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看见一袭白衣从庭院中走过,江浸月急忙向他招一招手:“过来一起喝酒吧,在这儿看月亮很美呢!”
云冰祁瞅瞅江浸月,纵身一跃已坐在了她身旁,脆弱的梧桐枝受力狠狠摇晃两下,依旧刚健地挺直腰板吃力将两人托起。
“你倒很会挑地方,这儿正值风口,你不冷么?”云冰祁容颜清冷似水,携带着几分超脱于尘外的疏离之感。
“这酒烈得很,驱寒。”江浸月晃一晃手中酒坛,笑颜犹若月光下绽放的瓣瓣桃花,天真纯粹又奕奕动人,她将酒举到云冰祁面前,“要不要尝尝?”
云冰祁接过酒仰头喝一口,便觉淡淡的桂花香伴随陈年的酒香残留于口齿之间,逸散在微凉的空气里,虽是枯藤老树,月光下掠过的剪影却别有一番风味。
“哪来的酒啊?”随意问了一句。
“花淅送的。”江浸月乐呵呵直笑,“这算是我教她给她哥哥表白的酬劳。”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看着她温暖的笑容,云冰祁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两句话,眼前这个女子,她似乎一直都很快乐,最纯粹最简单的快乐。他觉得自己很羡慕她,可是,快乐,于他而言早已不知遗失在了哪一段岁月里。
走神瞬间没有听见她还说了什么,索性不再言语,只安静地望着天空一轮圆月。
“把你肩膀借我一下。”江浸月不由分说地将头偏在他肩上,她酒量很浅,这会儿酒劲上来了,脑袋越来越重。
云冰祁掂一掂酒罐子,一坛酒被她喝掉大半,不醉才怪,还未想完,只听“吱呀”一声,挣扎了太久的老树枝终于撑不住生生折断。云冰祁应声抱起江浸月,蜻蜓点水般踏着树枝借力,然后稳稳落在地上。怀中人突然咧嘴一笑:“你……好像一个人。”
“谁?”
“九……九什么……”江浸月迷迷糊糊地揉揉脑袋,“我忘了。”
“那你又是谁?”云冰祁紧一紧手,眸光深邃。
“我?”江浸月费力地想了想,一脸诚恳,“阿浸……”
“你是从哪里来的?”
“南海……”酒劲适时地盖上来将她淹没,她眼皮一重,就着云冰祁的怀抱沉沉睡去。第二天江浸月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她已不记得自己昨晚说过什么话,揉一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只想起和云冰祁喝酒喝迷糊了。昨夜是中秋,团圆之日,便又惦念起青鸿来,宋凡死后她伶仃一人,也不知在寒山寺里过得好不好,于是打定主意去看她。本想叫上花淅,但听仆人说她昨晚也喝多了,如今还未醒来,无奈作罢决定独自前去,不料转身碰上云冰祁。
“你要出门?”他瞥一眼她提着月团的行头,问道。
“去看青鸿。”
“我陪你。”云冰祁说着便径直往府外走。
第一次见他这么主动,江浸月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太阳从地缝里蹦出来了?!半晌才急急地追着他而去。
寒山寺距云府不远,两人一狼坐在“哒哒哒”的马车上相对无言。江浸月看云冰祁脸色并无异常,便猜自己昨晚应该没有说什么胡话,但又想想云冰祁向来悲喜不会表现在脸上,就算告诉他“你家房子被烧了”,他说不准也能如清风过耳,淡淡地吩咐道:谁谁谁叫上谁谁谁准备搬家。狠狠瞪了瞪绕着食盒垂涎三尺的小羊羔,江浸月正打算倚着车壁打会儿盹,一直望着她的云冰祁突然开口问:“你上次中的毒好了没?”
江浸月一愣,他若不提她压根就忘了还有这回事:“好像好了。”说好了是因为尾曳拍她脑袋时似乎治愈了她浑身的伤,说好像则是因为她偶尔还会发冷,不过睡一觉便没事了。
云冰祁拧着眉,又问:“怎么好的?”语气像扯扯家常那般随意。
总不可能告诉他是鼎鼎大名的魔君拍了自己一下拍好的吧,江浸月觉得周围一下就安静得诡异了,然着实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搪塞,看着云冰祁的目光越发深邃,她不着痕迹朝车壁旁缩了缩,救命的停车声就在此刻响起:
“主公,寒山寺到了。”
江浸月抢先从马车上跳下来,长舒一口气。
不远处的寒山寺笼罩在晨雾袅绕里,阳光穿过云梢零零碎碎地照进飞檐下那早已熄灭的长明灯里,颇有一番紫气东来的安宁祥和之意。古寺钟声如涟漪般扩散,香火不断,沾染在形形色色的凡夫俗子衣袂之间——佛门净地,寻常人漫不经心走一圈都显得出尘。
大概缘于中秋之后,寒山寺此刻一点也不寒,反倒热闹,许愿的,还愿的,求功名求富贵求姻缘……跪在佛前握三根素香头磕得一个比一个还响亮。
江浸月把食盒递给云冰祁,自己则擦亮了眼瞅小羊羔,心里暗暗骂道:姑奶奶的,那家伙千万别跑去偷供品啊,跟佛祖爷爷抢吃的可不是那么好玩!身后却不知被谁使劲推了一把,她只觉得整个身体跟离弦之箭一般突破拥堵人群猛地跌倒在金光闪闪的大佛脚下。抬眼看一看盘坐于莲花座上的佛祖,再望望四周惊讶的目光,江浸月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正准备默默爬走,一黄袍小和尚截住她的去路。
“阿弥陀佛,施主是要求签吗?”
这才发现她右边挤着众多求签之人,江浸月脑袋迅速运转起来:“呃……是呢。”
小和尚善良地递来蜡红色签筒,江浸月装模作样地跪上蒲团,闭眼,面色虔诚,天知道她想的是快摇出一根来自己好告别灰溜溜爬走的姿态。手中摇晃半天,故意一抖,竟是三根齐刷刷落地,小和尚皱皱眉,拾起来让她重摇。又晃上半天,落地还是三根,小和尚眉头更深,拾起来再让她重摇。江浸月无语问苍天,这次好说歹说也得只掉一根出来吧,不料落地依旧三根,扛上了是吗?她咬咬牙,自己捡起来准备重摇,小和尚却向她作了一揖:“施主不必摇了,在这三根中选一根吧。”谙练地将那三签挑了出来,好像每次都是同样三根一般。
江浸月仔细瞅瞅,果断选择最右那根。
三一签。
“施主请随贫僧去住持师父处解签。”
“呃……”不是吧,江浸月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不,不去了,我还有事……”万一是个下下签她还不得哭死,这么艰辛摇出来的一定不是好东西。
没等小和尚回过神来,那姑娘已一头扎进人群,再也找不到了。
看到云冰祁安静站在人群之外,江浸月正要诉说苦衷却见小羊羔乖乖伏在他脚下,一时间郁闷得慌,早知道就不去找了,省得丢脸丢到家。接过食盒子便朝后祠堂跑,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来,不由回头问一句:“你不去看看青鸿么?”
“你去吧。”云冰祁白衣皎皎的身影在人群后显得格外突兀。
“哦。”江浸月应道,暗自埋怨一声莫名其妙,不过作为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青鸿应该最不愿意看到他吧,想来又觉情有可原。
等江浸月和小羊羔的身影消失不见,云冰祁抬脚径直往那黄袍小和尚处去,小和尚诚恳地冲他作揖:“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是求签吗?”
“给我解她求的签。”
“施主说的是那位蓝衣女施主?”小和尚抬眼对上他冰冷的眸子,不由心头一紧,连忙站起身来带他去找寒山住持。
三一签:
明月入怀一念中,
沧海归心三千重。
半生修得长生泪,
百世无缘万世?
披着红色袈裟的白胡子住持眉眼一抬,面色安详而坚决:“若是施主你求得便是下下签,爱别离,怨憎会,一世灾劫。若是那女施主,此签无解,是上是下全凭她自己造化。”末了又补充一句,“佛言不可说,那女施主老衲无力参透,至始至终,仅此一人。”
云冰祁脸色淡漠:“出家人应更懂得守密之理,今日这席话不可告诉第二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三一签。”话毕一掌拍上桌案,小竹签瞬间化作粉末。
“阿弥陀佛。”住持的语气悠长淡然,像是对红尘里翻滚之人的喟叹,又像是仅仅拜送一个寻常的香客。
青鸿和以往并无两样,灰袍笼罩显得她格外瘦弱,却也多出几分超凡脱俗来,看何事都波澜不惊。江浸月把酥香的月团递去她手中,她也只转身把一盒子月团供在香案上,不多言,不多行,跪在佛前一声声敲着木鱼,一遍遍颂着经文。
江浸月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无奈告辞,轻轻掩上古朴小木门,离开的步子有些飘忽——她这模样是看破了还是没看破呢?
“姐姐,”感觉到有人扯自己裙子,低头看是个梳了两个发髻的小姑娘,眉清目秀,大眼睛黑白分明,“姐姐,买个莲花灯吧,中秋佳节向河神求个团圆。”
其实中秋已过,这应是昨天没卖完的吧。江浸月瞅一瞅这小姑娘,顿时被她那乖巧模样打动了,遂笑眯眯掏出银两:“好吧,我要一个。”
接过莲花灯,看着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跑开,江浸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是呃……传说中的色迷心窍,不过幸亏消费的是云府的钱。团圆……默念着就想起了阿娘和姐姐,于是决定独自去点一点,也不知这小灯能不能漂去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