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品经纪都干什么?"林智诚看着管艾的名片问。管艾解释了一番,林智诚点点头:"哦,明白了,就是把中国的好东西倒腾到国外。这不是卖国吗?"
在刘爱国看来,林智诚几乎在装傻充愣。管艾也一愣,忙辩解道:"艺术品收藏是没有国界的,我也把国外优秀艺术品介绍到中国,这是一种很好的文化交流。"
菜陆续上来,服务生拧下酒瓶口的金属箍,挨个倒酒。刘爱国忙招呼说,还是抓紧对付美味佳肴吧。管艾先敬林智诚和刘爱国,然后又和表哥一块敬他俩。一杯酒她一饮而尽,杯底冲下,向两人叫着板。林智诚不甘示弱,口里絮絮叨叨叫着管小姐,一杯又一杯地干着。
一顿饭下来,酒酣耳热中张存柱暗自高兴,这顿饭吃得值。表妹真是个撒手锏,一招制敌,林智诚这老小子,不仅没计较他跟冯红的事,反而搂着他称兄道弟,跟管艾又留手机号,又约下次吃饭时间,整个一惦记着天鹅肉的癞蛤蟆。管艾没表哥这么兴奋,她对林智诚第一印象实在不怎么样,吹五大六,爱扯黄嗑,再次印证了她心目中的土豪形象。这号人她见多了,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不过,为了以后合作,还得捏着鼻子交往。
心情最复杂的要算刘爱国,他没想到林智诚会这么没成色。上了车,他说出了心里话:"林总,今天你的表现顶多打四十分。人家都把高大光鲜一面亮给对方,你可倒好,往黑里丑里描自己,我有些整不明白。"
"本来咱也不是什么好枣,装啥装?"林智诚打着哈哈,搞得爱国云里雾罩的,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尽管手里有管艾的名片,林智诚却没有跟她联系。三天后,管艾憋不住了,提出来要他陪着去看毕成。林智诚并不着急,电话说让我秘书陪你去吧,我还有个重要会议。
管艾有点悻悻道,那就改天吧。第二天,就在她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说林总上午十点在美术馆等她。
从监控录像里,林智诚看到管艾上楼,眼睛东转西瞅,终于来到他的门外。他从宽大的转椅上起身,上前握住了管艾的手:"美女驾到,有失远迎,欢迎,欢迎。"
上楼时,管艾注意到几个工人正往墙上挂着画。那些旧作呢,是不是被林智诚卖掉了,卖给了谁,她满脑子疑问,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毕成本人。两人走进毕成的工作室,屋子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硕大的画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三米多长的北极熊皮。这是林智诚花二十万元买下的。此时,蓄着长髯的毕成正躺在熊皮上,似睡非睡。林智诚近前小声叫了他两声,附在他耳朵边,说北京来的客人要见你。老毕眼睛都没睁,哼了一声,没见我睡觉吗,不见!
林智诚转过身,冲管艾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两人悄悄地退出屋子。
不愧是行家里手,管艾只看一眼毕成画了一半的画,一块石头便落了地。行,毕成正处在风格成熟期,还有创作潜力。接下来,她暗自佩服林智诚有眼光。毕成画作,符合国际流行趋势,只消炒作一下,几年后翻番不成问题。
两人走下旋转楼梯时,管艾开了口:"林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林智诚笑了:"你太客气了,有啥话尽管说。"管艾道:"我没少跟画家艺术家打交道,我不赞成你给毕成这么优裕条件。舒适环境只能让艺术家变懒,创作力下降。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老祖宗早就总结出来这个规律,磨难出力作。有首诗怎么说:为了那千秋万代的艺术哟,我们不能让艺术家生前过好。"
林智诚不以为然:"是画儿重要,还是人重要?如果二者取其一,我宁可不要画儿,也不能让老毕再回从前环境,再受二茬罪。"
他看一眼面前这个小他十几岁的时尚女子,心想,你一辈子顺风顺水,连老天都眷顾,怎么能够体会到一个从炼狱中挣扎过来的人的心理呢。"管小姐,你要是诚心赏画呢,你就在这儿看。要是想跟我做生意,打起买卖毕成的主意,你可是看错人了。"他说。管艾刚想解释,被林智诚制止。他看了一下表说对不起,我还有重要约会,便丢下她匆匆走了。
刘爱国没想到,管艾会在林智诚那里碰一鼻子灰。他鼓着腮帮,转着眼珠想半天,才明白了原委:"你说错话了。你眼里是先有画儿,后有人,而林总眼里先是人,后才是画儿。毕成一幅画儿再值钱,也不如他一个楼盘挣得多。养着毕成,是把毕成视为人才,真心实意地在帮他,而不是当成商品在经营。"
管艾点头称是,又缠磨着刘爱国给她讲林智诚、毕成的故事。为这,特意又请他撮了一顿。
管艾大学学的是油画,研究生却选的中国美术史。她懂得欣赏画,知道画的艺术价值。可自打进入经纪这个行当,艺术价值逐渐被市场价值取代,看一幅画作首先掂量值多少钱,看一个画家,首先看他是不是潜力股、绩优股。慢慢的,她不再摸画笔,同时悲哀地发现,过去在她心目中崇高的艺术品,现在只等同于"¥"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在林智诚身上,她发现了早已稀缺的东西:情义。
半个月没联系,林智诚几次想打电话给管艾,又觉得没面子,拨了按,按了拨,就是没有打出去。就在他以为和管艾的关系就这么结束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管艾告诉他,星期三宾馆有个慈善拍卖会,邀请他参加。林智诚哈哈一笑:"带支票还是现金啊?""只要你人来就好。"
林智诚拍过房子拍过地,却从来没有拍过画,也没有见过一幅画竟然在拍卖中会让人这么紧张刺激。在拍卖师的一次次叫价里,京城画家孙飞扬一幅山水画,竟然拍出了二百万。
画家激动地起立致谢,在一串感谢的人名中,林智诚听到第一个就是管艾的名字。管艾上台,和画家一道,把拍卖善款交到市妇联春蕾计划负责人手中。一片掌声里,管艾要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她把胸前的汉代白玉吊坠摘下,交到拍卖师手里。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拍卖现场再次火爆起来,林智诚第一个举起牌子。
张存柱也来给表妹捧场,看林智诚这么执着,就一次次举牌,逗弄他多出点血,反正瘸子也不会在乎这点钱。白玉吊坠拍价一路飙升,管艾看着两个男人较劲,脸激动地红了。等拍卖锤落下,林智诚终于如愿以偿时,白玉吊坠已等同于一辆豪车价钱。
林智诚刚回公司不久,管艾就追了来。院子里的连翘满枝金黄,艳丽可爱,金灿灿地报告着春天的到来。管艾从车上下来,看着这满院金黄,哟了一声,你们种了这么多迎春啊。林智诚从屋里迎出来,纠正她:"这不是迎春,这是连翘,一种药材。和迎春嘛很好区别,连翘花朵大,四瓣;迎春花朵小,六瓣。"
"哦。"管艾贪婪地看着,"我喜欢黄色,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美。每回看到这种颜色,不知为什么我都想哭。这种颜色让我想起童年的油菜花,想起小时候的歌谣,甚至想起我姥姥。美丽、忧伤、痛苦,不再……对了,偏爱这种颜色的画家很多,梵高笔下那一抹灿烂的金黄,早已成为美术史上的经典。"
看着她在院里大发感慨,林智诚觉得很有意思:"到底是学美术的,对色彩这么敏感。连翘在我们这儿,是春天最抢眼的植物。你看看,它形状像不像金光闪耀的绶带,所以古人又称连翘为黄绶带、黄金条。有首诗这么说的:"四月春光无限好,庭院连翘金辉耀。"
管艾夸他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哪里哪里,我也是现趸现卖。"林智诚搔着后脑勺笑了。管艾没忘来找林智诚的目的,她叫了声林总:"现在你明白我叫你参加拍卖会的意图了吧。一幅画儿的生命和价值,是需要有人发现,并且吸引更多的人甚至全社会去认知的。孙飞扬是这样,毕成也是这样,这就是我们艺术品经纪人的责任。"
林智诚点头,说有那么一点点道理。"那你呢,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么喜欢的吊坠没了也不心疼?"
"为了那些辍学女童能念上书,我一个吊坠又算什么?至于是赔是赚,明天你看看各家媒体对这次慈善拍卖的宣传,几个月后你再看看孙飞扬作品的价格,你就会明白的。"
这小女子,不光有市场头脑,看来心肠还不坏,林智诚想着低头不语。管艾十分诚恳:"还是让我来包装毕成吧。他是块金子,我不愿他埋没在唐城这块土上,我要把他推向全国,推到世界……"
林智诚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带管艾进屋,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她手里:"给,完璧归赵。"锦盒里,是他拍下的那个吊坠,配上绛色丝绒,越发显得这个千年羊脂白玉温润,水头足。管艾心里一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那是你一颗爱心换来的,我不能要。"
"君子不夺人所爱,还是物归原主吧。"
管艾捋了下头发,笑着说:"那好,你先替我保管着,等我给你挣钱了,再赎回来好了。"
林智诚答应一声,盖上盒盖,小心收好。管艾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他,看得林智诚有点不好意思。"是这样,我明天要回北京一趟,你敢不敢陪我进京?"管艾忽然问。
"没问题,舍命陪美人。"林智诚也正要去北京,清华大学办了个EMBA班,他听卫东劝,成为班上的学员,每月都要过去上几天课。另外,公司刚从四环外拿到一块地,还没考虑好是搞住宅还是写字楼,他要过去看一看。
"北京正闹非典,你不怕传染上?"管艾问。"不就是肺炎吗,我刚生下来就得过,听说专门送进恒温箱里待了一礼拜。怎么着咱也算死过几回的人了,死都不怕,还会怕啥非典?"非典的事,林智诚没搁心上,管艾也没认真。要是知道后来林智诚为这差点送了命,她死活也不会要他陪着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