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以前的北京大学,规模不像今天的北大这样大,当时每年招新生三百人上下,在校学生总共一千多人。清华大学人数和北大差不多。当时的国立大学中,北大和清华都算规模较大的了。
“五四”时期,北大图书馆设在沙滩红楼的第一层,毛泽东曾在图书馆工作过。1934年我考入北大,图书馆设在沙滩松公府的一个四合院内,是一所旧府第庭院。院内古槐参天,每年夏季,浓荫匝地,蝉声悠长,寂若空谷,静若古刹。进入馆内,颇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感觉。可是到了冬季就不好过了。北平冬季漫长,馆内阅览室方砖铺地,阴冷潮湿,凉气直往上冒。尽管全副冬季装备,坐久了仍觉得腿脚僵冷,手指也不听使唤。一年之中有半年不好使用,我对这个旧图书馆的印象好坏各半。
旧的图书馆馆长是毛准教授,字子水,出身安徽读书家庭,精文史之学。他留学德国时专攻科学史及数学,回国后在历史系开“科学方法论”课程,选课的不限于历史系学生。他讲课时,引用数学公式太多,加上口才不佳,选课者寥寥数人。因为他为人厚道,判分比较宽松,各系的高年级同学临毕业时,有人为了凑足132个学分(文科毕业生的最低学分限度是132分),选修这门课的每年也能维持三五个人。毛子水先生平日穿一件旧长衫,衣着不整,名士派头,对图书馆的事不大过问。他精于古籍鉴定,北大图书馆收藏的善本古籍不少是在他任期内买进的。新馆建成,聘严文郁先生为馆长,办馆方针仍保持旧传统。
旧北大图书馆也有一套规章制度,借书有数量和期限的规定。学生一般能遵守,教授中有人遵守,也有人不遵守。有人向毛子水先生建议,今后借书应加以限制,怕有遗失。他说,图书馆遗失不是由于借阅,办了借阅手续,不会遗失,借出越多,遗失越少。在这种无为而治的作风下,教授借书也有一两年不还的。
日本投降后,北大从昆明迁回北平旧址。馆长仍是毛子水。新中国成立前夕,南京政府派飞机接北平各大学的教授们去南方。北大的教授绝大多数留下迎接新中国,不愿去过逃亡生活。最后一次飞机到达南京时,胡适作为北大校长到机场迎接北大教授,只接到毛子水一人。事后听说,毛子水与国民党军统头子戴笠小学时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怕新中国成立后他和戴笠的关系讲不清楚,匆忙飞走了。
大学二、三年级期间,旧北大的新图书馆落成,地点仍在沙滩松公府,靠近北大西大门。新建的图书馆,采用钢门窗结构,宽敞明亮,一扫旧馆沉闷幽暗的气氛,这个建筑在当时是最先进的。以中文阅览室为例,常用书、工具书如《四部丛刊》《四部备要》《二十四史》《册府元龟》《说郛》《通典》《通志》《文献通考》《玉海》等书,沿墙排列了一周,随手查阅,十分方便。同学带来的书,从书库借来的书,都可以摊在阅览桌上。中午出去吃饭,摊开的书可以不收拾,回来接着看。需要剪剪贴贴的,还可以把剪刀糨糊放在手边。历史系有一位陶元珍,经常把《张太岳集》放在中文阅览室,旁边摆着剪刀和糨糊,他后来成了研究张居正的专家。
当时北大校门任人出入,教室任人听课,图书馆阅览室也任人阅读。不管是不是北大的成员,都可以走进来,坐下就看书,无人干涉。写北大校史的人,都提到北大沙滩有不少在北大的旁听生(办过旁听手续的)和偷听生(未办旁听手续的),如丁玲就是偷听生中的一位,后传为佳话。其实当年旧北大的图书馆还有“旁阅生”和“偷阅生”(临时铸造的新词,自知不妥,并无贬义)。这一条渠道也曾给一部分社会自学青年提供了读书的方便。这些自由出入图书馆的读者,除了不能从书库借书外,实际享有查阅中西文开架书刊文献的一切方便,与北大正式生没有两样。说来也奇怪,在这种极端开放、几乎无人干预的情况下,没有听说图书丢失事件,只有一次在盥洗间抓获过一个摘取电灯泡的小偷。这与偷书无关,另当别论。
沙滩松公府旧北大图书馆还规定,学生凭借书证可以进书库看书,国外各大学多有这样的规定。我在学校读书时,也深受其益。因为到书库里面,亲手翻一翻,看一看,与查阅书目卡片得来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据卡片找书,有按图索骥的方便,有目的性,节约时间。但是,从事研究的人有时无意中翻书,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得到新的启发,这种启发是查目录卡片无法替代的。
(据《文化名人忆学生时代》,同心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