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不去了。”
“那就留下来。”
“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暮歌那座坟是空坟,江蓠死后化作了一片鱼鳞。是你的。”
“这是我在梦中学的舞,不知为何不跳给你看总觉得内心会有遗憾。”
“这支舞叫什么名字?”
“《尽》,曲终人尽的尽。天亮之后,我会离开。其实我……”
“那你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听。”
然而,这些过往仿佛已经隔得很远了,有时突然回想起来,会觉得那不过一场微醺的梦,梦醒时分,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清晰。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她轻声问自己,许是没有勇气吧,找不回记忆她便是个残缺的人,她想完整的出现在他面前,不受任何束缚。
只是,那个人,他还好吗?
国师府外。黑衣男子对月而立,一枚通体透剔的白玉锦鲤摩挲指间,清冷眸光中却是一抹微不可察的迷惘。
“主公。”又一个黑衣男子迎面递壶酒来,声音低沉,“齐决已潜入国师府,以他用毒的身手,明日我们里应外合万无一失。不过听说萧冉搬了几箱金银连夜赶往永安城外,也不知是要干什么。”
“是军饷,不出意外戎颜的军队明天就会抵达永安。”云冰祁将白玉锦鲤收入怀中,接过酒仰头浅啜,“你吩咐他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伺机而动。”
“是。”花怿颠晃着酒壶,口气平淡,“司徒可有消息?”司徒珞允这几个字,如今敢在他面前提的,也唯有花怿一人。
云冰祁冷眼看着不远处庄严的国师府,面色水波不兴,灌一口酒才道:“没有。”江浸月不知道菁荷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半迷半醒之间听见有人试探般低声叫她“司徒小姐”,她没有回应假装睡深,片刻后耳旁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步步下了小阁楼,她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狐裘小心翼翼尾随而去。
这么晚了,菁荷出去干什么?且这样大的动静小羊羔还能死睡在角落里,全然不是它一贯警惕作风。江浸月隐隐觉得不对劲,白日里她私下问过新春才知罗香夜里见的人是菁荷,那么不出意外,罗香中邪是和她有关,小羊羔明显被下了迷药,也是菁荷送的那璃香骨作祟吧。
江浸月突然觉得后怕,初见时她的软弱都是掩人耳目,能让萧风且断弦弃琴,能让罗香丧失心智,能欺过小羊羔与自己居住同一屋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屋外凉月东升,薄云如烟,国师府内除了几名巡逻的卫兵和檐下引路宫灯外皆已歇息,四周阁楼屋舍也同人们一样沉浸在绵延睡意里,偌大的国师府一片悄然。
江浸月跟着菁荷一直来到天井处,在那棵高大榕树掩映之后,屋子的灯火已熄灭,沉沉暮色中,大榕树的枝桠轮廓无一不透露出诡异的气息。萧冉似乎不在,依照白日里仆人的话,想必是出门了,明天便是贵宾来访之日,也不知何事能叫他连夜出外,不过就算明天他不能及时赶回,也还有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说起萧风且,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作为这支舞的经营者,他连成果也不来验收,此事可见一斑。
江浸月藏在转弯处的墙角下,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发现菁荷警惕地打量了四下,然后缓缓摸进了萧冉的屋子。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江浸月迅速冲到大榕树旁,在枝干的纠缠中窥探屋内,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这屋子比寻常屋子宽敞很多,外屋简单陈列了一些桌案和木椅,而里屋被一面绘了古朴壁画的墙挡得密不透风,仅在左边开一扇小门供人出入。菁荷,应是进了那扇小门。
要不要进去呢?江浸月开始犹豫,她想去看靳宿仙君所说的玄天机是否真是朱颜口中的不凡老铜镜,却又怕萧冉根本没离开一进去就撞个正着,届时她总不可能装个梦游模样告诉他走错了吧,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菁荷还没出来,也没听到屋内有任何异常响声,那说明萧冉不在?江浸月咬咬牙决定跟进去,可……可是万一菁荷同那萧冉老爷子有一腿,她这般冒失撞破人家奸情会不会惨遭灭口啊?不由一拳头顺手砸在身边的榕树上,丫丫,太憋人了这!
感觉到身旁的榕树似乎动了动,她迟疑地扭头,发现无数藤蔓像毒蛇般昂首吐信朝自己爬来,江浸月吓个半死,想也不想拔腿就冲进了屋子里,回头看藤蔓还急速追在身后,这回真的是逼上梁山啊!用鹤顶红的话来讲便是,妈的!这树居然也成精了!
江浸月一直被逼到墙角那扇小门前,她头皮发麻,看着那麻绳似的藤蔓,眼一闭心一横转身扎进了里屋中。然而那一刻她看到屋内没有任何人,菁荷不在其间,还来不及多想,突然有强烈金光直射双眼,她急忙伸手遮挡,短暂的失明让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是面古铜镜子。她心抑制不住地颤抖,仅此便知它非同寻常,可那会是玄天机么?菁荷又去了哪里?
等视线逐渐明朗,江浸月看清眼前之景几乎晕厥过去:这哪是什么国师府,分明是天宫!那仙宇漠漠宝相庄严,那祥云袅绕紫霞明灭,那金銮宫阙鳞次栉比,那仙人腾云百凤齐鸣……竟和记忆深处的天宫一模一样。
江浸月呆呆地愣在原地迈不开步子,低头一看自己也踏着祥云,蓝衣澄澈。怎么……怎么回事?
有几个身姿轻盈容颜如玉的白衣仙子急急赶过来拉她袖子:“西泠,天君寿宴吉时将至,你怎地还在这儿悠闲着,雪纤姐姐叫我们赶紧寻你去换装,天君寿辰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说罢就要拽着她往那天宫深处去。
江浸月却似晴天霹雳:“你叫我什么?!”
“西泠,你就别皮了,快跟我们回水磬宫,雪纤姐姐该责怪了。”另一白衣仙子也拽上她道。脚底祥云猛然加速,江浸月一个趔趋差点跌下去,好在被众仙女及时扶住。
此时她脑海却如乱麻,有个声音一直叫嚣着:西泠西泠,竟是那个因思凡被处以雷劫的西泠仙子!还有,雪纤……
怎么可能!
眨眼间已到了水磬宫,入眼是一片杳无边际的白莲,接天连叶,渺如瀚海。迎面一颜若皎月,流风回雪的白衣仙子踏莲走来,她娴静眸子里显出焦急:“可算回来了,西泠你快去换衣服,我们尽早赶去瑶池。”
“雪纤?”江浸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既然西泠已陨,那玄天机应是带她回了过去。可,她真的是西泠仙子吗?
面前的仙子点点头,江浸月还来不及多问两句,便被那群仙女拥进了殿内。华丽而庄重的宫殿,看一眼就知这水磬宫的主人位高权重,会是谁呢?她突然觉得这里莫名其妙有一种熟悉感,甚至凭着直觉江浸月还能找到自己的房间,还能毫不费力的点出屋里任何一件陈设,这说明什么她却不敢再想下去,抖着手举起镜子,仍旧是司徒珞允那一张清灵的脸……
“西泠,你快些,再迟点就来不及了!”门外有人催促道。
“哦。”她应了一声,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迅速换好衣服,然而打开门那瞬间,她看到一个令人无比惊愕的人——那守在门外催促的仙子,是菁荷!许是出于他乡遇故人的亲切,江浸月急忙冲过去握住她的手,激动道:“菁荷,你也在这里!”那时她想,菁荷也进了国师的里屋,她说不定也被玄天机随意送来了这天宫里,那么她们称自己为“西泠”便只是一场意外。
然而面前的仙女很疑惑地望着她:“我说你今天到底中什么邪了,我是锦杳,不叫什么菁荷。”
刹那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江浸月无力地松开手,任由她们将自己拽上云头,一路凉风过耳,她却再也生不出多的念想来。等抵达瑶池,她才突然想起自己连她们跳什么舞都不知道,放眼望一望那意气风发的天君以及瑞气腾腾的众仙,她脚下一软,差点踩上祥云遁走,奈何身边皆是白衣翩翩的仙子。她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那舞她实在不能跳,便两眼一翻装没见过大市面晕过去,等那些天兵天将把她拖出去好了。
耳旁传来雪纤的声音,她领着舞姬们向天君福礼,然后朗声道:“水磬宫白莲众仙向天君贺寿,祝天君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天君喜笑颜开威严不减地说了声:“请起。”
四下仙音随即绕梁而起,舞姬们水袖挥撒,盘旋婆娑,好一番尽态极妍。江浸月死也没有想到,这支舞竟是她不久前跳给云冰祁以作诀别的,《尽》。
是了,那时她受伤沉睡,梦境中一白衣女子舞姿翩跹似莲,每一低头一挥袖都那般熟悉,所以她才毫不费力地学了下来。
如今想着,才知那并非偶然。
寻着记忆谙练起舞,瞥一眼众仙的惊艳目光,她觉得自己既不幸又万幸,在这虚幻景象里,她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有什么从天外飘来,想抓住,一恍神又不见踪影。
有强烈目光从前方直直投来,不禁抬眼望去,那风流倜傥的青衣仙君挑眉一笑,手中一把描金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江浸月反射性扭头看身边的雪纤,靳宿仙君思慕她便是从这时开始的么?
旁边的非泱仙君见状夺了扇子狠狠敲过去一扇头:“雪纤仙子很漂亮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