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忻菏这夜,天际雷鸣吞没了世间所有声音,电光闪闪逼得江浸月不敢向屋檐下迈步,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冲进暴雨中,被雨水打湿的眼睛一寸寸搜寻着云府每一个角落。此时夜色已深,回望处只有云冰祁房间的灯还亮着。
“小羊羔!”她焦急地提了盏灯笼穿梭在雨帘间,连伞也忘了拿。小羊羔不见了,明明记得自己下马车时它也跟着来了啊,这样大的雨定会洗尽底面所有味道,它找不到自己,而如今人地生疏,它乱跑会不会出事?
江浸月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紧张那只小狼,或许她们都是挣扎在这尘世间的卑微生命,或许因为它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她不能将它弄丢,不能失去。厨房、后院、药房……雨水湿透了她的衣裳,又从发稍滴下水珠来,她却依旧那样紊乱不堪地奔跑,寻找。
手中的灯笼也被浇灭了,江浸月索性就地扔掉,摸黑前行,又想起什么似的,她拔腿朝马厩奔去。漆黑的天幕被闪电撕裂,轰鸣雷声震得她脑袋生疼。好不容易找到白日里乘坐的马车,江浸月一把掀开帷帘,果然看见黑暗中那死死贴在车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毛团。
它本是乖乖跟着江浸月的,半途瞧见花丛里滞留着一只蝴蝶,玩心大起便偷偷跑去扑蝶了,直到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它才发现跟丢了主人,而自己距白日里坐过的马车最近,遂一头扎入车中躲避轰鸣雷声。
“小羊羔……”江浸月心中一喜,爬上车紧紧将它搂入怀里。
马厩外雨越下越大,像沉重的幕布兜头盖下。
云冰祁一袭白衣被雨淋得水流,他静静伫立于马车之前,望着车中人安详的睡颜,眸色朦胧。
听服侍的丫鬟沈婉儿说小姐不见了时,他心急如焚地冲进雨中,差点把云府翻了个底朝天。他记得她怕打雷,才故意在房中留了盏灯,可她还是那样让自己安不下心,却仅仅为一只捡来的小雪狼。有什么在胸中肆意滋长,挣脱铁锁,几乎快撑破心脏。
他轻轻把她抱下马车朝屋内走去,怀中人突然迷迷糊糊地拽住他衣领。
“阿娘……”江浸月高烧三日才退,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匆匆奔去醉莲池。
“雪纤,我梦见了一个人。”
夏雪纤从秋日的白莲间掀叶走出来,手中还捧着莲尖子泡的清茗,淡雅幽香飘过鼻尖,她朝着江浸月浅笑:“谁呀?”
“西泠,那个九阕铃的主人。”
夏雪纤笑容蓦然一僵,眸中闪过道不明的神色:“你……梦见了什么?”
从暮歌回来,江浸月便一直重复做着那个梦:有男人提着明晃晃的剑直指躺在地上的蓝衣女子,然后一个身姿妖娆的碧衣女人冷笑着夺过剑,狠狠在那女子脸上割了两刀。
“贱人,看你以后再怎么勾引男人!”
雷声虺虺,闪电铮铮。便又是那一句:“西泠,若有来世,记得一定要爱我。”梦魇般纠缠着心脏,几欲窒息。
夏雪纤转身掩饰面上的不安,声音却是淡然安抚:“或许是九阕铃记着它主人的往昔,你看到了西泠的记忆。”
江浸月自然没有留意到夏雪纤的不安,满心全是梦中场景:“那西泠仙子如今身在何处?”
“她思凡违背天规,被处以雷劫,香消玉殒了。”
蓝衣女子便是西泠吗?可她怎么觉得那碧色身影很像布泽,而他们所处之地是在南海。江浸月有些木然地往回走,西泠,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着江浸月逐渐远去的背影,醉莲池中突然响起靳宿玩世不恭的笑声:“你说究竟是九阕仙铃记得,还是她根本没有忘呢?”
无人回答,因为天空降下来一朵诡异的紫云。黑麒麟牙锋尖利,鼻孔喷出的热气缠绕着紫云袅袅而起,那男子一身玄衣,紫潭般的眸子毫无遮掩地溢出妖野笑意。
“魔君尾曳。”靳宿依旧保持着坐于莲叶上的姿势,然,箭在弦上的攻势一触即发,夏雪纤捧的清茗“咕咚”两声洒出几颗滚入池中。
尾曳脚踩黑麒麟负手而立,浑身为王的凌人盛气在空气中弥散:“本座来只是想告诉你们,她的命格不在你们手中,所以不要妄想以她作这场对局的棋子。”
“魔君所言差矣,常言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又何来棋子一说?”尾曳勾起嘴角。
“若真是如此,你和那个非泱被封作司命仙君又有何用?”尾曳嘲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所谓司命,排的是凡命,司的却是天命。”
“这样说来,你们的作为便是众生所听凭的天意?将凡人玩弄于指掌之间,仙界之人果真非同凡响。”
“恶有所惩,善有所扬,物各有主人各有归,司命的本质是叫世间变相有条不紊,轮回井然有序,千秋万载从不曾变过。”
“哦?”尾曳倨傲一笑,“志向真是远大,与其这般高谈阔论,不如你也替本座排一场命格,看本座有没那个能力逆了你这小小乾坤。”
“亘古贯今向来邪不胜正,魔君若真想旋乾逆坤,丧钟可是一路。对于早已注定的结局,魔君又何必执意?”靳宿风轻云淡地抿一口茶,方才的警惕尽数消失。
“那我们不妨来赌一赌,若本座赢,要的可是整个六界。”尾曳双手抱胸,莹剔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臂膀。
“那如果你输呢?”
“本座,不可能输。”
尾曳走出云府时,府外立刻迎上来一个紫衣女人,她向着尾曳一拜,面露焦虑之色:“禀魔君,九重天上传来消息,战神陌九渊的转世已经查到了。”
“如今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还有当年那个西泠。”
“西泠没死!”紫衣女人大惊失色。
“被鲛人泪所救的女子,自然不是人间凡物。”尾曳眸中携着笑,“倒是你可要当心了,布泽护法。”
江浸月独自一人坐在陂边的假山后数蚂蚁,小羊羔也百无聊赖地伏在她脚边打盹儿,不时“咕噜”两声又啧巴啧巴嘴,偷偷瞟一瞟自家主人是否还活着。
水声涓涓冲走了时光的悄然同行,每次梦见西泠,江浸月都心如刀剜,不是不信雪纤的话,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个梦或许跟自己二十年前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可在梦中身不由己。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风吹竹林般闲适的声音:“想知道又有何难,当朝国师手中有一面玄天机,乃多年前非泱仙君遗落在凡间的神物,通过此镜可以看见任何一人的前世今生,你大可试试。”
“靳宿仙君!”江浸月被来者惊了一跳,抬头看彩云上端瑞气腾腾的仙人,不由自内心生起一股敬仰之意:“多谢仙君提点。”
“不过能否打开宝镜,这个还是要看你的造化。”靳宿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慵懒道,“茶喝饱了,我也该回去看看那些凡人的命格了。”
“恭送仙君。”江浸月福礼,只是靳宿仙君为什么突然想起帮自己了?
九重天。
非泱仙君气鼓鼓地奋力挥着扇子,咬牙切齿一副要将面前这个卑鄙小人撕碎的模样:“好你个混小子啊,竟然敢把我的玄天机拿去调戏女娃娃!老子待会儿就去天君那里告发你,看你还这么春风得意!”
靳宿两手一摊:“告吧告吧,如今九渊不在,能陪你这臭脾气小老头对奕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了,你索性将我告下凡去,脱离了你这魔爪我也好去陪陪雪纤。”
“你威胁我!”非泱两眼喷怒火,顿了顿突然暴跳而起,“你叫谁老头啊!谁是小老头!你别忘了雪纤是水磬宫的,她心里只有咱九渊,你门儿都没有!”
见靳宿不知何时已走远,非泱气得又跳了两跳,兀自嘀咕:“又是水磬宫的!”
中秋。月亮出奇的圆。
花淅老早将花怿从药房里拖出来,庭院中清辉如雪,松柏荇影,最是人间好时节。二人从暮歌回来后依旧保持着兄妹的名分,不过眉目之中多出的情愫也是知情人看在眼里的。
花淅抱着沉年的桂花酿给花怿倒了一小碗:“哥哥,月圆人聚,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只好和你聚了。”
花怿唇边的微笑染了层月色,显出温柔之意:“就是叫我来陪你喝酒吗?”
花淅酝酿了思绪在他身边坐下:“哥哥,我不恨你。”
“你说……”容色微惊。
“哥哥的父亲心怀苍生,舍小取大,本就一颗仁义之心,况且我自小无父无母,哥哥养育我多年恩重如山,我又怎会怀恨在心恩将仇报?”
花怿的眼睛有些湿润,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半晌才哽咽道:“傻丫头,终于长大了。”
“哥哥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论生老病死……”
晚风悠悠拂过面颊,带着掉光叶子的梧桐树枝颤巍巍摇晃。
江浸月同样捧了一小坛醇香的桂花酿,她悠哉悠哉坐在老梧桐树上,抿一口酒若有所思地吟诵道:“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论生老病死,只愿白首同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悠悠我心,可昭日月哈哈!”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这些话都是她教给花淅的,暮歌之行她曾收到很多封痴情才子递来的情诗,聊表芳心暗许之意,碍于易经年地阻拦她没能去会一会他们,只好堆在那里等着寒冬点一点拿来暖手,没想到如今发挥了这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