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的文化与文人
19948500000007

第7章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散记

日寇侵占华北,“七七”抗战开始。原在北平的北大、清华和天津的南开大学,奉命迁往湖南长沙,成立“临时大学”,临时大学在长沙驻有半年,又奉命迁往云南昆明。临时大学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一直到1946年夏联大宣布结束,北方三所大学分别回到原来的校址办学,虽只有短短八九年的时间,但它在中国教育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的一段历史。

罗常培开辟了少数民族语言新领域

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方面,西南联大教师们的成就当年在全国也是领先的。这一点似乎人们注意得不多,现在补充说一说。

比如闻一多研究《诗经》《楚辞》,文献考证功力深厚,他后来利用西南地区民族、民俗的活化石,使他的学术造诣开了新生面。

语言学大师罗常培,利用西南地区的特殊条件(云南省就有22个少数民族)开辟了少数民族语言新领域,为我国培养了新一代的民族语言研究人才,如马学良、傅懋绩等人都成为国际知名的专家。新中国成立民族语言研究所,这些青年学者成为骨干,为少数民族创制新文字,这批专家成了主力军,我国少数民族学的基本队伍是联大时期培养的。

贺麟创立“西洋哲学编译会”

“西洋哲学编译会”,主持西洋哲学名著翻译工作,造就了不少哲学翻译人才。新中国成立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洋哲学名著系列丛书,主要是西南联大时期的一批青年学者完成的。他还系统介绍黑格尔哲学,新中国的黑格尔研究,贺麟有开山功劳。

名家荟萃,大师风采

金岳霖的《知识论》是他在联大的讲稿,他的哲学著作《论道》是他跑警报时在山坡上构思完成的代表作。

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出版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外还没有一部著作可以取代它的权威地位。

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是这一时期完成的。

洪谦是向国内学术界介绍维也纳学派的第一人。

钱穆的《国史大纲》出版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抗战的百万将士”,这部中国通史成为各大学首选的教材。

历史系雷海宗讲授中国通史,他上课只带几支粉笔、不带讲义书本,能将历史事件、年代讲授得准确无误。结合他丰富的世界史知识,把中国古代史放在世界历史的大范围内来观察,使学生增加了知识,开拓了眼界。

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选修课,上课时带了一包袱书,从不翻看,娓娓讲来,令听者忘倦。

西南联大不采用当时教育部规定的作为全国通用的政治课《党义》教材,以《伦理学》取代国民党的“党义”课的大学,全国只有西南联大一家。

罗庸与闻一多竞开《楚辞》课

百家争鸣成为西南联大的学风。北大中文教授罗庸讲“唐诗”课,第二年清华中文系教授闻一多也开“唐诗”课。闻一多讲选修课《楚辞》,第二年罗庸也开《楚辞》。两人讲授的风格、内容各异,同学受益很多。

沈有鼎为哲学系开《周易》课,听讲只有三五个学生,闻一多也杂坐在学生中听讲。郑昕开“康德哲学”课,数学系教授程毓淮也来听课。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的助教、讲师多来听课,本科生反倒不多,陈遂有“教授的教授”的称号。

学生商榷老师傅斯年

百家争鸣,学术民主,不但在同辈中盛行,师生之间也不鲜见这种宽容求是的事例。历史系王玉哲在北大历史系二年级时,对傅斯年研究《齐物论》的观点提出不同意见,在刊物上反驳。傅斯年在西南联大担任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招研究生,王玉哲想报考研究生,又怕傅老师对他有芥蒂,后来壮着胆子报考了,并被录取,师生相处很好。

杨振声指导本科论文

杨振声指导大学本科四年级学生写论文,这位学生是研究曹禺的题目,迟迟写不出,杨约学生谈话。原来学生的观点与杨先生不尽一致,怕导师通不过。杨振声告诉他,只要认真研究,掌握原始材料,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尽可写成论文,师生完全一个样,学术怎能发展?学术面前,只重证据,不论资格。听说这位青年后来成了中山大学的名教授,并经常以此精神教导下一代。

邀请归国过路名人来校讲演

抗战后半段,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美国派来志愿空军,在昆明建立空军的“飞虎队”驻昆明,经过几次空战,打下来日本飞机多架,日寇飞机不再敢来空袭,上课时间比较正常。中缅公路修通后,昆明成了对外交通的通道。联大有时邀请归国过路的名人讲演,我记得的有顾维钧、焦菊隐、徐悲鸿,美国回来的林语堂,牛津大学的Daods,出国作战、在缅甸密支那城全歼日本侵略军的杜聿明,等等。师生们物质生活艰苦,精神生活却十分活跃丰富。

徐悲鸿谈画

徐悲鸿先生由欧洲经苏联回国,过昆明,联大学生请他演讲。苏联画展组织者动员了全国有名的不同流派拿出作品参展。大量的作品是描写红军抗击德国纳粹的战争。也有些老画家,没有画过红军卫国战争的作品。为了使画展丰富多彩,表明全苏联不同流派一致的团结卫国精神,尽量动员艺术界更多成员参加。当画展组织邀请这些老画家拿出作品时,一位老画家生气地说:“没有,都给钉上木板了。”(因为当年苏联革命成功后,把不是直接表现革命的绘画作品封闭起来,教堂的宗教故事画用木条钉上谢绝参观,这类极左的行为,曾引起一些画家的不满)经画展组织者一再劝说,这位老画家拿出一幅乡村风景画。徐悲鸿在画展会上看了这一幅画,题名“绿舞”:一棵大树屹立在田野上,树叶迎风飞舞,生动极了。恰好有几个青年参观者也在欣赏这幅画,问解说员:“这大树和房子很好,画上怎么不见红军啊?”解说员机敏地说:“你不是看见树后这所房子吗?红军隐蔽在房子后面啊!”

焦菊隐谈“二战”时期的英国人民

纳粹德国首先发明飞弹(后译为导弹)V1、V2,用来攻击伦敦,造成居民伤亡,建筑被毁,危及交通,市内道路通行天天改变。当时伦敦一家大百货公司遭到飞弹袭击,屋顶炸穿,被开了天窗。公司门口布告:Open as usual (照常营业)。第二天又被炸了,屋顶的破洞更大了。百货公司又公告:More open as usual(更加照常营业)。英国人民巧用open这个双关语,more open既表示对敌人的藐视,又体现出伦敦市民遭炸而不气馁的乐观幽默性格。

经常性的学术讲演

西南联大人文学科专家大师云集,学术风气活跃。

北大文科研究所罗常培教授积极组织了一系列学术报告会。联大许多学术社团组织,也经常开展各种学术活动。

我听过的学术讲演,现在记得清楚的有汤用彤先生的“言意之辩”,后来收入他的《魏晋玄学论稿》。

向达先生的“唐代俗讲考”,长篇故事有连续性,十天半月讲不完。从甲地换到乙地,接着讲,听讲者听得入迷,经常追随讲者也从甲地跟到乙地。

冯友兰先生讲“禅宗思想方法”,说禅宗的认识论用的是“负的方法”,用否定的词句表达肯定的意义,以非语言的行为表达语言不能表达的意义,“说就是不说”。讲演散会时,天气转凉,冯先生带了一件马褂,穿在身上,冯自言自语地说,“我穿就是不穿”。这部分内容收入了他的《新知言》一章里。

法学教授作世界形势报告

法学院一位教授在昆中北院作世界形势报告,分析德苏不会开战,提出有四条根据,先讲了两条,中间休息二十分钟。恰好这时街上报童叫喊“号外”“号外”,“德苏开战了”“德苏开战了”。主讲人颇感尴尬,宣布下半讲不讲了,提前结束。其实,世界风云变幻莫测,一个书生仅仅根据报刊、文献提供的有限信息资料去做判断,结论有误完全可以理解。这位教授照旧受到学生们爱戴。

黎东方先生讲历史故事,经常加进一些噱头

西南联大的学术讲坛,也吸引了外省学者的兴趣。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黎东方教授到昆明讲“三国历史讲座”,租用省党部的礼堂,售票讲演,听众踊跃。送给联大历史系教授们一些票。姚从吾、郑天挺等先生都去听过,我也分得一张票。他为了适应广大听众的趣味,黎东方先生讲历史故事时,经常加进一些噱头。讲三国时期吕布与董卓的矛盾,把《三国演义》的一些情节加以演绎:“吕充当董卓的贴身侍从武官,住进相府。吕布就在客厅支了一张行军床,这样与貂蝉见面的机会多了,随便谈谈三花牌口红的优劣,谈得很投机……”善于随时加进一些“调料”,他的讲演上座率不错。听说他在重庆的讲座也很受欢迎。

联大学生的共同信念

联大学生立场虽有分歧,但其共同的信念是爱国、保卫国家,争取民族独立。西南联大办学的目的是培养建国人才。建设国家,首先要爱这个国家,必须是关心民族命运的爱国者。联大师生有不同的政治立场,有左的,也有右的,绝大多数是中间群众。他们政治立场虽有分歧,共同的信念是爱国、保卫国家,抵抗外来侵略者,争取民族独立。这种情况与当时抗战时期的总形势和中华民族的历史使命是一致的。

抗战胜利后,日本投降,西南联大解散。三校分开后,各立门户,日子过得还不错,总感到似乎还缺少点什么。西南联大的形象长期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