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仍然不见江浸月回来,他心不由一沉,顺着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然而问了忻菏街上唯一一家卖蛋煎饼的小贩才知江浸月早已离开。云冰祁从未有过的慌乱,一颗心几近荒芜,怕出事,怕失去。明明将她保护得很好,明明上一刻还牵着她的手,怎么能放开,怎么会放开!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不,她一直都那么贪玩,会不会忘了时辰?
云冰祁便这样焦躁地奔跑在大街小巷,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老屋后听见异响,他发了疯般冲过去,果然看见瑟缩在角落里的一抹蓝衣,而围在她身边的是三个仗势欺人的土豪劣绅。
“小美人儿跟爷们回去吧……”
“来好好伺候伺候咱们……”
轻佻放荡的字眼不断钻进云冰祁耳朵。那一刻,空气中杀气弥漫,只闻一声苍劲的拔剑,三个男人应声回头,对上一双罗刹般冷若冰霜的眸子,那张面容、那身白衣美得令人窒息,却又偏偏叫人心生惧意躲犹不及。
三人男人几乎同时倒地,双目圆瞪,难以置信,甚至没有来得及惊呼,喉咙处的长口汩汩涌血,淌了一地。
“江蓠……”毫无征兆的,开口却是这个名字。他记得五年前那女子被一个男人压在草丛里,面色惊恐,他也是这样一剑割破那男人的喉咙。
江浸月被吓得呆若木鸡,鱼鳞在手中溢出的凉意扩散至全身,她还是晚了一步。
这三个人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他又当着自己的面杀人,就像上次他眼也不眨地处死那个丫鬟。
这个人,太可怕。
“我不是江蓠。”话音刚落,她明显感觉到云冰祁伸过来扶她的手蓦然一僵,却还是躲开,仓促奔逃,直到离那条血腥的小巷子很远很远再回望,那抹白影依旧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分外孤独,就像曾经在初暝梦中看到的一样,这次却生不起亲近之意。
她不知,在她面前,他不再是高高居上、心狠手辣的清奠阁主公,而是一个平凡卑微的凡夫俗子,也会因失去而担惊受怕,也渴望有一个人能让他好好爱着、护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云冰祁沉重地闭上眼,她在怕自己,还有,厌恶。回清奠阁后,云冰祁径直朝自己房间去。见主公脸色阴沉,府中仆人都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暗自疑惑,为何出去都是两人回来就只有一人了?
江浸月的房间挨傍云冰祁的房间,回屋时难免路过,见她房门紧掩,云冰祁不由停下步子。她现在会在干什么呢,还生自己气吗?顿了很久,他终于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主公,司徒小姐她还没回来。”沈婉儿从一旁跑过来,她是云冰祁新指给江浸月的丫鬟,取代了原来青鸿的位置,但江浸月似乎很难得再像以前对青鸿那般对她,两人的话很少。
云冰祁没有说话,沉默地跨前几步推开了自己房门。
那只洁白的信鸽扑腾翅膀落在午后洒满阳光的窗扉之上,一双灵动的黑眼珠滴溜溜转两圈,深紫色脚踝处拴了一个小竹筒。
云冰祁敛了思绪上前取竹筒,被白鸽俏皮地轻轻啄一口,便又想起上一只被江浸月和她表哥烤掉的鸽子定然比这只乖巧。表哥,那赤衣男子似乎很久没来看她了。
打开竹筒里那一小卷白纸,映入眼帘却只有四个字:国师萧冉。果断就着烛火点了信,等它燃到只剩一撮青灰的时候,云冰祁才叫道:“叶平。”
“主公有何吩咐?”片刻后男子急忙推门而入。
“告诉花怿,三日后前往永安。”
“属下遵命。”
“等等,”云冰祁喊住正欲离开的黑衣男子,“她有消息了吗?”
“暂时没有,属下定当全力以赴。”叶平抱拳,上一次司徒珞允出走,云冰祁也是谴这个人暗中保护她。
“你再多派些人手,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是!”
云冰祁静静看着手心皓光荧荧的碧海玉。
阿浸……
云冰祁再次出了府,找不到她,他安不下心。
江浸月独自坐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她想去永安找国师拿玄天机,看一看自己遗失了二十年的往昔。心中有些不舍,有些难过,小羊羔不在身边她便是真正的形只影单,可也不愿意回云府带它,不想看见那张脸。他杀戮成性,冷酷无情……即便再多借口也只是为了掩饰那一苍白的痛楚。
江蓠。
马车不知何时变成狂奔,直直奔出忻菏跃上山崖。
雄健的黑鹰随风万里,轻盈身姿回旋,又一道优美弧线。
江浸月被马车颠簸的东倒西歪,顿时察觉到什么般一把掀开窗帷,入眼是巍峨高山正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不断向后倒去。她心中一悸,再掀车帘果然发现原来那车夫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戴斗篷的黑衣男人——千刃。
“停下!快停下!”江浸月急得大喊,一双手用力扣住车窗稳住身体。然而千刃仿若未闻,仍旧不停挥着马鞭,黑色披风劈头盖脑地翻打在江浸月脸上,刀一般割得生疼。
“为什么?你告诉我!”她一把抓住他的披风。
千刃的身体在江浸月的拉扯下前俯后仰,他嘴角扬起的弧度犹如一柄利刃:“五年来终于有一个如此让他在乎的人,我不好好把握似乎有点可惜。”
“你在说什么!”江浸月听不懂,拽披风的手又紧几分,若不是怕自己飞出去,她早就狠狠一脚将这男人踢下马车了。
“你放心,他会来陪你的。”黑鹰已经逼近,在距离崖边还有大致十米的间隙,千刃突然撕掉披风一跃而起,猛地抓住停留在他头顶上方的黑鹰,黑鹰展翅跃起瞬间将他带上了悬崖。再望向崖底,被尘土席卷的马车正以一种目光都难以追随的速度往下跌,空气中回荡着的那重物撞击悬崖的惊响声,逐渐被崖下袅绕的云烟淹没。
江浸月手中握空,“嘭”地摔倒在车里,马儿撕心裂肺的一声长鸣,来不及挣扎已连马带车一同滚下了悬崖。
“阿浸!”有马匹横冲而来,一抹白衣闪过,下一刻也直直跃下了悬崖。
江浸月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这世上叫她阿浸的人除了阿娘和姐姐,便马马虎虎只剩鹤顶红了,但他们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即便脑袋已被撞得天旋地转,瞅准时机,江浸月立马从窗口跳出,拽住崖边一棵枯死的老松树。
两条胳膊被岩石划出血流涔涔的口子,这是她唯一能看到的伤处,浑身疼如刀绞,她强忍昏过去的欲望摸出一片鱼鳞。飞上去!有声音在心底叫嚣,却力不从心。
头顶突然飘下一抹白影,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江浸月顿时怀疑自己在做梦,等一只温热的大手拉住她时她几乎快哭了:丫丫的啊!老松树受不了两人重力,被江浸月连根拔起,于是两人一树一起朝崖底跌去。
“阿浸……”云冰祁紧紧将她拥进怀里,用不知是何情绪的声音道,“我陪你。”
山崖太高太陡,再好的轻功也发挥不了,就算能发挥多半也只会累死途中,然后继续坠崖,摔个粉身碎骨。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江浸月并不晓得这叫殉情,心道难得要死还有个心甘情愿陪葬的,可是,丫的老子还不想死啊!不等他回答,江浸月呵道:“闭眼!”见云冰祁没有反应,又呵一声,“快闭眼!”
云冰祁迟疑地照做,江浸月这才腾出手将鱼鳞往额上一贴,默念心诀,鳞片没入额间的刹那蓝光炫目,她身体一轻,带着云冰祁一同朝崖上飞去。
腰被身边人钳得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飞上悬崖,落地已是精疲力尽。“死不了了。”她正想推开云冰祁,冷不防被他推倒,压在身下。
他狭长的凤目此刻犹如冷月清辉深深照进人心底,声音也如耳边列列作响的凉风:“我知道你不是司徒珞允,你究竟是谁?”
刚才还在喊阿浸这会儿又问她是谁?江浸月觉得有些荒谬,不过,被看穿她其实是个冒牌货了,那要不要老实交代?告诉他自己是条鲤鱼然后莫名其妙地附在司徒珞允身上了么?江浸月心下打着鼓,抬眼对上他笃定的眸子:“你觉得呢?”
“这个是你的?”云冰祁摊开手中流光溢彩的蓝色鱼鳞。
“是。”她被压得动弹不得,这样暧昧的姿势却让她有些生气,道不出缘由。
“你是什么人?”
“鲤鱼,你以前养在青瓷盂里的那只鸣海浅黄。”
“你所谓的表哥便是那只丹顶红白?”云冰祁似乎并不惊讶,抬手轻轻抚摸着江浸月额心那颗朱砂痣,这里是崖下将鳞片吞没的地方。
“是。”声音冷冷的。
“你叫什么名字?”
“江浸月。”
“来清奠阁,有何目的?”
“如果我说来窃取阁中机密,你信吗?”江浸月冷笑。
云冰祁脸色越发深邃,没有说话。他自然不信,可是她叫江浸月,那个“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的出处,他仿佛又听见了那竹青衣男人优雅的吟着这句话,这足够将他打入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