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疯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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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舅说:“对,那女子就是银凤。哎哟,我刚才在银凤家炕上,实在是快瞥不住了。对了,士喜子,今日咱本不该来的,昨日已说得好好的,五斗麦子,你看,一来,成七斗了,你爹又该说我了。”

邵士喜不在乎那两斗麦,他说:“两斗麦算甚,只要人好。”

舅却说:“眉眼好能咋地,关键是治家过日子。”

娶亲的队伍还没有离开高家岭,邵士喜便发现上了舅舅的当。舅舅没来,舅舅虽是媒人,但舅舅不能随外甥来娶亲。邵士喜就只好悄悄咽下那口气。娶错了。邵士喜一看与自己擦身子走过的女子一身素衣,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就知道自己的婆姨怕是那个嗓门粗嘎身材高大的女子。他满脸的懊丧。待娶回村里,揭开盖头的红布,看果然是她,他就一转身出来,在灶房找着正喝酒的舅,气急败坏地吼道:“舅,你咋蒙你外甥哩,她咋是银凤哩?”

舅眼睛红红的看着他,说:“她就是银凤呀。”

邵士喜说:“她不是银凤,银凤不是她。娶差了。”

舅便嘻嘻地笑起来,看着一块喝酒的人说:“你看我这外甥,已经娶回来了,却说娶差了。”

一齐与舅舅喝酒的人也都笑了起来,说:“你舅还能娶差,你舅是谁?”

邵士喜仍是一脸冷气,说:“这女人我不要,我要那天和我擦身子过去的那个。”

舅便火了,把酒壶朝炕桌上一砸,说:“由了你的。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这新社会也不能这么自由。”然后又对一齐喝酒的人说:“你们说,新社会就兴这么自由。”然后又对一齐喝酒的人说:“你们说,新社会就兴这么随便。”

爹听见舅吼叫,跑了过来,要拖邵士喜走,说:“我看这女人就不赖,你人也看了,炮也放了,咋能反悔,反悔了,让我和你娘在村里咋活人。”

娘也翘着小脚跑了过来,娘说:“对对的,咱不能做那种事,再说,人是你看了的,咋能反悔呢。”

众人也一齐说:“士喜子,这事悔不得,你这婆姨,我们看着不赖么,缺眉哩,还是少眼呢,好好的么。”

几个后生就揪着拖着搀着邵士喜又回到了洞房。

洞房闹得索然寡味,新郎不配合,满脸霜气,众人就早早地散了。等最后一个人迈出门槛,邵士喜便迫不急待地问新娘说:“你难道真是银凤?”

新娘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脸红朴朴地说:“我不是银凤,难道是妖精?”

邵士喜说:“要知道你是银凤,我就不娶了。”

新娘惊得楞在那里,一个趔趄倒在炕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娘听见哭声,滋溜一声蹦了进来,指着邵士喜的鼻子骂:“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不是让你娘上吊哩?”

邵士喜说:“我没有让你上吊。”

娘说:“你就是逼我哩,我今日就给你上吊看看。”说着就去解腰上的裤带。

邵士喜说:“我不逼你了,我认了,行了吧。”

娘的脸便活泛了过来,说:“这就对了。”说完,一拉门出去了。

新娘还是哭个不停。邵士喜翻翻眼睛,说:“我再问你一句,你真是银凤?”

新娘不哭了,但头还是不抬。

邵士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玉凤是不是许配人了?”

新娘又轻轻地啜泣起来。

邵士喜摆摆手,说:“哭球甚,我家还多给了你家两斗麦子哩。”

手记之三

精神病医院的生活机械、单调、却很有规律。清早起来,吃药,然后是早餐。早餐后可以在高墙壁垒的大院里放一会风。放风时很随意,只要你没有“越狱”的打算,尽可以在假山上,花圃前戏闹追逐。午饭后可以睡一会觉。睡觉是必须的,一打铃,所有的病人必须躺在床上。一个半小时之内,不准出病房。午觉起来又是发药吃药,然后便自由活动,随你干什么,只要不寻衅闹事。每周可以洗两次澡,至于伙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的感觉是比我进院前要好得多。我曾多年单身生活,就餐一向无规律,也很简单,说实话,远不如在这里吃得丰富。所以,在这方面,我很满足。觉得在这里“治疗”一段,也不是不能接受。尽管我还不承认自己有病。

我还发现,这里的病人都很善良,没有一个有侵犯、侮辱他人现象的患者。他们找你说话都小心翼翼,甚至诚惶诚恐。观察你很久,才敢走到你面前。说话的神情也多半是讨好的样子。如果他们一旦发现你有厌倦嫌恶的意思,马上退你很远,用一种负罪的目光在很远的地方偷目虚你。他们都很有礼仪,不论吃饭排队,还是轮流洗澡,都非常谦让,有一种英国绅士的风度。当然,他们也有病症发作的时候,但无论如何发作,都决不凌辱他人。这是一支被人类正常生活遗弃的群体。我想,在他们患病初期,可能都遭受过那些处于正常状态者的鄙夷,嘲笑,甚至戏弄。所以,他们都几乎变得畏畏缩缩,时时刻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每当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分析我的“同类”,何以会被遗落在这个非正常的圈子。他们在精神健全的时候,可能大多是善良之辈,性格或许内向,心胸或许狭窄,意志或许薄弱,但他们决不会是阴险恶毒之人。那些心地阴暗,为人诡诈,性格狂暴的人,往往会用中伤他人,陷害忠良,报复社会来发泄自己的郁积和不满。他们是不会因生活的重负,命运的打击,社会的不公而委屈自己,压抑自己。凡是被命运遣送到精神病院的人,都是社会施以不公,命运嘲弄了的弱者。应该承认,命运并不总是不公正的。余志高曾是山西大学的高材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可能已经按照早已内定的名单到国外留学去了。可是因为地主成份的父亲的自杀,一夜之间,便被开除出了革命队伍,最后被送进了这里。当然,他应该承受住这个无情的打击。可有些时候的打击,却是难以使人承受的。

我在监狱的那六年里,神经也曾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笑的机能的。出狱几年以后,我才又学会了微笑,可是学会微笑不久,我又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渐渐僵硬了起来。难道这就是精神分裂的前兆么。

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南霸天”给我诊治了三次。他所谓的“诊治”,就是与我聊天。大概也就是“疏导”的意思,因为我不承认自己有病,我便很少与他搭话,也拒绝回答他的问题。他不急不躁,甚而和颜悦色,与平日的态度迥然有别。他对我说,你的情况我们已大致掌握了。你的确在神经系统上有不正常的症状。你常常失眠吧。我没有回答他。你是不是经常感到烦躁。我还是没有回答他。他不气馁,又问我,你是不是感到苦闷,常常因为这种苦闷得不到渲泄而感到精神恍惚,寝食不安。我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他笑了一下,为自己判断得到我的反应而有点欣悦,他说,你看,你承认了吧。他接着说,你是不是总感觉有人要诬陷你,迫害你,或者在背叛你。我没有回答,可我很注意地看了看那个陈强似的尖鼻子。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你觉得这几天精神如何。我还是没有兴趣回答。他有些不高兴了,可还是问了我一句,你在我们这儿已住几天,感觉如何?我不想让他太失望,便说,感觉还可以。他便挤挤眼睛又笑了一下,最后说,你在这儿安心住一段吧。对一些病人来讲,这儿几乎是世外桃源,不愁吃,不愁穿,没有人侮辱,没有人陷害,也没有你们官场上那些是是非非,尔虞我诈,也不用担心物价上涨,失业下岗。是不是,邵合作同志。你愿意写你的自传,你就写吧。据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研究,描写自己的痛苦经历有助于患者康复。好了,你可以回病房了。离开治疗室的时候,我凝视了他一会,我发现,他竞然变得有些腼腆。我想,这个“南霸天”还是有点人情味。

十三岁的除夕,我是在本家伯父的床上度过的。本家伯父的木床是全村唯一的一张床。我盘腿坐在木床上,听本家伯父诉说我们邵家的历史。那个除夕夜,很冷,已经下了两天的大雪把路全都封了。寒风料峭,砭人肌骨。我在家里呆不住,要出去,奶奶就说,你要出去也行,找你十二大爷来家里过年。我刚要出门,奶奶说,叫不叫吧,叫他也不会来。他那个怪劲我知道。我还是坚持要出去,奶奶就说,那就叫去吧。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情,咱礼数到了。

本家伯父是独身,年逾四十仍未成家。这是他在村里遭受非议名声不好的主要原因。没有结婚的光棍,村里有十几个。村民对这些光棍都施以同情,怜悯,但本家伯父却是一个例外。他是有条件有能力结婚而不结婚,这就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现象,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和不肯原谅的问题。直接影响了他在村里的形象。和我同宗的一位长辈,对他这个本家侄儿就看得颇不顺眼,他站在大队场院里,对人们说,怪不得县里不让他当联校校长了,连个婆姨也娶不过,谁用他呢,孩儿们都怕跟他学坏了。我后来发现,连学校的学生都对他颇为不恭,除了勉强接受他传授的知识,对他其余教化一律嗤之以鼻。

本家伯父其实并非丑陋不堪,让女人侧目而视的男人。可以说,他长得非常清秀,高挑身材。平日衣服洗涮得也颇为整洁,寒冷季节,脖上系一条蓝围巾,象五四青年一样。他母亲早亡,舅舅又膝下无子,就一直跟着在城里当先生的舅舅生活。解放前夕考入师范,后分配在城关公社当过两年联校校长。“反右”时因没有完成抓出三个“右派”的指标,以包庇“右派”的错误贬回我们村里。如果说,本家伯父给我留有深刻印象,那就是他的“洁癣”。我从未见他有一次在学校的茅房入厕,每逢他要解决排除的问题,就象当年在延安的毛泽东,扛一把铁锹到附近地里方便。他说他不能目睹别人的粪便。他的窑洞收拾得可以说一尘不染。吃饭前都要将碗筷盆勺重新用水洗一次,学生老师也可以去他的宿舍,但不能坐他的床,在他的被褥上躺靠倚压。他从不应邀去亲戚朋友家吃饭。他后来告诉我,他无法想象经过那些抓屎、弄尿、喂猪、喂鸡的手弄出来的饭是一种什么味道。

总之,他只吃用自己的手做出来的饭,所以奶奶后来判定他不会接受邀请,去我们家过年,她只是看在本家伯父待我如子的份上,让我履行一个邀请的仪式。本家伯父果然拒绝了我的邀请。我还没有把奶奶教我的话表达完,他就断然地说,我不会去的。

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我觉得该走了,我刚要走,他却说,今天天冷,上床坐吧,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跳上床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床。在我们矿上,我也没有见过这样镂刻精细的木床。矿上的人也都睡土炕。

本家伯父翻出一块军绿毛毯,压在我腿上,今天天冷,他说,我受宠若惊,我想说点别的什么,说出口的话却是,大爷,你怎么不结婚呢,你也该有个婆姨哩。我的眼睛看见本家伯父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跳了几下,随即又变得木然。他冲我翻了一眼,说,你小孩家家的,说这些事。我马上说,不是我要说,村里人都这么说。本家伯父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说,我不会结婚了,这辈子就这么过,一个人自在,随意,没有枷锁。

应该说,当时我并不理解他的话,我象村里人一样,也认为结婚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两年之后,在本家伯父悬树自尽前,我才知道,他是有过恋人的。这位恋人在他筹备婚事之前一个月,以飞快的速度嫁给了一位离异的老八路干部。从此,他便不再相信爱情,也淡薄了平庸的婚姻。

本家伯父往炉膛里加了几块煤,也坐到床上。他孤清的脸上笑了笑,点着一颗烟,对我说,年三十,也没事,我给你说说咱邵家的历史吧。

村里响起了鞭炮声,“劈劈叭叭”零落而有些沉闷,本家伯父看见我并没有因为炮声而分散精神,仍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满意地笑了。

他以一种无限怀旧的口吻对我说,我们邵家,除了李琏,还出了一个上了史册的人物。嘉靖年间的县志上有他的名,不过,他也不姓邵,他姓郭,我们邵家三易其姓呢。

我们这位姓郭的先祖,是李琏的曾孙,也就是李琏那个纨绔子弟的孙子。我以前给你讲过,李琏满门抄斩后,只逃脱了这个纨绔子弟。这个纨绔子弟怕朝廷追杀,易姓改名,隐居在山里。靠着那个妓女丰厚的积蓄,颐养天年,竟然活了八十多岁。他的儿子很聪明,但他没有送去读书。他认为李家落得家破人亡,全在书读得太多。到不如做个安分守已的平民好。他的儿子终生务农。儿子的儿子,他们也没有让他多读书,也不准备送他赶什么考,十四五岁时送他到县城粮铺做了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