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萧风且。
雪园临近西厢,据说是国师之妻生前所住的地方,而今已荒在那里了。
菁荷犹豫了半晌,终还是悄悄下了小阁楼,打着灯笼一步步向雪园走去,飘渺的烛光四下散落,映照着冬日特有的凄清小道。西厢依傍的四间屋子此时在夜幕中出奇静谧,仿佛万物都陷入了沉睡一般,只间或几只寒鸦扑翅飞去深邃高空里。
正当她伸手准备推开雪园之门,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迎面而来是一盆腥臭刺鼻的黑狗血。猝不及防,她慌忙躲开,依旧有几滴溅在了身上,刹那犹如火星灼入皮肤。
身后罗香执盆畅快破骂:“无耻下贱的狐媚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萧公子也是你想勾引就能勾引的!!”抬头却对上前方一双赤红眸子,宛如雪地里灼灼燃烧的火把,灯笼映照着她的眼眸将黑夜点亮,孤零而又诡异像骇人的鬼火。
霎时头皮发麻,手中木盆砸地,沉寂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刺耳尖叫。
琴音婉转,檀香袅绕,水袖轻舒如落叶旋舞又似梨花开落。
江浸月一直觉得今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阁楼里一众舞姬皆眼色闪烁,时不时瞟一瞟罗香,那形容,无法言喻。以前的她见到菁荷在上领舞早就两个眼刀飞过去劈死对方了,如今这般木然,难不成,中邪了?
为了验证猜想,江浸月几次假装不经意地碰撞她,却见她丝毫未察觉般仍然跟随着菁荷的节奏起舞,眼神呆滞。果然。江浸月内心便复杂起来,原来这丞相府中还有其他非人,可为何她没能发现,莫非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江浸月扬手正想一掌拍醒罗香,不知何处偷吃回来的小羊羔纵身跃上了小阁楼,它嗅一嗅周围空气,霎时神色警惕,双目炯炯锁定罗香,腾腾杀气自眼底跃然而起。只觉眼前白影一闪,下一刻众人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
小羊羔面色狰狞地将罗香扑倒在地,目光凛冽,牙峰尖利,口中低呵声仿若向猎物宣布死期那般骇人。
“喂!你干什么!”江浸月吓得不轻,生怕罗香的小命结果在小羊羔手里,身为主人她急忙冲上前去想抱开小羊羔,然而它此次却似铁了心一般雷打不动,任江浸月如何拖拽,硬是没将它的爪子掰开半分。
阁楼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唯有菁荷立在不远处不动声色望着,止了舞步,顿了水袖,一双眼睛平静如水。
突然绿光过眼,印伽从门外直直飞入击在小羊羔身上,小羊羔哀嚎一声被震开了好远,趴在一旁面露凶相呜咽着,江浸月大惊失色立马跑过去为它探伤。门外那杀气,竟比方才强了不知多少倍。
见惯不怪的仆人忙不迭冲门外拜倒:“恭迎国师大人!”
众舞姬闻之也仓惶服礼:“国师大人万安!”
那高大的身影方不疾不徐走进门来,江浸月这才看清那国师萧冉一身金纹滚边的棕色长袍,黑发披肩,目光精炼,除去嘴边胡须,面容竟同萧风且一般无二,再仔细些,还会看见他额心至左眼角处蜿蜒爬了一条浅浅的暗纹,格外,妖异。
难道那个非人,是他?
喑哑的声音如秋风撕碎落叶那般漫不经心:“明日的宴宾之舞排得如何了?”
为首的仆人兢兢战战道:“回国师大人,多亏有司徒小姐和菁荷姑娘带领,舞已排成十之八九了。”
“司徒?”萧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江浸月,眸色一虑,“你便是卓兄之女珞允?”
江浸月记起萧风且曾提过萧冉和司徒卓是故友,急忙低头答:“小女正是,家父他挂念大人多时。”想想觉得不妥,又尴尬补充一句,“呃……生前。”
萧冉神情并不见有何责怪,只慨叹一句:“原来都十年了……”低头地看一看伏在地上皱鼻子的小羊羔,饶是意味深长,“这雪狼是你养的?”
看着他眸光深邃,江浸月狐疑地点点头。
“方才我以为是山间私跑下的畜生,下手狠了些想必伤及内脏,实在对不住。”萧冉满是歉意加诚意地望着她,“若不嫌弃,便由我带它去医治可好?”
小羊羔闻话鼻子皱得更厉害,扒着爪子一个劲蹬腿往江浸月身后缩,江浸月见状心下警惕,暗自猜测此番叫他带去小羊羔定是有去无回,届时他胡乱一个伤重无药可医的理由搪塞,那她就真害惨小羊羔了。于是胡诌道:“不碍事,这狼经打得很,上次它偷吃挨了人两棒子还生龙活虎着呢!我倒是不怎么操心。”
萧冉笑得格外阴沉,一双眼睛似是要将她看穿一般,吩咐了仆人好生伺候江浸月,又瞥一眼深深埋着头的菁荷,转身便离去。
仆人抹一抹额上冷汗,长吁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隔得老远关怀小羊羔一句:“可好?”生怕小羊羔蹦起来把他扑倒撕碎一般。
江浸月一笑置之,看着它一双乌溜溜的可怜眼睛,便知小东西这回伤得有那么点悲壮啊。趁人不备,她抬手渡了些真气过去暂且为它保命,到哪治伤或是任它自己恢复等问题,颇为愁人。不过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幸好那国师没一时兴起地提一提过往,否则她这个假司徒卓之女今日恐怕要完蛋。眼下他这般身手,心猜那玄天机的灵力定被吸收得所剩无几,不由怅然,偷镜子这事……丫的貌似该从长计议了。
罗香已经清醒,懵懵懂懂,对于为何会中邪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苦苦寻思,仿佛失忆。新春面露复杂,张一张嘴却没敢说话,欲言又止的模样。
由于明日贵宾将临时间紧迫,才休息了片刻,仆人便又催促着众舞姬赶紧排练,毕竟不能扫了国师府颜面。
此时江浸月已踏前领舞,一袭缥色裙裳婆娑于百花簇拥之下,显出洗尽铅华的韵味,连眼角那抹狡黠也掩了去。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曲终舞罢,仆人甚是满意地吩咐舞姬们早些回屋歇息,以养足明日宴宾的力气。于是一行人袅袅娜娜散了去,江浸月这才打算将小羊羔带回阁楼,一回头却见它已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像是昏迷了。
“小羊羔?”江浸月疑惑地唤一声,没有回应,“小羊羔……”再唤一声还是没回应,莫非真伤及内脏?她焦急地拎一拎它耳朵,依旧如斯。不会吧,江浸月记得自己为它探伤时它并无大碍,只是被萧冉那一掌震开摔狠了些,最多脑袋会晕乎,可她不是渡了真气给它保命么?莫非……
江浸月撑着脑袋沮丧地叹一口气:“没想到这样容易就死了,姐姐今天心情好本以为带你去吃烧鸡的,看来只好我……”
话还未说完那银白毛团倏地从地上爬起来,蹦哒撒欢,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透露出无尽渴望,全然没有一丝受伤模样。
江浸月恨恨地磨牙,平日里待你太好学会骗人了是吧?拍拍小羊羔脑袋:“不过姐姐现在心情又不好了。”
意料之中看见那家伙又耷拉着脑袋,江浸月觉得无比畅快,转身就要踏出小阁楼,却发现菁荷正立在一旁安静地打量着她们。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走?”江浸月关切问道。
菁荷莞尔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只玉色小瓶子:“这个是璃香骨,食之可以修复心脉,活血化瘀,小姐给它试试。”
江浸月道了声谢,笑眯眯地接过然后目送她远去,本想着同她一起回小阁楼,不过看她匆忙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也不好提,遂拎了小羊羔朝小阁楼去。没走几步便看见几个仆人抬着一锦箱张张慌慌地往天井方向赶,为首仆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快点,若是耽误了国师大人行程,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行程,这是要出远门么?出远门还带个大箱子?江浸月费解地又望了望,不知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回到小阁楼,菁荷果然不在,江浸月也视若无睹地拖着小羊羔想给它喂两颗璃香骨,无奈小羊羔死活不张嘴,一脸要杀要剐随便,就是不吃这破玩意儿的表情。江浸月斜着眼鄙视了它很久,灵机一动,急忙叫朱颜去厨房讨了个烧鸡屁股过来,又将璃香骨磨成粉涂在鸡屁股上,凑到小羊羔跟前,心满意足地见它狼吞虎咽。
啧啧,这馋嘴东西……
懒散地打个呵欠,既然仆人这么早就将她们放回来了那便听话早些休息呗。江浸月正想爬上床,起身间袖中有什么东西泠泠然落地,定睛一看,竟是那名唤“青天”的锦鲤白玉。思绪在那瞬间突然停滞,胸口一沉,说不出的感觉默默作祟。
碧海青天。青天高缀,碧海低沉,天与海永远也没有相交之处吧。
推开窗,天边明月无翳,雪缎般轻柔地披洒在万物间,冷风拂面,堆起一丝丝令人战栗的寒意。
江浸月举起手中的白玉锦鲤仔细观摩,月光下,那玉像夜明珠般泛起一圈浅浅光晕,淡若轻纱薄绡,一如面前照水清辉。
脑海里记忆翻涌,她又看见了那个清冷孤寂的男子,一袭白衣,一柄长剑,漠然伫立,孑然一身。忍不住想他,那只言片语,那悠悠古琴似乎还回响在耳边:
“怎么我刚离开片刻,你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