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疯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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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邵士喜脸红了,说:“看你说的,你把我看成孔明了,我有那本事。”

仙梅说:“士喜,矿上就咱们是老乡了,你说,我该咋办哩。你说,我该不该去衙门喊冤。”说完就哭了起来。

邵士喜忙摆手,说:“嫂子,千万去不得哩。现在是新社会,共产党掌权,只怕你越喊冤,徐福的罪就越重了,喊不得哩。”

仙梅说:“那你说,我咋办?”说着又要哭。

邵士喜说:“莫哭了,你千万莫哭了,让别人听见了,说你还心恋着反革命哩。”顿了顿,他又说:“嫂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仙梅就抿了泪,说:“士喜,你说。”

邵士喜就翻眼看了看仙梅,说:“福子哥,是无期哩。无期,就是说他这辈子算交代了,你还年轻,你不能就这么守一辈子哩。”

仙梅说:“我就准备守一辈子呀。”

邵士喜就说:“嫂子,你这是何苦哩。再说,你咋生活哩,吃甚哩,喝甚哩。”

仙梅说:“我过几日就回村里呀,徐福他娘还没人管哩。”

邵士喜就感叹一声,说:“你一个妇道人家,难活哩,还不如早办点再寻个人家。”

仙梅说:“我不能做对不住徐福的事。”

邵士喜说:“有甚对住对不住的呢。谁让徐福他反革命来呢。再说,我听说你身上有了,不管将来是男是女,他们都要怨恨你,怨恨徐福哩。”

仙梅说:“怨恨甚?”

邵士喜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咱那儿枣树坪的大财主武生福早几年就死了,可他儿子不是还得享受他的成份。他儿子才几岁,十六七岁的娃娃么。”

仙梅说:“照你这么说,我是该再嫁人?”

邵士喜点点头,说:“早嫁好,要不人家一说起来,就把你说成反革命家属。”

仙梅就叹一口气,说:“人家谁要我哩。”

邵士喜说:“嫂子,你看白主任这人咋样?婆姨死了可有几年了。”

仙梅脸色遽变,朝地下猛“啐”一口,说:“我嫁谁也不能嫁他。”

邵士喜一怔,随即笑道:“依我看,你嫁谁也不如嫁他。”他看见仙梅瞪了眼睛看他,就又说:“人家白主任是革命领导哩。你要嫁了他,就成了革命领导的家属,将来有了孩儿,孩儿就成了革命领导的子女。”

仙梅吁了口气,说:“我咋一看他,就不地道哩。”

邵士喜说:“咳,你了解白主任,不如我了解白主任。他是外路人,脾气是大了点,可人家有本事,男人么,主要看本事。”

仙梅就叹了一声,说:“我这么快就走,对不住你福子哥哩。”

邵士喜说:“是福子哥对不住你哩,把你一个人甩在半路上。”

仙梅哭了起来说:“也是我命不好。”

邵士喜说:“事到这步,咱甚也别说了。”

仙梅突然站起来,说:“是不是白永祥让你来的?”

邵士喜一惊,忙笑道:“要是他让我来,我还不来呢,是我觉得你们两撮合一块合适。”

仙梅说:“合适甚哩,我实在是没脸回村里了,早先我许过一家,还没过门,那男人就死了。我说嫁给徐福,就好好过日子吧,谁知徐福走了这步路。我是甚话也不说了,这都是命。”

邵士喜说:“是命哩。”

邵士喜又说:“那我就和白主任说去呀。”

仙梅红泡泡的眼窝就看了他一眼。

走出窑洞,邵士喜望了一眼半弦月,自己说:“让狗日的白永祥逮了个便宜。”

猛听见几声狗吠,邵士喜禁不住抖了一下,他前后看看,对自己说:“她咋这么快就应承下了,女人呀女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飞来各东西。我爹说得对对的。只是可惜了你呀,福子哥。”

又走了几步,邵士喜忽地蹲在了地上,捶着自己的胸脯说:“福子哥,我对不住你呀,那年,你带我出来的时候,你说你三十岁上有一难,让我提醒你系红腰带,穿红裤衩,我咋就忘了呢。”说着,泪水从眼眶流到了鼻梁。

手记之四

本家伯父说,你的老爷是我的爷爷,知道吧。我说,你的爹是我的大爷爷。本家伯父高兴地笑了,说,你真聪明,你哥回来时,我给他讲了几次,他都没有弄明白。老说,你的爷爷怎么成了我老爷呢,你看看,他就是没有你聪明。我说,我也不聪明,我爹老骂我糊脑孙呢。本家伯父说,你爹才是糊脑孙呢。我马上说,你不该背后议论我爹,奶奶说在背后嚼别人的舌头不好。本家伯父一时很尴尬,随即苦笑了笑,说,你这样说我,我心里其实很不高兴,可是我还要说,你说的对。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当着你爹的面,我也敢说他糊脑孙。我说,你当面说,我就不管了。

那天晚上本家伯父没有再和我诉说我们的革命家史,虽然,我扫了他的兴。我发现他有强烈的说话欲,而在村里又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去到他的窑洞,他显得很高兴,仿佛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不快。

大年初一这天,我很早就醒来了。因为只有这一年之初的头一顿饺子是白面皮的,馅里也有一丝羊肉。下午及以后,就只能吃红面素馅的了。吃第一个饺子的时候,奶奶就对我说,吃完饭就出去给老辈人拜年去哇。我说我不想去磕头,没完没了的磕头。奶奶就板起了脸说,一年就只磕这一回么。我说,就是一回我也不想磕。我看出奶奶想骂我,可又忌讳大年下骂人,那个欲骂不骂的样子,一时憋得她很难受。我的心就软了,咽下第十九个饺子后,我就安慰她说,我去拜年。奶奶那跑风露气的嘴便抿着笑了。

我突然发现,奶奶碗里的饺子是红面的,就放下筷子,说,奶,你咋不吃白面饺子呢。奶奶忙说,红面的也挺好吃。我就把白面饺子推给奶奶,你吃这,我吃红面的,我对奶奶说。奶奶笑眯眯地满意地看着我,说,俺孩吃,知道孝敬体贴老人了。你比你哥强。奶奶还是吃她的红面饺子。奶奶只尝了一个白面饺子,就把筷子放下了。说自己吃饱了,吃得太饱了。

我也吃饱了,要帮奶奶涮锅,奶奶急忙推开我,慌不迭地说,你咋动这洗锅涮子。大年下,你千万别动这些东西,你大小是个男人。男人是不能动这些东西的。她让我走,去村里邵姓老辈家去拜年。我说,我要去给本家伯父拜年。奶奶就说,他么,拜不拜吧,那是个怪人,只活独自家的怪人。我说,他是我的老师,奶奶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说,他那老师当得。一出门我还是先去本家伯父那里去了。

我进去的时候,本家伯父正在窗下翻一本颜色很黄,动一动便会掉纸沫的书。看见我进去,他立刻把书收了起来。本家伯父的窑洞与村里光棍住的窑洞,是有区别的。别的光棍窑里,一进去就会闻到呛人的尿骚味,和说不上来的一股腥臭味。他的窑洞却没有什么怪味,清清爽爽,利利索索。他这里很少有人来,他不欢迎人来,人们也不愿意来。都说他有股魔症。奶奶也反对我找他,奶奶常在我屁股后面说,你可别老往那儿跑。去多了,将来找不着婆姨呢。

在我们那儿,找不着婆姨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意味着断子绝孙。谁也不愿意断子绝孙。因此,本家伯父成了村里最忌讳的人物。

本家伯父把书收到柜里以后,给我端出一碗花生、柿饼和村里少有的水果糖。吃吧,他摸摸我的头说,我捡了一个柿饼递给他,说,你也吃。他摆了摆手,说这是让你吃的。他一边看我吃一边说,你怎么没去拜年呢。我赶忙把口里的柿饼吐出来,双腿一跪,说,我就是给你来拜年的。他急忙将我扶起来说,算了,磕这头有什么意思,只要你发奋学习,就是给我拜年了。我又抓起一块糖放进嘴里,说,按理,你也该给你的长辈去拜年呢。本家伯父清癯的脸上抖了一下,眼光一时茫茫然。但他很快说,我向来讨厌拜年。从小就不喜欢拜年,成天见的非要去三跪九拜,没有意思。他苦笑一声又接着说,他们也不欢迎我去拜年。我也不想去朝拜他们。

窑里静了很久以后,本家伯父坐在炉火边对我说:我们邵家一代代贫穷,浑浑噩噩。一百多年了,再没有出过我们先祖那样的人物。我说,你说的先祖,是李琏呢,还是被人杀了头的郭明达?本家伯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当然是一代名臣李琏了。如果说,我们邵家还有可以一说的人,就是你的老爷,我的爷爷,他的名字,在咱们学校前面碑上刻着呢。第一个就是他,他叫邵元斌。我们这所学校,也就是我们这所学校所在的关帝庙,就是他发动村民盖起来的。

我说,我想看看这块碑。本家伯父说,你每天上学不是都从碑边走过么。我说,我是每天路过,可是你不讲,我就没注意看。本家伯父说,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其实我今天不想出门,但你这种犟性子,我喜欢,我们的先祖李琏,儿时就是你这种犟性子。我那时已经懂得了谦虚,便忙说,我咋敢和先祖比呢。我是望尘可及哩。本家伯父摸摸我的头,笑了,你这个词用得不错,望尘莫及呢。就看你有没“及”的信心。

果然在那块高大的石碑上,我一眼就看见我老爷的名字。我伸过手去,恭恭敬敬地摸了摸,掸去了上面的灰尘,本家伯父也伸过手去,摩挲了摩挲,问我,看清了吧。我说,看清了。本家伯父说,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可他是咱邵家的骄傲。我说,就因为他领人修了这座关帝庙。本家伯父点点头。这是咱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庙。我说,不就是修了一座庙么。本家伯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修一座庙容易么。为什么在此之前,村里没有一座庙,在此之后,也没有再修庙,一个村子,没有一座庙,就像一个国家没有首都一样。我马上说,这么讲,北京就是中国的庙了。本家伯父没理我。然后就往回去的山路上走。走出去一大截,他才说,你这么说,我不爱听,可你这犟性子,我还是喜欢。

我们村过去一直是陶姓人掌权。陶姓其实才八九户,我们邵家一百多户呢,本家伯父说,可一百多年了,一直是陶姓人说了算,那时村叫里,村长总是姓陶的人,陶家有财有势。那时,朝廷的苛捐杂税多,上面摊派下来,陶姓人就全部摊到我们邵姓人头上。自从你的老爷长大成人后,这个局面才有所扭转。你的老爷曾困为抗捐抗税抓进县牢。后来放出来了,可脚指头断了三根,手指头也断了三根。但陶姓人却是不敢再欺负我们姓邵的人了。

本家伯父继续说,你的老爷是我们邵家近代史上唯一的硬汉子。自他以后,我还没有见过有血性的邵姓人。你看看,咱这个村,出了五服,或者还没出五服的本家人,一个个呆头呆脑,窝几咯囊的,土改划成分,本来都穷得没有几亩地,却让划了中农,上中农,还有的划了富农。让人欺负了,可就是没有人说一句话。还有你爷,我顶看不上他,一点骨头也没有。这些年来,陶姓人放个庇,他也说香。我说,你不应该说我爷,他是你叔哩。本家伯父瞪了我一眼,说,你爷活着的时候,我都敢说他。我说,可你不应该在我面前说他,我是他孙子哩。说这话的时候,已到了他的窑门口,本家伯父想把我关在门外,可没等他拉上门,我就挤进去了。

有好一会儿,本家伯父没理我。但他强烈的说话欲还是迫使他消释掉了怒气。他说,咱们不说你的爷,还是说我的爷吧。

本家伯父自豪地说,我的爷那可是条真正的汉子,他说这话的时候,飞快地几乎是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好象他的爷和我突然没有了血缘关系似的。他继续说,我的爷,身高一米九五,是全村最魁梧的汉子。我说,你不是还没生下,他就死了,你没有见过他么。本家伯父生气地瞪着我,说,我没见过,不等于我不知道他的身高。我爹说,我爷是村里长得最高的人。要是生到现在,进省篮球队也没问题的。而且,我的爷,长相也英俊。我又打断他,说,你没见过,怎么知道英俊不英俊。本家伯父又横我一眼,说,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总要与人抬杆。怪不着,你在矿上学校呆不下去了。你这样下去,在村里也怕呆不长。我说,我也不想在村里呆长。本家伯父就象泄了气似的,摆摆手说,我看出来了,你这孩儿将来非吃家伙不行。我说,吃什么家伙?本家伯父就长叹一口气,说,谁知道你要吃什么家伙,反正比我的命运也好不到那里。咱们还是说我的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