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姐,杜姐。”王晓玲的脸上像是开着一朵婀娜多姿的铃兰花,她急走几步,拦住了推着自行车正要回家的杜美,把两盒包装精美的糕点放在她车筐里,说:“豆馅的,别人给的,我怕胖,不敢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杜美甩了甩马尾辫,两人随即做了个再见的姿势。杜美便开腿跨上了车座,心想:这王晓玲也是个随和的人,我不过常帮她把别人写的长句子断开,改顺点,王晓玲便记我的好了。
……城市的傍晚,车堆人也堆,夕阳的余晖渐渐隐去,黑暗来临前,街灯突然亮了……一路上,车灯、街灯影影绰绰的,树影、人影不时变幻着模样。这是一个无风的黄昏,暮春的气息让整个城市有了种微微发酵的味道……杜美骑辆八成新的银灰色“捷安特”,随着人流骑行了一段,又停车等了个红灯,窜过马路,才上车蹬了没几下,家就到了。放好车,先从裤子的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楼道门,她住二楼,上楼时,看到俩衣着新潮,约十四五岁,个头差不多高、一胖一瘦的男孩勾肩搭背往楼下走,不知谁家的,她和他们相互侧身一让,等他们下了楼,杜美才开了房门,丢下沉甸甸的手包和两盒糕点,正换着拖鞋。倒春寒,暖气早没了,屋里比冬天还冷……所以,杜美换上的是一双浅橙色的棉拖,听到电话铃响个不停,以为是丈夫昊天打来的,赶着去接了,却是楼上的陶丽蓉打来的:“我从窗户里看见你放自行车了,你上来一下。”口气直接、不容置辩。
“噢。”杜美并不喜欢去别人家串门。几个月前的某天晚上,陶丽蓉在杜美家闲聊,谈天说地很快谈到了男人女人的话题,陶丽蓉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问:“听说你和立扬关系不错。”那半信半疑的语气、那飘忽探究的眼神伴随之下的“不错”,是暧昧甚或是别有居心的。
杜美当时听得心里一颤,脸腾地热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许立扬是北城电视台台长,还是杜美高中时的化学老师,陶丽蓉竟那样阴暗地想他们,虽然她用的是“听说”,但一般的情况下,听到了又说,就有个人的主观意味了。这让杜美心里极为别扭,她和陶丽蓉之间本来抱团取暖的情谊一下子疏离了……但碍于情面,碍于陶丽蓉把杜美当闺蜜,常和她说一些私房话,常把化妆水、发夹、工艺手包之类别人送她的东西转送杜美,表示的那份情谊,杜美还是和陶丽蓉往来着。《笑傲江湖》中,任我行对令狐冲说:“人在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江湖就是世俗,世俗教给杜美:要与邻为善。她对镜稍理妆容,也就是把脑后因为一天奔波忙碌而松散了的马尾辫正了正,去了。
陶丽蓉和杜美住同一个小区同一幢楼的上下层。陶丽蓉在上层,杜美住下层。有次,陶丽蓉家卫生间的水管破了,水“患”祸及杜美的家……俩年龄不同、体形不同、脾性也不同的女人上上下下跑了几次,认清了对方正是彼此能容得下的那类——互补型。以后,陶丽蓉回家早了,常要顺便进杜美的屋里坐坐,两人还算投缘,对人生、对社会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多数情况下,是陶丽蓉在说,杜美陪听。陶丽蓉原先在外贸下属的糖酒超市当会计,物资紧俏的年代,这可是个肥差,陶丽蓉脑瓜灵活,靠着给好多单位批茶叶、冰糖之类的消夏用品发了一笔财。后来,超市不景气了,她又通过丈夫的关系调入了后勤中心工作,很快就升了副主任。她穿珠戴玉梳时髦发式,有时候看上去很有风韵,有时候堆砌得太多反而俗了。
杜美穿着拖鞋上了三楼,只见东边的深棕色防盗门虚掩着一条缝,推门进去时,陶丽蓉正披着一件玫红色的晚礼服,招呼道:“看看我这件衣服怎样?领口是不是太低了?”她低目瞧了瞧自己丰硕的乳沟,有些自得。
“还行吧。”杜美是北城电视台“周末文艺”制片、编辑,曾经编过两期什么场合如何搭配服装的节目,几位关系不错的女友或自觉关系不错的碰上她,就让她当服装顾问。其实,杜美对服饰并没有太深的研究,得体、到位便好。她抑制着头脑中纷乱的思绪,静心观察眼前的女人:陶丽蓉虽然过了知天命之年,却长着一张耐老的娃娃脸,下巴圆得重了起来,眼睛、嘴巴都圆圆的,眉目是端庄型的,皮肤白皙,算不上太胖,只是身上的肉积聚在腹部和腰间,给人臃肿的感觉。加之她的眉眉眼眼都比一般的女人大了一点点,肢体也相应大了半个号,这件收腰的晚礼服穿她身上显得有些过于丰满了,前面还好,凸凹有致,可扭动间,背上的肉就透出衣服,闪出不光滑的折皱来:“里面没穿塑身衣?”杜美问。
“刚买了婷美的,还没上身。”陶丽蓉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和杜美说话的同时,就穿穿脱脱几个动作,在礼服里边加了塑身内衣。效果好多了,如果礼服的颜色再深点就会更收敛一些。陶丽蓉可能刚染了发,死黑死黑的,有些假模假式。人上了年纪,保持自然最好,如果要染,也要染成接近深褐色的。杜美考虑要不要直言看法。
陶丽蓉却又开了口:“一会儿有个企业老板聚会,在‘天星’宾馆,他们打过几次电话了。我得给他们来个闪亮登场。”
“行。晚上有灯光,礼服颜色会显得深些,就更好看了。”杜美婉言发表了看法。头发的事不提了,已经染了,而这穿衣服最讲究个感觉,如果自我感觉好,穿起来有自信,魅力便又增加几分。
陶丽蓉一边调着脖子上水波纹花式金项链的位置,一边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吗?听政府办的人说,下午王晓玲去人事局大闹,从两点吵到四点多,不走,通信员才把她拉走。”陶丽蓉的嘴边分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不屑。
杜美留意到了,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心里恍然:这才是陶丽蓉召她来的主要目的。陶丽蓉最爱看《百家讲坛》节目,对刘心武讲的《揭秘红楼梦》极为推重。她不止一次和杜美说过:“小时候,读过的第一本书就是《红楼梦》: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好’‘了’,‘好了’,好就是了。所以,我早就看开世事了。”每闲谈间,陶丽蓉总是要大彻大悟发一番感慨。她阅历广,而且算是有点身份的,但她就是爱八卦,这和性格有关。杜美知道她会接着说下去。果然,陶丽蓉接着说:“人事局于局长可是个正统人。王晓玲那套不管用。对了,我前天在电视上看到她系了一条水蓝色丝巾,不错。等你问问是哪儿买的?”
陶丽蓉不说王晓玲的“那套”是什么套,可杜美从她说话的神态猜度着:多半是半老徐娘陶丽蓉对风情女孩王晓玲在人生、事业、情感的关键处铺展青春风采的嫉妒、厌恶。至于丝巾?这个问题杜美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哪里买的?难道她想和王晓玲买同样色泽的?或许就是无意间说说而已。
王晓玲和杜美是电视台同一个栏目组的,就算自以为是的陶丽蓉看出王晓玲和杜美骨子里不是一类人,这些情绪倾向明显的话也不该对杜美说。可陶丽蓉就是这般不管不顾、肆无忌惮。因为她直人直语的性格,还因为她的双重身份,她是纪检书记马庆新的夫人,本人又担任着后勤中心副主任,自我感觉在一般普通百姓之上吧?
陶丽蓉戴好项链、手链等佩饰,往身上洒了几滴“香奈尔”香水,一股混合着茉莉、水仙的清雅香气在室内弥散……杜美深吸了一口气,她很喜欢这个牌子的香水,只是价格高昂,有些望洋兴叹。见陶丽蓉对着穿衣镜左顾右盼、高高在上、满脸陶然的样子,杜美笑意微微僵在嘴边不知说些什么好,不知该走还是站。门铃响……陶丽蓉停止了作态,佯装不满道:“又不是没带钥匙。好像我永远在家等他。”
这个他指的是丈夫马庆新。
“那我先回去了。”杜美趁机告辞,她知道,陶丽蓉不喜欢别的女性和马庆新多搭话。
“急什么,回去还不是一个人?”
“中午没吃好,饿了。”杜美寻思回家做点疙瘩汤,加两块糕点算晚饭,下楼和马庆新碰了个面对面。
“是小杜。怎么就走了?”
“回家做饭。”杜美莫名的脸一热。
“你总算回来了,不知我急着?”在听到门铃响的刹那,陶丽蓉便决定不去参加企业家聚会了,她有更重要的事和马庆新说。
“怎么了?”马庆新慢悠悠地换着拖鞋。
“你又不是不知,这几天,省纪委来人查城建局人事调动,工程款回扣,还有被拆迁户上访等问题,听说《经济导报》、省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陶丽蓉想观察马庆新的神色,可他不往她这边瞧,陶丽蓉只好对牛弹琴般继续道:“听说,城建局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是翻五年前的旧账。”
马庆新进门还没喘过气来,陶丽蓉就一个劲儿追着他,问:“你账务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马庆新白了陶丽蓉一眼,“我会傻到自毁前程?”他慢悠悠地脱去沙滩色休闲外套,慢悠悠地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啪啪”调换节目。
“你吃晚饭了没?说不定是有人告了你,不然人家怎么会查以前的账?”见马庆新盯着电视屏幕点着头,陶丽蓉知晓他是吃过饭了,她瞪起眼,很不满意他事不关己的作态。
看陶丽蓉张张皇皇,坐立不宁,马庆新慢悠悠说了个故事:曾有记者问一名将军:“怎样才能常胜?”将军回答:“打有把握之仗。”记者认为这个答案无趣,又转问:“那如何才能不败呢?”将军回答:“打有准备之仗。”
陶丽蓉虽然明白故事的含义,可还是有些忧心:“你没听说,X市土地局局长贪污受贿一百多万,被逮捕了,关在北城看守所。”
“他那是自作自受,当干部吃些喝些就比普通人强了,还拿。不关他关谁。”马庆新调到了他想看的台,是《走近科学》,一个男人不知怎么掉到树洞里了,现场专家正在营救,马庆新饶有兴味地盯着电视画面,慢悠悠地说。
陶丽蓉转而问:“那你知道谁告的状?”
“不清楚。他们说是一个包工头,送了钱没包到工程。”
“现在包工程都得送钱?”陶丽蓉看着坐在沙发上悠悠然的丈夫张大了眼。
“也不是,主要靠招标。”马庆新眼盯着树洞里的男人,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爬到树上?他淡淡然地答道。
陶丽蓉见马庆新的兴趣在电视节目上,忍了忍,没再往深问,怕问深了,马庆新或者不告诉她真相,她会难受;或者告诉了她真相,她会担心。心里的烦闷排解不开时,陶丽蓉就悄悄地给算卦的打电话,灵验的卦师多能用熟练的、云山雾罩的把式,加之滔滔不绝的理论来解释“生辰决定论”的道理,既然什么都由命定,由不得人,那就听天由命了。陶丽蓉如此想过,权且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