邀到希腊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成为政治受害者。因此我花在重建克帕诺与准备工作室的钱财也都白扔了,我们被迫放弃在雅典建立学校的梦想,搭船经过罗马回到巴黎。
1920年是我最后一次拜访雅典,回到巴黎之后,再度陷入极度痛苦之中,最后与我的大天使分手,那个学生也永远离开了我。这些回忆真是奇怪又迂回曲折。虽然我觉得我是这些事件的牺牲者,但是她的想法正好相反,甚至刻薄地指责我对他的感情,还怪我为何不早早斩断情丝。
终于只剩下我独自住在庞波路的那栋房子里,里面的贝多芬厅已经改装完成,等待我的大天使在那儿演奏音乐,我的绝望真是无以言表。我以前曾在这栋房子里度过许多快乐时光,现在却物是人非。我无法继续住在这里,我真想飞离这个地方,飞离这个世界,因为当时我相信世界与爱情都已经结束了。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几次作出这样的结论!反过来说,假如我们能将眼光放远,望向更远处的山丘,那里是一派万紫千红、喜气洋洋的景象。我尤其排斥许多女人的结论,她们认为女人年过四十之后,就应该过着庄严清静的日子,不该谈恋爱了。啊!这种想法真是谬误!
人在世上走过奇异旅程,感受身体的变化,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最初是年轻女孩的羞怯,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然后是健壮如亚马孙女人;最后则像是头戴葡萄藤蔓的酒神女祭司们,沉浸在醇酒里,无法抗拒情欲,在森林之神的爱抚下毫无抵抗地倒在地上。我住在这副躯体里,就像是精灵住在云上——那是燃烧着火焰的云彩,反映着情欲。
只歌颂爱情与春天,未免太过无趣。秋天的颜色更是绚丽多变,秋天的喜悦更加强烈美丽。我多么怜悯那些谨守呆板狭隘教条的妇女,她们享受不到爱情的秋天慷慨的赠予。我可怜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妇女,由于这种荒谬的偏见,她在最应该享受身体灿烂光芒的时候,却已经衰老多病,而她过人的脑力也开始衰退。我曾是爱情害羞的猎物,后来我变成奔放的酒神女祭司,但是现在我将我的爱人完全包围,就像大海包围勇敢的泳者一样,在如云似火的波涛中,将他完全圈住,让他旋转,并且围绕着他。
1921年春天,我收到来自苏联政府的一封电报:“唯有苏联政府懂得欣赏你的艺术。欢迎速来,我们愿意助你建立你的学校。”
这封电报从哪儿来的?来自地狱?不是,不过离那儿也不远。对欧洲而言,哪个地方最能代表地狱?当然是莫斯科的苏维埃政府。我环视着空空如也的房子,我的大天使已经离开,没有希望,没有爱情。于是我回电表示:“是的,我将前往苏联,愿意教导苏联的孩子;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贵国政府必须为我安排一间工作室以及工作经费。”
他们的回复是“没有问题”。于是,有一天,我在泰晤士河上搭船离开伦敦前往雷维尔,最后抵达莫斯科。
离开伦敦之前,我去算了下命,算命师说:“你即将出门远行。你将会有许多新奇的经历,你会遇上麻烦,你将会结婚。”
但是一听到“结婚”这个字眼,我便打断她的话。我这个向来反对婚姻的人怎么可能结婚呢?我决不结婚。那位算命师回答:“等着瞧吧。”
在去苏联的途中,我觉得我的灵魂好像是人死后脱离躯体一样,径自往另一个空间飞去。我想我已经将所有欧洲生活的习性永远抛在身后。其实我真的相信柏拉图、马克思与列宁等人曾经梦想过的理想国,现在这个理想国已经奇迹般地在世界上创造出来了。我很失望在欧洲为了实现我的艺术理想所投注的心力完全白费,现在我准备进入共产主义的世界,以全部精力实现我的艺术理想。
此行我并没带任何服装,我想象自己的余生将与其他同志一样,穿着红色法兰绒上衣,衣着朴素,彼此友爱。
轮船呜呜往北方行进,我带着蔑视与同情的态度,回头眺望我即将丢弃的中产阶级欧洲的旧制度、旧习俗。从此以后,我将是同志们中的一员,与其他同志们一起实现宏伟计划,为这一代人的福祉贡献心力。那么,再见吧,旧世界的不平等、不公与残暴,因为这些因素,使我的学校无法建成。
当船抵达目的地时,我的心雀跃地跳动着。迎接我的是崭新的世界!是共产党同志们的世界!那是释迦牟尼所梦之仙境、耶稣所述之天堂,那是所有伟大艺术家最终向往的美梦,列宁以他巨大的魔力变为现实的梦想。现在我即将进入这个理想世界,我的工作与生命即将变成这个理想世界辉煌灿烂前景的一部分。
旧世界,永别了!我为新世界欢呼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