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看他眼皮眨也不眨的把这“甚是惭愧”说得半点不惭愧,把“死得其所”说得丝毫不得其所,于是嘴角一挑:“那你又留下我做什么,就想让我为你们所谓的宴宾跳一支舞?”
“若能叫我满意,便许你一世富贵荣安。”出口也是极舒缓的调子。
“好啊!”江浸月极配合地应道。
“那我等你好消息。”不容她回答,萧风且转身缓缓踏楼梯而下,守在门边的青衣仆人叹一口气,像是鄙弃又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
等二人走远,江浸月摸摸袖口,扭头去看还孜孜不倦啃着糖人的小羊羔,拍拍它脑袋,弯弯眉角:“小东西,你说那个菁荷有没有入选?”袖里的糖人还为她留着呢。
小羊羔抬眼疑惑地瞅瞅她,复又低下头去舔爪下的美味。
不一会儿萧风且便派了两个侍女来打理江浸月的饮食起居,一个叫朱颜,一个叫青霜,玲珑青葱,涩生生的,干起活儿来却也谙练。
或许是同青鸿名字间都有个“青”字,江浸月更觉青霜讨喜,双眸盈盈温顺,既不尖锐也不殷切,总那么温柔地浅浅笑着。而朱颜倒如她名字一般明丽中带着些倨傲,仿若将她指来伺候这一女一狼着实委屈了。
听说新来的十八位舞姬除她之外皆住进了西面的厢房里,夜寒彻骨,萧风且召见,江浸月披了件白裘袄行走在风里,正巧路过了西厢。青霜朱颜二人打着灯笼引路,烛火点亮游廊,忽明忽暗一如天际边的星子。
“贱人!”老远就听到西厢里传来一声刺耳的辱骂,接着就是被褥、衣裳等乱七八糟地被揉成一团从最后一间屋子里飞出来。倒在地上的女子双目含恨,发鬓凌乱,如同身边那被扔出衣衾。
“不知好歹!”另一个女声接着骂道,手中一盆腾着雾气的冰水作势就要向地上女子泼去。
“住手!”有人厉声呵斥,众人闻音纷纷向这边搭眼,只见两个青衣侍女一左一右提着灯笼,昏黄的烛影落在居中那披白色裘衣的女子身上,盈盈如秋水泛起暖光,脚边还立着一头威风凛凛的雪狼。“哟,还请了帮手!”那尖声女子语气满是讥讽。
“罗香……”旁边另一女子扯扯她衣袖,警示道。
江浸月这才看清屋外共有三个女子,一个端着木盆容色刁钻,一个警惕凛然,前者便是罗香,后者叫新春,而被扫地出门的那个女子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却不知名字。
朱颜上前一步,厉声道:“进了国师府就莫要忘记身份,做为公子的舞姬,无论曾是千金小姐还是平民百姓,均一视同仁,若再这般欺人太甚,就休怪国师府容不下你!”
罗香等人悻悻扭头,“砰”一声摔上门。“教训别人也不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一条看门狗得意个什么劲!”屋里飘出只言片语。
朱颜气得涨红了脸,操着腰正要冲上去踢门叫骂,青霜赶紧拉拉她:“算了,国师府的人就要有国师府的样子。”
朱颜冷哼一声,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江浸月拍拍朱颜的肩膀,低头看正收拾自己被褥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菁荷。”女子抬起眼,却望不见有何悲喜。
原来她入选了的,却不知见面会是这般情景,江浸月惊了惊,从袖中摸出那块捏成女子模样的糖人递过去,微笑道:“你爷爷叫我带给你的,我揣了好久也不知化掉没。”
菁荷诧异地望着她,伸出的手竟有些颤抖。
朱颜说那十七位舞姬分居在了四间屋子里,那么菁荷应该就是多出的那一个,她出生卑微,性子淡凉谦让,再加其他舞姬要么贵家千金要么刁钻骄横,她定然饱受排挤。江浸月心生同情,想了想:“不如你搬来和我住一起吧,正好有个伴。”
菁荷迟疑地揉着被角,不语。
“司徒小姐好心收留,你倒还嫌弃么,果真不知好歹。”朱颜冷哼一声,明显将方才受的气撒到了她身上。
“多谢小姐。”菁荷感激道,抬头望了望江浸月,那双眸子里平静如水,她在青霜引领之下离开,江浸月则继续跟着朱颜往萧风且的屋子去。
行至天井,有常青老榕树枝繁叶茂,几个人合抱的大小,约摸生命不浅,若砍下细看定有百来圈年轮。然而吸引江浸月目光的却是隐在树后那通明的屋子,光线穿过老榕树细细密密洒上她衣摆,浩淼如月下水烟,却不似檐下长明灯那昏黄黯淡的烛火。不禁止住步子,向朱颜慨叹一句:“那屋子很明亮呢。”
“那是国师大人的屋子,向来由一面不凡的老铜镜点着,自然是别处无可比拟的。”朱颜面露傲色,连手上的灯笼瞬间也卑微得有如萤火。
不凡的古铜镜,江浸月心跳一滞,莫非就是靳宿仙君所说的玄天机?她不是没有打听过,这国师萧冉懂得异方巫术,百毒不侵,否则也启动不了玄天机,于她而言,这个人高深莫测,取玄天机的难度自然噌噌拔高。
就这么想着,不觉间已到了萧风且门前,朱颜麻利地扣扣门:“公子,司徒小姐到了。”
“进来。”
门应声被推开。
弥漫着淡淡檀香的屋子,紫檀雕摹的桌案床椅,两三枝将开不开的红梅,白净剔透的青花茶盏,袅袅热气腾散在披着月白色狐裘的男子面前,他转头对江浸月道:“过来坐。”
江浸月应着,在寒夜里走了一遭脚冻如冰块,迈起来有些僵硬,踝间九阕铃轻响。朱颜已掩上了门,正欲候在一旁时,忽听萧风且又道:“你先退下吧,夜深天冷,吩咐他们早些歇息。”
“是。”朱颜神色古怪地退出去。
小羊羔则困顿地缩在江浸月脚边,打着瞌睡。
萧风且的视线一直流连在纸页间,偶尔提笔勾两下,江浸月也默默坐着,瞥一瞥纸,再瞥一瞥他,明白了他在作甚,便不言语。心下又疑惑,他不会就叫自己来观摩他怎么作曲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萧风且将墨迹洋洋洒洒的纸递过来:“你看如何。”
江浸月接过大略扫了两眼,自然是风雅的曲调,像凉月东升的温柔潺涓,又像幽谷飞雪的静默缱绻。“嗯……甚好!”
“曲子叫《凉夜》,我琢磨近一个月了。”萧风且掀开茶盖轻轻抿一口,道,“排舞之事需要我帮你吗?”
江浸月埋头无聊地数着宫商角徵羽,沉吟半天:“怎么帮?”莫非还能替自己跳了不成?
萧风且又铺开一小张宣纸,提笔誊抄着《凉夜》的曲谱:“一晚上够吗?”
“嗯?”江浸月匪夷所思。
“待会儿将这份曲谱拿去构想,明天早上跳给我看。”
“啊?”难道不是做一个小小的伴舞,且还肩负了编舞这一光荣而伟大的重担!江浸月有点懵。
“怎么了?”萧风且关切地抬起头。
“呃……我的意思是,这个任务会不会太艰巨……”
“我相信你。”他嘴边地微笑宛若一泓弯月,弈弈动人。
“可……”她不相信自己啊!江浸月在心底咆哮。虽说那夜在云冰祁面前献了支舞,但是天知道她跳得有多艰辛,本就寻着梦里大致的印象,再加鼓捣半天已忘了不少,心里那个悔恨绵绵无绝期。却不想最后竟唤出了仙莲,在云冰祁眼中她是只鲤鱼精,自然无碍,可若在大庭广众下,非叫人以她为妖怪一棒子打死不可,何况那国师还会巫术啊!起身的动作太大,硬生生将案上的杯子撞掉一个,“哗啦”便碎了。
小羊羔猛地惊跳而起,慌张瞅瞅江浸月见她安好无误,心知主人又在发神经,奈何睡意却醒了一半。
似乎未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萧风且搁下笔认真道:“有什么不妥吗?”
“对不起。”江浸月扫一眼脚边的碎片,垂眉道,“你就不怕我毁了你们国师府的名声?”
“我说过会帮你,自然不会让你孤军奋战。”顿了顿,“你只需好好想个大致。”
口上答应着,江浸月心里还是酝酿要不要在宴宾的前一天偷到玄天机逃跑,虽说有些不道德。萧风且定然不知她的小心思,一面誊写一面和她闲嗑,无非是几月间流离失所她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跑到国师府来的云云。
江浸月敷衍答着,却隐下了在清奠阁居住的事,编了个谎言胡诌而过。
夜色很深,屋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萧风且再次搁下笔,吹一吹纸上浸湿的墨迹,扭头看江浸月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不由摇摇头,他这般孤注一掷,似乎只能等到明早她睡眼朦胧地问一句:“你昨晚说了什么?”
遂准备将她抱去自己床上休息,江浸月突然一个激灵地蹦起来,眨巴眨巴眼:“你抄完了?”
萧风且晃一晃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对此举啼笑皆非:“完了。”
“那我便回房了哦?”江浸月接过纸,小心翼翼叠了叠揣进自己袖中,又一脚踢醒睡死的小羊羔,它如今这般重量,再别奢望她还能温柔体贴地将它抱回去。
萧风且寻了截蜡烛点燃一盏爬了暗纹的宫灯:“我送你。”
拉开门,流连在屋外太久的寒风霎时扑面而来,江浸月结结实实打个冷战,凡间的冬天好冷呐,一点也不像自己那温温和和的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