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生一代一双人:纳兰容若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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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深情缠绵的爱情词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

惟许有情知。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人间自是有多情少年,纵然不是白衣白马轻狂如许,情意相融的一刹那,刹那即芳华,谱得世间一首好词韵,细腻绵长,叫人萦怀不忘;纵然日久情消,忆得当时风月,足以笑慰平生。

细细数来,好景不过只那些时日,翻来覆去地搜寻也不多。对于纳兰容若来说,让他终难忘怀的,还是少年时与青梅竹马懵懂嬉闹的岁月。那时,纵然青涩不知人间清愁,可是心中的情愫却像春天渴望萌生的嫩芽,顶着一身的果敢,无法阻挡,悠悠而生,然后幻化成一个女子的身影,暗自印在了容若的心间。如今青丝已与白发相间,当年被现实湮没殇去的爱恋,似一座不倒的冷碑,刻着年少轻狂的情志,昭然若见。容若叹一口气,念道:“当年的心事,唯有你知、我知、情知。”念罢,拂过覆额的白发,仿佛掠过十年前的某一个刹那。

那时,春光静好,风儿吹起绵绵的柳丝,似是勾起万千情丝;沈宛无心地走在春风里,大概花正浓,衬得那娇小的身子惹人怜惜,那张略微苍白的脸映衬在桃花深处,只一个回眸,不偏不倚,便撞入了少年容若的心坎里。容若被这突来的情思怔住了,心中涌出一股微微的羞和一抹淡淡的痛,几乎将他扑倒。

再看时,沈宛已经走在花间,映着天上那一抹怀春的朝霞,宛如红衣飘飘的仙子,绚烂了纳兰府的整个天空。谁叫当时花正艳、晖光正好。那一刻,容若的目光一生再也离不开她了;那一刻,风清,云淡,她恰在那里,容若只觉得胸口发胀,少有的战栗出现,使得他一时不知所措。自此,她笑,也好,他便跟着她笑;她哭,也好,他的心为她发疼。

明明是那么熟悉而又友爱的同伴呀,为何恍若初次相识,容若的内心被牵扯着,倏然,升起一种如痴如醉的情意——今后管它富贵贫贱,只要她能与他共剪西窗烛;管它饥寒风雪,只要她能与他依偎着听残荷雨声;管她是咏絮才或是停机德,只要她懂他的浅唱低吟,懂他的眉尖心上。

那时,东风依旧,那秦时明月如同私会的恋人,有情便饱,不圆自润;无情便癯,自成残缺。容若,这个被情蚀骨的人,坐在这浸了情的月下,看着对面浅笑的沈宛,她齿若瓠犀,眼波流转,好看的唇角抑扬开合,恰如银盆的脸儿笑意盈盈,仿佛一呼一吸里,带着丝丝的甜意。容若远远地看着,恍然若醉,只好压着心底那根翻滚的心弦,装作寻常,聊聊她新制的裙袄,谈谈她最爱的词笺。心下忍不住感叹,奈何她迸出的每一句音符,都如最清冽的泉声叮咚,一路欢快跳跃,管它前有浅滩,路途艰险。容若目不暂舍,此时若她有言:“那轮明月好美!”他都会昏了头地妄图登上云梯素手盗月吧!

大抵他的目光过于痴烈,沈宛敏慧如此,岂有不知少年郎那炽热的心意。花意总堪月光怜,俊朗潇洒、清秀如斯的容若早是扣人心弦的那个人吧。不然,为何眼角忍不住地柔情流转,嘴角止不了地微微上扬?

容若深情凝视,沈宛粲然浅笑,无论发出任何言语,都被好风好景肆意偷窃,散布在天地间,只许花香馥、鸟鸣悠。缱绻春意花事浓,淡言浅语总相宜,相视一笑,醉了东风。

“待得秋实,你娶我可好?”沈宛心里默念,因娇羞怎敢说出口,心内却似满盘皆输的棋局,早已甘心附去。

“待得又一年桃红,嫁我可好?”容若痴痴想,却怕惊了表妹尚是年少烂漫的心,心儿却像飞驰的野马,早已奔她而去。

你未曾出口,我何曾开言,春花秋月下,天地似是默许了这未曾出口的婚约。

春朝夏暖有尽时,唯有明月与清风依旧。

自沈宛选秀入宫,天涯生离相隔以来,恍恍惚惚似有十年光阴。十年音讯似泥牛入海,杳杳不知。

沈宛,若你为寻常人家妻,大概拼了命,容若也会求得佳人在侧,任旁人蜚语流言;可你偏偏是一朝天子的侍者,而且他又是那个对容若护爱有加、恩荣俱与的人君!这叫容若如何与你互诉衷肠?纵有秋叶相捎,又几时能飘得出那门禁森森的皇城!

青鸟啊,枉你为传递情意的使者,十年光阴,竟未得沈宛音信半分;枉人间情众对你殷勤地嘱语,你竟忍心负了有情人儿心意两片,生别离,不得闻。再忆再思之际,已是情念翻涌如海,往昔甜蜜时光历历在目。如今只身孤影,竟如刀割生剜,痛不忍思忆。

容若抬头望向浩渺苍穹,不忍心痛,那曾如沈宛姣容的满月,竟也被思念撕成一把豁豁牙牙的残镰,空悬着他干瘪的思念。

无情的何止这如刀的黑夜,清清冷冷凄凄,刈割心间仅存的暖意。不忍思不忍忆的惧怕,才是胜过黑夜的仇人,它偏偏寻最痛的、最脆弱的地儿,肆意下手,容若差点被它凌迟。

寒月伤情,不看也罢,待得卷帘入室,偏又是何处的柳絮拼了命地翻飞入内,打开了容若不曾紧闭的记忆闸门:沈宛曾穿柳度花,丝丝长发如那摇摆缠绵的柳枝,绑系住了年少容若的心;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就连青柳亦不堪愁成了“白发”,四散飘扬,碎了容若的初心!

想念的灵动眉眼似在眼前,痴恋的皓齿朱颜可曾老去了模样。别离没有使情意变淡,反而使它更加缱绻。本以为时光淡忘了的往事,谁料,早已被岁月酿成了烈酒,不喝自醉,不闻自狂。

自从与纳兰相知、相许开始,她便像一棵树深深地植于纳兰心头,狠狠地扎下根去,发芽,长大,平平淡淡的岁月里成长着他们的记忆,而后便永久地定格成一幅画。画里,也有落叶,也有花开,那是三分谈笑,二分思念,一分微嗔,剩下的是半生相忘于江湖。

在这寒冷的夜里,纳兰只是放胆让自己回忆着。在他心目中,沈宛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他所倾慕。随后,认识的人愈多,愈觉得她是他人生行路中一处清新的水泽。

为了她,他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算。他太清楚他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蓦然想起,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他知道,他们无法成为伴侣,他更无法为她抵挡凄苦的风雨。但他相信,即使世事将他们分开,沈宛一定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他也能用词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即使沈宛无法安慰他,他难以关怀她,但是她一定不会忘了,在菲薄流年里,曾有一只青鸟飞过春天的纳兰府。

不曾停歇的情涛,总难免落一身萧索,过往的不是不爱,而是愈爱得深愈陷泥淖。这些,纳兰都知道。但如今的他,活得疲了,转诸锱铢或酒色,不再怪罪十年前那如雨的流星,不再怨恨当年桃花深处的那惊鸿一瞥,不再辜负这悲沉的宿命,不再日复一日吐哺地等她归心。偶尔,情难自禁时,像今夜,踏月而行,在这里款款立命,任凭回忆一丝丝一缕缕绕着手。但,忆着,忆着,心里一层一层地结了冰。月光像厉鬼的舌头,舔着他心内不受控的思绪。

难道,这又是一个情愁出轨的夜晚?

“我醉了,你怎么还不来?”容若终于抑制不住心内的愁绪,摔帘而入。

留着那月,那夜,渐渐地,被人们睡黑了。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一个婉转回肠的词牌,每句一短一长,回环往复,流连不歇。词家多喜欢用其描写儿女情长,容若却特别,饱蘸浓情,笔尖游走,顷刻,一个含羞遥望情人的女子便跃然纸上。这不是一纸欢畅的勾勒,每一笔倒像是一场甘愿被爱放逐的流刑。容若自知落笔生根,那一张受控的素笺,难以承载他瞒天的深情,但文字是他的瘾,它们密织于纸间,可以帮他篡改现实,或者挣脱现实的管辖。

其实,这不是一幅随意的写生图,也不是凭空而来的臆想,更不是百无聊赖的吟赋,而是容若情感生活的写真。纸上的女子姣容尽现,却和容若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且熟悉的脸,美得曾让容若在无数个有她的梦中恨不得将自己禁锢,熟悉得又让他现今无法在伦理禁忌中悬崖勒马,她就是容若的表妹——沈宛。为什么这次来之不易的相逢,却似隔了一程山水,二人只能坐望于光阴的两岸?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五月的天空泼满了青釉,沈宛一身杏色的衣襟在风里飘拂。阳光遍地,她信手拾起一枚,放进容若手里,说:“勿忘我!”谁知,三字成谶,容若似被一语中的。从此,沉重的枷锁背负于他的每个梦境,他以为,就这样,终究会将沈宛守候成最美的风景。

若青春可以作注,纳兰容若其实已经押上一切筹码,只待表妹沈宛开出一轮九天十地的牌九,示他以最终的输赢。谁知,按旗人的规矩,沈宛突然被选为秀女进了宫,她要追随的是一朝的天子,虽然这是被迫的。

紫禁城中那个最高的门槛,让好多女子又爱又畏,她们爱的是那里的三千繁华,畏的是一旦进去归期便遥遥无期,那份蚀骨的寂寞和深邃的等待,不知扼杀了多少女子的灵气。

沈宛自知没有寻常人家女儿的命运,弱水三千可以独守一瓢,清清淡淡地过一生。现在,她要迈进去的那个门槛,深深浅浅,冷暖不测。她也知道,一旦进去,她在明珠府里那些难言的顽固自此便无人呵护。但是她无法回头,即使容若一直都在彼岸守候,因为她知道,贸然的返回只会给他惹来祸端。

在两人爱情的痴途上,沈宛潸然离开,衣袖随长风斜过,拂乱了赌局。情人去,无人坐庄,这一局牌宛然如沈府三月纵放的桃花,错落于明珠府五月的湖面,飘散了满湖的灰飞烟灭。

明知无望,容若却固守着仅存的坚持,他宁愿被这场爱情置于死地。

九月,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和传信的宫人,乔装打扮混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进了宫。沈宛从前一日得知容若要冒险见面,莫名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地拥住的半疼半喜,牵得她不知所措。那一刻,她恨不得化成寻常人家的一缕轻烟,掠过这冷冰的宫墙,与那一汪沉默的月光厮守终生。但是宫廷内自有铁律,家眷不得随意相见。

天可怜见,这一对有情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九月的天空夕阳在纵火,绚烂了满天凄艳的红霞,容若在僧人中几乎被梵唱声湮没,但他仍在那里守望。前面一尊被香火缭绕的石佛,看着这一幕似也忍不住,拈花笑着。

远处,沈宛笑得清浅从容,却顷刻落英如雨。两腮的红晕怎能抹去她今世对容若许下的情债?脆响的凤钗怎懂得明珠府湖畔的水誓?就这样远远地望着,远远地望着,爱,如此繁华,如此寂寥。

轻唤,又怕被人听见,只好用眸子将彼此锁住。容若知道,与沈宛的缘分,也许只有佛前的半炷香而已,结局其实早已先于他抵达这里,只是悄悄地蛰伏在宫廷里落满蝉鸣的树上。这无言的十分钟相逢,或许不够一生回忆,却足以老去所有年华。

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咫尺天涯,泣血的衷情怎不想说出口?

但沈宛知道,无法改变这悲沉的宿命,不如转身,绕过回廊,随它玉钗脆响求饶。她在心里痴痴默念:“容若,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的茱萸,还有来年春末的大风大雨,这些都是你和我的。总有一日,我会打包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我,现在不许回头望我。”

看沈宛转身离去,容若又急又恨又无奈,只怨此时此刻无法与她并肩同步。其实,回想他们的交往,何曾同步过?曾经,那纳兰府的朝夕相伴,不过是一盏茶的爱,终其一生,也只有一盏茶的温度,由暖而凉,片刻而已。此时,今时,谁先走,茶都会变凉,管它玉钗叮当作响,管它心碎成屑。

还记得,当年沈宛选秀入宫,也是这般只见玉钗不见佳人的撕心裂肺。纳兰容若在沈府的门口一直站到暮色四合,天边的浮云渐暗。回到纳兰府,已是明月当空,他只能轻声许愿:“宛儿,愿明月,照你的背影涉水而过,十丈红尘饰你以锦绣,千朵芙蓉衣你以华裳,你不要有半点回顾,就这样,轻易穿越我一生的沧桑。”

今日,在这浩浩的皇宫远远相见,虽不能执手相看,却以泪眼相送,留下各自的背影,如同留下了今生。

诵经的和尚嗡嗡吟唱,信众摊开手掌,行礼跪拜。容若挤在人群中,也麻木地跪拜着。当他摊开手掌,却看见阳光依稀,一如他和沈宛的许诺。曾经,太爱她,所以希望她以许诺勾兑眼泪,以永恒明见柔情,却不曾料到,岁月将她转身的微笑做了伏笔,只等风沙四起,尘埃遍野,便折戟扬刀,杀一个回马枪,陷他于永无翻身之日的险境。

在那里,在那一刻,容若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只听见木鱼声声如雨,滴滴如青烟叹。他跪在佛前,半倚骄阳,不想问命里的无端,只求恕此生姻缘,随着沈宛便好,随着心便好。可是,经筒千转,念珠拨乱,如来还是那么漠然,捻指淡笑,分明是在说:“你们,不如相忘于江湖。”

忘,谈何容易?容若如此,沈宛同样。

还记得,那年,纳兰容若铺笺泼墨,抬手落笔,转折勾描出年少轻狂的情书,短短一行,被他飞快地写下,翻过,再提起。一遍又一遍,阔达圆和的魏体悄然变成了狂草。沈宛收到后,虽然无法辨认,但它却俘获了她的心。在烈日灼心的今天,仿佛那年的朱砂依旧如血,触目惊心,她怎能忘记?

还记得,那年,沈府的小亭里,沈宛曾用青色丝绦挽就了容若的心结;纳兰府湖畔,湖水的粼光潋滟了沈宛的眼,她就是纳兰一生的水源,润他干涸的视线,柔他冷硬的心痂。

容若喃喃自语:“忘记她,不如忘了我自己。”

竟是不能不忘。可又能如何?

也罢,容若自叹一声,且学着沈宛拂袖而去,在明珠府湖畔树下,觅一方青石,静待,看沧海变桑田。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渡航,容若说:“沈宛,你去吧,我知道你心意。”

无须更多言语,他必与她相忘于江湖,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于百转千回后,悄然转身,然后离去。

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齐天乐·上元

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远。

靺鞨余红,琉璃剩碧,待属花归缓缓。

寒轻漏浅。

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

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逝水,恨消残蝶粉,韶光忒贱。

细语吹香,暗尘笼鬓,都逐晓风零乱。

阑干敲遍。

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

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当凌乱的心绪,在上元节的月光里散落,那一场被并入流年的情事,宛如光阴的沙漠,掩埋了当年情窦初开的流沙。当一缕微风,在纳兰容若最不经意一刻,卷起往事的袖口,那缠绵而又细腻的相思,那遥远而又温软的唇,那让魂魄停顿的眸子,深深浅浅地划过容若的心口,留下了微微的痛,与他同生死。

在被树叶摇碎的一地月影下,纷乱的人流渐行渐远,前一分钟还在空中游弋的鱼灯,前一秒钟尚在空中飞舞的火龙灯,瞬间,随着人群的疏散渐隐渐淡。无尽的漆黑的夜随着消逝的喧闹,变得死寂沉沉。绚烂的终归寂寞,喧哗的终归淡散。

容若无处排遣,只好在街道上漫步,视线中的韶华烟景,闪动着分外美丽,竟美得无与伦比,找不出三行连韵的句子来形容。却不知何时,容若的泪水早已盈满双眼,如珠散落。

夜色渐浓,更深露重,寒意袭人,漏壶之水将滴尽,就连方才灿烂耀眼的烟火,此刻也已萦绕成浓重的雾,在夜色中飘荡,一如无依的孤魂;就连刚还灿如星辰的一双莲花灯,在这迷离的烟雾中,摇曳着,交错成如胶似漆的影。一阵冷风轻轻掠过,携带着往事刺骨的寒冷,这莲影如惊了心,撕扯着,水火不容,顷刻,好像散了身下交缠的藕,它们断裂了,分开了,也心碎了。

也曾是这样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沈宛笑媚如初,带着不经世事的眼光打量着这繁华的街巷。容若紧紧跟随,笑语相伴。彼时,两人满眼的灯火阑珊,都是一颗又一颗闪耀着幸福的星子,沈宛的眼里闪烁反衬着美丽的烟火,容若的视线不曾离开,从她那如水的眸子中,欣赏着最跃动美丽的星辰灯火。

沈宛最爱的也是那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浅色温柔的花心里闪动着柔和明亮的灯光,仿佛她娇羞的心事;举灯向容若胸前,跳跃的灯火便如她如鹿乱撞的心,她不必言说,他已懂得她全部的心意。于是容若便也举起莲花灯,看见沈宛在灯光的耀动下微微地笑着,那光芒胜过了所有灯火。

而今,物是人非,只剩容若一人于这熙攘的人群间踽踽独行。他本欲登上宝钗楼消遣,哪承想,竟又见这一双莲花灯的灯影!心惊,难言的情意与愁绪借着灯火喷涌而出,竟是止不住的相思愁。

幸好,今夜没有熟人的牵绊,刚好,适合一个人走。

头顶,冷眼旁观的月替潮湿的黑夜染上了浮光,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坠落。渐渐地,整个黑夜中可辨认的一切地标慢慢模糊了,涣散了。唯有那宝钗楼,不惧黑夜这头狂野的巨兽,远远矗立着,如同亿万年前的女妖,用百手千指撩拨着周围高贵的黑泽。

容若只是行走,幸好,他还能感受到自己微热的体温,凝结于手心,微微变成冷汗。

夜空的远处,偶尔有几只烟花,如流星般划过,一如他和沈宛的相遇,瞬间的璀璨之后,又消失于瞬间。也许是,元宵节的路太长,便把容若带着愁的心情愈走愈长。圆月底下,竟然如同停泊在忧郁的海湾。

其实,许久以来,容若已经习惯在心口加一道密封,把苦痛锁住。只让快乐去漫流,只让微笑去感染,让温柔去散布,决不让苦痛去泛滥。这已是习惯。密封,虽然闻不出是悲是哀,心底留有多少发酵的酸,自己仍然清楚。于是,独走成为必要,走一段长长的路,暂时掀开一缝,让苦汁慢慢漏尽。

而今夜,他竟有些举步维艰。

偶尔抬头,不远处是高耸的宝钗楼,虽然靺鞨还有余红,虽然琉璃还能辨出斑驳的绿,但是偌大一座宝钗楼,竟然看不见一扇昏黄的灯窗。容若瞬间凝聚,静默中浮升惊恐的意念,让他不禁揪紧衣襟,安抚突扑的心脏。他多么希望,心中的牵牵挂挂的她,一如往日,微启双眸,自高处俯视,并以优美的手势,说:“回去吧,容若,你什么都看不见。”

容若刚要喊:“宛儿,我一直在这里等。”语未出,心先碎。罢了!罢了!隐忍着疼痛的心,看来终是难以越过这情感的废墟,任往事的飞红,撩动灯火的感叹,点亮那苦涩的火焰,在心中放纵。

容若无法迈开脚步,就像无法挣脱这黑夜中宝钗楼的辖区,它是那么有力,牵引着他,让他把这些年经历的所有欢愉与痛楚全都想了起来。

难道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夜,容若是多么想念他的沈宛!想她身上淡淡的芳香,想她别离时盈满泪水的眼,想她枕畔垂落的千千青丝,想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深宫之怨……

还想当年同样令人心碎的夜晚,同样一个离别的月下,他看着她憔悴的面颊,竟如那晚月光般苍白。他们紧紧地相拥,四目相对,只是无言,伤心的话语刚欲滚落唇边,就听见两人泣血的哽咽声,长哭当歌,惊飞了月下肆鸣的蝉。

如今,在这无尽的寒夜里,只剩容若一人,他忆起沈宛如花似月的容颜,和那微尘飘散的阳光下她轻轻笼上鬓发的身形,却不知被经年的寒风吹逐向了何方,再也寻不见踪影。那些如许的时光里,容若明知道再没有这样一朵花向他微笑致意,却又好似走失了魂魄,一圈又一圈踱步在尘封着旧时梦的宝钗楼前。

是的,情随事变,怎能去怪罪那日复一日似水的流年?爱恨难分,怎能去恨那短命的缘?世事难料,怎能怨相识、相知、相爱的初心被现实改变?

容若自知,他那咯血的喉咙,早已唤不回沈宛那久违的容颜和炙热的情感。硬生生绷裂了相思的琴弦,还能做什么?面对这份没有今生也没有来生的情感。容若恨不得拼了全身的力气,用上寒鸦的音色,对那无情的明月喊道:“宛儿呀!当遥远的天边,裘寒被冷,除了我这薄幸的锦衣郎,谁又能慰藉你的孤寒?”

声未出,泪先流。泪水从容滑下容若的眼睑,他叫魂般拍遍栏杆,又对着眼前无动于衷的宝钗楼,声声唤着他旧时的宛儿:“我的宛儿!我们此生甚时才能重见?”要将昔日梦儿追寻,奈何那曾与之携手的纤纤素手,再也不能相见;曾经那个呵气如兰的姑娘,记得她的笑声体香,却再也无处寻觅。

一泓相思,付与谁听。旧梦也只能藏在岁月不经意的当口,仅供不经意时的流连叹惋。多少前尘旧事皆如白云苍狗,消散在或蔚蓝或漆黑的天空下,就连一声鸽哨的脆响,也仿若不曾听闻。

红尘如梦,烟花易冷,注定了的重逢,再曲折离奇也会相聚;而注定了的缘散,再努力强求也终是无果。不相见,便再也难相见,眷恋流年,绕指的牵念再也无可凭寄之时,再写下那封封寄不出的诗笺又有何意义?

月有圆缺,人有离合,当容若奉旨远离京都身在塞外之时,已与身在其中无异——一堵黄墙,早已隔绝了两个世界,墙内墙外俱是冰凉,甚而比塞外的风更凛冽。而今虽看着满眼的繁华,虽是满月时节,却无人能懂得纳兰容若的相思之意。

月满又如何,宛儿不在,满月亦是残缺。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如梦令,窃以为是词牌里最为梦幻浪漫的一个,短短三句乐府小令,婉丽凄清而又颇带梦呓般的言语,让人读来亦哀亦乐,昏昏然不知所主。前两句娓娓道来,简言只语,便描绘出一幅旖旎的景象,一段缠绵的故事;无论是李清照在雨疏风骤的世界宿醉未醒,在日暮时分的流连忘返,在还是少游冰冷的指尖拂过玉笙吹起一支梅花曲,都带着一股清冷而又似宿酒未醒的慵懒感。最是末句撩人心扉,呓语般喃喃着,一个叠句就像加注了多少的情愫,绵绵化不开,直教人不知所措;末了,偏又要加上孤寂的描述,绿肥红瘦的怏怏感,让人读罢若有所失,怔怔难言。

但是纳兰容若的如梦令,构思上颇下功夫,介入了基本连贯的叙事,又是另一种惊心动魄,又是另一种牵肠挂肚。

因为,容若惜语,似因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只能凭只言片语喃喃道出那曾经惊鸿一瞥的故事,与那之后截然相反的境遇。用语虽少,却让人从碎片般的布景中寻出了当时情景,从一闪而过的眼波里,读出了万千复杂的情愫,使人不得不拍手叫绝。

作为豪门之子、富家子弟的纳兰容若,享有玉盘金馔,满眼金壁朱墙,繁华、富贵、喧闹以及衣食无忧的温软,反而唤起了他内心深处无尽的孤独感。

又是一个随着辘轳的转动声醒过来的清晨,容若睁开惺忪的睡眼,披一件不厚的青衣,慵懒地迈出房门,闲步慢走。周围的晨雾渺渺,竹风徐徐,莲韵隐隐,湖水涟涟。来到一个亭子旁,却见一夜风雨后,满阶落花飘零,在冰凉的石阶上横着残红的身躯,叫人不忍细看。容若原是爱花惜花之人,乍见昨日尚灿烂的花儿一夜之间落红满地,他不敢贸然去踩这冷了一宿散落的花瓣,怕脆碎的声音太响,惊破晨雾尚未卷收的蝉纱。

站定,深深地吸吮,沁入了花儿那冰清的体温,纳兰不敢贸然倾吐,怕隔夜的浊气污染了这薄如蝉翼的清晨。

夹径,花枝儿依然以不倦不懈的手,日夜垂念那迷了津渡的花瓣儿。容若停伫,观看着花瓣儿那不曾合的眼,总觉得,它们虽冷,却醒着,看着他这个懒散的路人,问询着昨夜的冷暖。容若怎敢迢迢来领它们这份深情,转身即走。

蓦然,行至石阶,正欲凝眸,迎面有一口石井,汲水的辘轳还在滴着水。刚好,晨光探起一条光芒,慢慢地俯到井台上,湿漉漉的,泛着一片金光。忽然一阵寒风袭来,脚下砌石上的落花似发了疯,随风肆窜。容若拂袖遮脸,手背却碰到了飞来的落花。容若释然,与其摊开手掌,信手捉一片,手心便有了初露的沁凉,一股淡淡的芬芳溜出手缝儿。

容若正欲叹惋,一抬头,蓦然瞥见一个女子站在井台旁,“她是乘风而来的仙子?”容若心下一惊,“还是欲来葬花的凡女?”女子偏着头,手背拂发,昂然一扬,三千秀丝忘于肩后。一个回首,她也吓了一跳,“他是闻香而来的神君?”她猜测着,“还是翩翩漫游的官宦公子。”他依着砖砌的拱门觑风景,他的眸子是那么清澈,宛若驻着一个湖泊水,倒映着朵朵白云,还有手足无措的她。他的眸子是那么热烈,炼得她脸颊绯红,忍不住她埋下了头。

这一眼,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偶遇的四目相对,但对于容若来说,它或许是百千万亿年只有一回的对峙,狠狠地、毫不讲理地将他置于死地。

女子再次抬头,这次她没有躲避,目光热烈且果敢。容若也没有回避,深沉地迎了上去,他读懂她的前世与今生。

于是,时光静止了。

于是,只剩下交会的目光里闪烁不已的故事——

“你为何会在这里,这儿如此清凉?”

“你又为何在这里,望着满地的花儿神伤?”

“我为这满地的落红叹息,一如叹息我如落花般的命运。”

“春去秋来花又开,你正好年华,为何要为这朝夕之物神伤?”

“那你呢,少年郎,你又因何神色凄凄?”

就这样,她的目光幽幽,一再投来问号,意想她的心事何时泄露的?

就这样,容若的眼神笃定,用眼神回答眼神:因为我们天涯同在。

不用言语,便知心事,伯牙与子期不过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短短的目光交会,像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光,将未见的岁月都丢进洪荒,翻过高山流水,涉过草泽荒滩,遇着了,停下来。

她的眼眸里闪动着他的身影,但这身影若隐若现;他的胸腔里跳动着如鼓的旋律,但却时急时缓。她仍在为这红颜消逝的命运而悲叹吗?她是否也因我而悸动不已?容若不停地问自己,急切地想要打碎时光,于未来中寻得她对他的那份情意,只因她那眼光闪烁。她那本应起伏的胸口,故作平静,容若不能够透过她的眸子寻找到他要的答案,却又在忽而闪烁跳动的目光里接收到同一频率的悸动。这让他隐忍难挨。

这让他蚀骨的痒痛。

这让他悸动的惊喜。

可是谁知晓?可是谁知晓!

就在这眼波心事的流转间,岁月它迅疾地涌上前,涌到了得到她情意确定的未来,更涌到了彼此分离再不相见的未来。

容若心潮澎湃,淹没不了满怀的情事,转身,心沉沉,为何步步单音?

可是,只要肉身在,情便死命地附着,它不藏于袖口,不隐于步履,只霸占着心口的方寸之地,蜷缩着,俯卧着,静静地露宿着。

而人世间的缘分,十面埋伏,像破晓之时,朝阳自云巢迸出。遇着露,露便晞了,遇着落花,落花便哭了,若是恰恰遇着伫立在井台边的女子,她必定羞涩地将它揽入怀。这一瞥只一刹的时空,却足以让一朵蓓蕾展颜,让一府的人们醒来,让一个女子情窦初开,让一个男子步履蹒跚。

容若离开,女子也悄悄隐去,好像他们飘然而来的相遇,他们的离开也旋然不知归向。因为错过了花开的最美时光,所以在花儿凋零的季节匆匆相遇,离别注定凄迷。

夜晚,容若在冰冷的簟席上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对着一盏孤灯辗转徘徊,怎奈睁开眼灯花里是她那悲伤的倩影,闭上眼脑海中是那挥之不去的目光流转。

容若的枕畔无人,室内青灯照壁,恍然如影。容若啊,你到底错付了哪一段时光,它这般百转千回,演着修仙的宿命。容若摇摇头,继续在梦中寻找那初次相遇的地方和那闪烁不定的目光。

梦醒,伊人不在。

翌日,容若再次来到那里,辘轳在,石井在,唯独不见那徘徊的倩影。难道昨日落花前的相逢,最终一望成谶,再也不能见?这让容若因惜花怅惘的心绪,复又追加了几倍。

“时光啊,你兀自流逝飞快,我宁愿收回让你快一点的祈求,让你将时光就停留在那个心事眼波难定的时节,就教我被那捕捉不到的情意幸福折磨,也胜过今日独自面对孤灯时的寂寞苦痛!”容若在心里苦苦叹道。

昨日一隔便天涯,昔日如斯不再有,可怜的少年郎当时还不知那闪烁后的情意深重,于今生离不复见,才知当时用情的彻骨!容若敲打着时光,怎奈再也无法令逝者如斯夫般的光阴倒回,只能在夜夜梦回里,寻觅那当时相对的容颜。

是不是情是源源不息的,像昨日初见的古井?是不是缘是偶来投石问水的天风,似那女子?若风问井答,该会发出何等清脆的天籁?灌溉多少疲倦的相逢,开启多少偶遇者的心扉?

容若多么想做一个自由的行者,牵着女子的纤手,踩着慵懒的落叶,管它情动情静,管它缘聚缘散,管它簟纹灯影,不问出身,做对凡夫凡妇,便好。

假如,有来世,再有目遇,希望她能看见他的上辈子,他能守着她的下辈子。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世间有无数种可能,亦有无数种寂灭,只是万千人的故事里,非关你我,我只要你,哪怕不能相守。

料峭的春风,携着缠绵的丝雨,唤出一碧如茵的新芽,晶莹的水珠儿,于悄无声息中,滴开后海园中,不胜娇羞的桃花,倦鸦归巢,黄昏披纱,眨眼间属于生命的色彩,便被蒙上了黑色的绸缎,一如惊鸿般的女子,悄悄袭走了某个男子的一生。

不知今夜的月子被谁偷去,任一帘桃花雨,淅淅沥沥,湿尽檐花,当情妄的箜篌,与淅沥的檐雨合欢,撩拨出断肠的颤音,纳兰容若便会想起那曾燃烧他血液的影子,和那个回廊上空曾被她笑弯了的月牙。

簟纹灯影下,凌乱的发间一如插满了伤痕的飞羽,口中喃喃着“相思相望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企图去唤醒早已被王权摧毁了的那一场青梅竹马的邂逅。

当忧郁的视野,被洇入浑浊的流质,合拢的眉睫,却怎么也看不穿迷离的尘世,当情感之弓被搭载了王权的箭头,十指相扣的誓言,于一瞬间竟宛如一只被击落的鸟儿,虽彼此紧攥着永恒的执着,却再也难以找到那些曾一起赌书泼茶的昨天。

相思相望不相亲,让沈宛成了一朵深植于容若灵魂深处的奇葩,而他却像一只亘古寂寞的寒鸦,一生一世只能远远地望着她,即使有时他们相隔咫尺,他的眸子却总也望不到有沈宛的那一方天涯!

太多的时候,当那袭憔悴的红装,在容若的眼里融成一滴滴滚烫的热泪,当相思的炎症,泛滥了疼痛的骨血,背对尘世的哭泣者,便总习惯幻想着能够将向往的呓语插上高飞的翅膀,飞越冰冷的宫墙。

或许,当掌心情感的纹路被宿命的利器划破,凄楚的眼神,便无法洞穿激荡的玄宇,任尘世东风西风,花开花落,流年轮转便也就成了不用锁匙破译的密码。

喋血的心事,郁积了太多相思的弱水,太多的等待与承担,刷白了镜中的雪,在精神的绝境中,在欲望的土壤上,她唇上的玫瑰,才是他永恒的春。

当绰约的幻影与痛苦的梦呓,在他眸中次第成像,当他还可以嗅到翠翘上的胭脂冷香,那被哽咽声震碎的泪光下,案头的纸笺便成了我葬心的荒冢,任由跳动在脉搏的诗行,放逐着他渺茫的伤痛。

当黏稠的流质,鼓荡着血性的波动,将昼与夜凝结成两滴不灭的颜色,他冰一样的相思和寂寞,除了月宫的妃子能够感受,秀才裴航又岂能懂得?

到底是造物弄人,还是有缘无分?缘何纵然手中紧攥着一纸婚约,有时也难以蹚过宿命的河。

或许,终有一天,虚幻的老井,再难打捞出往事的萍藻;飘摇的枯灯,终照不亮荒芜的心境;咯血的喉咙,再难以喊出召唤的语声,那么,纳兰容若便会形如一枝病中的花朵,以他回光返照的那一抹冷厉的血色,让他浸满了血泪精魂的诗笺,在烈火中化蝶,让那瞬间燃烧的色彩,一抹最后泪光里的微笑,去装点他和沈宛注定永远孤独的旅程。

沈宛啊!或许是命中注定,你和纳兰容若只能拥有一场仅可收获眼泪的爱情,倘若还能给他一次机会,哪管是今世还是来生,他都愿抛却浮云般的富贵荣华,与你携手远离缁尘,于明灭晨昏中,厮守一生!

容若用词,一气呵成,感情的自然流露如水泻平原般流畅自然,许多故作悲戚、惺惺作态的词人难得其三昧,只因那份情挚情真,纵使学得了皮毛,也学不得藏于词作中的那份深情。故而诗词禁忌频繁用典,容若却能脱其窠臼,反用典将心头的情感娓娓道出,无人觉其不妥,无人不赞。

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中有言“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这一句道尽了人世的三大欢乐,而在容若的通变后,却变成了三种境界。“一双人”,却因世事牵绊,“两处销魂”。这无丝毫装点、素面朝天,却有天姿底蕴的句子,并不曾经过眉间心上的构思、语为惊人的推敲、诗囊行吟的揣摩,不过是随心脱口而出,足见容若的至深用情。可笑的是,骆宾王的原句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容若的辞章却遍传井水洼地。

为什么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偏要分离两处,各自销魂神伤、相思相望、度日如年?纵使冀北莺飞、江南草长、蓬山陆沉、瀚海波扬,都只是平白变故的世界,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人生。万千锦绣,无非身外物外,关乎万千世人,唯独非关他和她。

而这一切所有悲叹的源头,都是源自那个从小青梅竹马却一朝嫁入皇宫之人——容若的初恋沈宛。

沈宛自小因家道中落,寄居在明珠府,幼年虽懵懂,却亦彼此相互知道,待得情窦初开之际,顺理成章彼此爱慕、倾心,然而还未共享一段好时光,家人已然将彼此限制与隔离,更别说允许这个明珠府唯一的贵公子与一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结为连理,所以无论容若如何祈求,家人上至严父下至慈母皆不应允,还趁着皇宫选秀之际,将表妹送至皇宫,并一朝成妃。从此后两人终不得亲近,蚀骨的相思折磨着两人,容若只能在心底呐喊,怨天不公,怨世间温暖的春天再也无法在他与她之间降临。

容若,最终选择了一种冷肃的姿势与声音,为自己一生一世的她说几句话。枯坐半日,心思缥缈,如浮云流光。罢了,不如借他人的杯酒来浇自己心中块垒,借古人之语、之事来抒写自己的内心情感。于是“蓝桥”“奔月”“牛津”“忘贫”奔突而来,将他内心撞得惊涛四起。

“蓝桥”讲的是裴航的爱情故事。当年,裴航在回京途中与樊夫人同舟,赠诗以致情意,樊夫人却答以一首离奇的小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见了此诗,不知何意,后来行到蓝桥驿,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见倾心。那一刻,裴航忽然明白樊夫人的小诗所含的深意了。于是,他当即决定以重金向云英的母亲求聘云英。云英的母亲给裴航出了一道难题:想娶她的女儿可以,但他必须得找来一件叫作玉杵臼的宝贝。她这里有一些神仙灵药,非要玉杵臼才能捣得。裴航得言而去,最终排除万难找来了玉杵臼,又虔诚地以玉杵臼捣药百日,这才得到云英母亲的应允。娶得云英之后,裴航才知云英母女皆为仙人,遂与云英双双仙去。

“奔月”的典故,本是嫦娥和后羿一段佳话,只因一心只图飞升的嫦娥独自吞下“不死药”,最终一个在人间断肠,一个在月宫凄凉。而容若借用此典,无非想表明两点:一、他和沈宛情比石坚,纵然有不死药在眼前,两人也绝不会因图一己私心而劳燕分飞;二、纵有不死之灵药,一双人也难上青天,纵有海枯石烂之深情,也难与沈宛相见。这也让人油然想起那次深宫里“相逢不语”的见面。

“若容相访饮牛津”仍是用典。大海尽处即是天河,一位男子踏上了寻奇之路,随大海漂流,远远向东而去。也不知漂了多少天,这一日,豁然见到城郭和屋舍,举目遥望,见女人在织布机前忙碌,却有一名男子在水滨饮牛,煞是显眼。问那男子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回答:“你回到蜀郡一问严君平便知道了。”严君平是当时著名的神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这位男子带着许多的疑惑,掉转航向,来到了蜀郡,找到了严君平。严君平道:“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男子掐指一算,这个“某年某月”正是他到达天河的日子。那么,那位在水滨饮牛的男人不就是在天河之滨的牛郎吗?那城郭不就是牛郎织女一年一期“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地方吗?

容若用此典暗表,纵然心中的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即,只要有朝一日能再遇,他再也不会留恋这繁华家世的尊宠,再也不会留恋世间名利的引诱,不问贫富,管它鞋烂衣破,一起云游天涯。累了,随地而坐,渴了,掬一捧泉水,且做浮尘野马。

细细想来,容若艳羡的不过是平常夫妻的生活。只是一起生活的人必须是心能成一双的那个她,哪怕生活困窘到了“牛衣对泣”的地步,他也甘之如饴。

一首词,借典表情,由感叹而入郁结困顿,又于困顿转至渴望,终于这情感如山洪般暴发,却最终流于寂静黯淡,该是多么奔腾涌动却又绝望的爱恋啊!这绝望告诉我们,所有不能在一起的爱情,应该高傲地绝版。若能与心仪的人,一道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何必流连富贵的坦途!

可怜容若,经书日月,虽然允许他闲来赋诗吟唱,但是每一次爱情的跋涉,都是雨打归舟。

只愿来生,岁月如愿,许容若一份平淡相依的爱情,以慰平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像每一滴红酒,变不成最初的葡萄,人生回不了初见。

初见时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一个句读……我们再也难以重温。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在永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她变成河岸送行的女子,他老成柳树下翘首以待的翁,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初见他/她的时候,不正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唯一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因了,那初见的岁月里最大的主题便是爱。渴求美善的爱,却不懂去守护;总在拥抱的爱,却避不开世事的剑芒;总在赞美的爱,却被他人苛责;总在携手的爱,却被迫各自分道。他年之后,才明白,那时的爱,那时的情,那时的任性,那时的哭哭笑笑,是生命里最美的恩泽。如今只能忍着痛去回忆,忍着泪去咀嚼,忍到浪沙淘尽,路断梦断,各自成为对方生命史册里无可替代的人儿,便罢。

恋未折先残,初见的所有,已经被光阴一步一步地攀越了,我们无法回去。因此,乘着花未落,月未沉,鸟未喑音,怀着暖意继续往前走,去感触自己的手温,听闻自己的跫音。可是,为什么初见的一切都是那么悲伤?

世间有好多事情原本都是不能勉强的,尤其感情。

想当年,一代才女班婕妤被选入宫中,由于她文学造诣极高,而且擅长音律,所以深受成帝的宠爱。可是,帝王后宫的佳丽三千,难有专一持久的爱情,即使是曾经最受宠幸的嫔妃的班婕妤,也难逃色衰爱弛的悲剧命运。一切在赵飞燕姐妹进宫后就画上了休止符。聪明的班婕妤知道,只要赵氏姐妹在,她就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她自请去长信宫侍奉太后,悄然隐退在淡柳丽花之中。

然而,在长信宫幽居的岁月里,班婕妤方始恍然醒悟:女人不过是一把纨扇,即便是出身名门、品质纯美、志节高尚,也逃不过被抛弃的命运;女人不过是一帕的丝绢,哪怕是用上当年齐国最精细的材质,制作得怎样地巧夺天工,拿到手上看,还是会透出丝丝缕缕的光,那些错落,是与生俱来的原罪。于是,借着心中的幽怨,寻了一点馊墨,铺开一把老扇,以一首《团扇诗》写下自己豁豁牙牙的心情: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首诗没有序言,序言早在她入宫前的那天,命运便为她写好;没有后记,最后一句便应了结局。当写完最后一个“绝”时,班婕妤苦涩地笑了起来,爱情,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如她一样被爱黥面的女子,不等下令,都自愿前来招供画押,朝朝如此,代代趋步。

唐朝的杨玉环,也是一个。

想当年,那一朝天子唐玄宗后宫佳丽三千,独钟情于她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最终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人一旦只专于情,情就变得专断,变得飞扬跋扈,变得只容得下一个人。唐玄宗作为一朝天子,肩负天下黎民的生计大任,大唐江山容得了他穷奢极侈,却容不下他为贵妃忘了众生。仿佛,前日“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尘土还没有落定,仿佛昨日骊山行宫红绡帐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还在耳畔,今日马嵬坡前,三军震怒,几尺白绫如利剑,刺得情断,勒得魂断。临刑前,杨玉环虽说:“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可是,世上含恨的不恨,才是最恨。唐玄宗怎能不记得?安史之乱后,他战战北还,一路凄雨沥沥,风雨吹打在皇銮的金铃上,似在啼哭他们无疾而终的爱情。这就是容若词中“泪雨霖铃终不怨”的故事。

可见,人心都易变。初见时都以为永世情坚不破,谁知,不几年,就难敌世俗的重轭,从了俗愿,残喘。

其实,不管是班婕妤,还是杨玉环,她们都曾奉献过绚霞一般的初心,只是被人负了。容若写她们,只想通过文字,将这些在情感外头哆哆嗦嗦的女子喊进来,暖一暖。谁让他曾经也是一个负心人呢!他负过的女子又何止一个?

青梅,像一朵洁白的梨花,纤尘不染,清雅脱俗。为容若研磨裁纸,烹炉煮茶,用她懵懂的情与心,为他绣织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的并蒂莲见证了他们的青梅竹马,一往情深。而她终归是寄人篱下的一朵浮萍,随风飘动,装饰着别人的流年。因门户之见,他们有缘无分,她被送进了深宫,成了一轮夜夜孤寂的月亮。

秋风瑟瑟,苍穹静默,这冰冷如洗的夜色里氤氲了容若多少的茫然与惆怅。纳兰容若这刻骨铭心的初恋终逃不过世俗的禁锢,还未嫣红开放便已凋谢。即使,后来他躺在病榻上,因寒疾正在生死间徘徊,那份对尘缘的留恋,化为一缕青烟,缠绕而去。

上苍是仁慈的,不忍看容若的失意与忧伤,断了他一段缘,又送来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意梅。而他的一生注定与梅有缘,名门之后意梅用她的婉娴,她的温柔体贴,与他青梅煮酒,吟诗对句,慢慢抚平他空瘦的心,像一枝素净的俏梅盈盈开放于他心间,伴他度过那最美好的时光。她只愿做他笔下的水墨,水样清浅,洇开成一朵意梅,暗香盈怀。

冷手抚琴,弦断心伤。情到深处最怕是分离,在人生的渡口,有着许许多多的离别,让人措手不及,郁郁于怀。或许,人来世间只是为了还债,缘尽之时,便是斩断情缘,绝尘而过之际。容若的一生注定是残缺的,还来不及与意梅话别,来不及为她添加一件云裳。她带着无限的遗憾,带着他为她写的所有词,淹然而去,独留他在世间伤心欲绝。

花开荼?花事了,所有的深情零落成一场花事,随风而去。容若望着窗外的那枝清梅,泼墨凝香,抒写一纸的情深与哀思。意梅是幸福的,三年的夫妻,他却为她一生怀念,为她执笔填词。

天地茫茫,草木皆悲,若纳兰容若在天上必能以慈悲之怀,度化苍生。而偏偏,他却在人世,即使繁花似锦,却终究不如一株草木。官场与情场的失意,让他万念俱空,心成灰,带发未成僧,剪不断三千烦恼丝,放不下红尘的牵绊,他只能在翰墨清词中寻找一丝安慰与温暖。时光的流逝,世间悲欢的轮回,磨去一切的棱角,让人习惯了月的阴晴圆缺,有着千帆过尽的释然。纳兰,他的每一次情殇都伴着寒疾而更加令人悲痛,终与死神擦肩而过,且道是他尘缘未了。

如诗如画的江南,富有诗意的词人沈宛,宛如一株素雅的白莲走进了纳兰的生命。以此心不渝的情怀仰慕着,懂得纳兰词中的落寞与哀婉,是他结在三生石上的另一段情缘,红尘的知己,在尘世间的路口静静地为他守候。而他为她梅开二度,且封存了所有的悲伤,抛开了世俗的偏见与重负,只为与她在简衣陋室,一茶一墨中共度一段馨淡的时光。若执子之手,愿与子偕老,在摇荡不安的岁月里,两人用灵魂对话,用生命相爱。

情深奈何缘浅。或许是纳兰的尘缘已尽,或许上苍妒忌他的幸福,匆匆为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江城五月落梅花”,是他的宿命所至,暮春那场寒疾终夺去了他短暂的一生,他还没看到即将出世的孩子,没过够这平淡的日子,万般留恋中撒手而去。而沈宛的爱,是他永远还不了的债,她独自一人守着幽静的庭院,信守他们一生的誓约,用漫长的光阴咀嚼着《饮水词》,只是,这一切终湮没在时光的隧道里,不留下半点痕迹。

若,人生只如初见,多好。他仍是他的备懒少年,她仍做她的灵池仙女,宿命情缠再无纠葛。没有开始,更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