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祥再回来的时候,跟在一队穿灰军装打绑腿的队伍后面。白永祥不停地向人们招手,一副得胜回朝的样子。白永祥也穿一身灰军装,但没有打绑腿,也没有军帽。他走路的架式却和那些穿军装的人一样,挺胸直腰,两条胳膊大幅度地甩来甩去。
徐福说:“看狗日的,倒威风起来了。”
邵士喜扯了他的后襟,说:“小心他听见。”
徐福说:“我怕球他,早先还不是在一块摔打。”
邵士喜说:“早知道这样,我就和他一齐跑了。”
二占区的窑主,李监工没跑,让白永祥他们抓起来了。原先挂在井口的“西北实业公司第四十一厂”牌子,换成了“太原军管会工业接管组东阳采煤所。”
后来,邵士喜才知道,从这天开始,他就变成了工人阶级。过了几年,他又听广播里说,他又变成了领导阶级。
邵士喜对徐福说:“好狗日的,咱们变成领导阶级了。领导农民,领导学生,还领导军队,……”
徐福说:“屁,你以为你是谁?”
邵士喜不高兴了,说:“你看你,人家抬举你,你咋不承情呢。”
徐福说:“不是我不承情,受苦的,永远是受苦的。你说你是领导阶级,你能领导了谁?你连你婆姨还领导不了,你还领导了谁。看把你兴得。”
邵士喜说:“不管咋说,工资不少你一分钱了。”
徐福低头想想,说:“这倒是。”
徐福结婚了,找了个很漂亮的女人,带到矿上住了几个月。很让徐福风采了几天。徐福的婆姨来了以后,邵士喜就从合住的窑洞搬了出来,有几个晚上邵士喜像尿湿了褥子,弄得被子里腥乎乎的。邵士喜就向井口主任白永祥请假,要回去探亲。
白永祥眯了眼看他,说:“是不是想找婆姨了?”
邵士喜“嘿嘿”地直笑,说“找啥婆姨,咱这下窑的,谁跟哩?”
白永祥严肃地瞪起了眼,说:“现在我们不是窑黑子,是工人阶级,是工人老大哥,吃香着呢。你看他徐福长得歪瓜裂枣的,不是娶了个漂亮婆姨。”
邵士喜的腰就挺得直了。
白永祥说:“你找婆姨归找婆姨,可不能超假,咱现在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可不是伺候日本人二占区哩。”
邵士喜说:“领导的话,我记下了。”
白永祥说:“记下就好。你不能跟徐福学,徐福他对新社会有看法哩。”
邵士喜吓了一跳,“徐福可是个好人哩,从小下窑,没少受窑主的欺负。”
白永祥鼻子“哼”了一声,说:“邵士喜,你可要站稳阶级立场。我给你敲个警钟。”
邵士喜惶惶不安地从队部退了出来。
邵士喜回乡下时,在山坡上看见挑着水桶上来的徐福,心里一怔,想低下头走过去。
徐福骂他说:“士喜子,你的驴眼长到屁股上了?”
邵士喜的脸就红了,忙说:“我还以为是谁呢。福子哥,挑水呢?”
徐福说:“你咋不来串门了。你嫂子老念叨你呢。”
邵士喜说:“这几天我身子不舒服哩。”说完急忙朝山下走。
徐福喊住他,说:“你提着包袱,是不是回家呢?”
邵士喜没停步,边疾步走边说:“你挑你的水吧。”
徐福又说:“我看你是回家的样子么。”
邵士喜已经走远了。
徐福冲着他的背影,骂道:“士喜子,你个狗日的。”
徐福挑着水桶往山上爬,听见背后有人喊,“福子哥。”
就见邵士喜涨红着脸又爬了回来。他走到徐福跟前,喘了几口说:“我思谋来思谋去,有句话还得给你说。”
徐福说:“我早就看出你肚子里有屁要放哩。”
邵士喜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福子哥,你可不能对社会主义有看法呀。”
徐福瞪起了眼“放你娘的罗圈屁。”
邵士喜挤着眼睛说:“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我是给你提个醒。”
徐福低头想了会说:“我知道是谁说的啦。这狗日的。他来我家串门子,让你嫂子撵出来了。他就说我的瞎话。共产党咋瞎了眼用下这球货,明日我就找他论理论理。”
邵士喜忙说:“福子哥,你千万别去论理。你一论,不就把我论出来啦。你以后注意就是啦。”
徐福沉吟了一会说:“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邵士喜劝他说:“该忍就得忍,光棍不吃眼前亏。”又说:“福子哥,我走啦。你可想开些。”说完向山下疾步走去。
徐福跺着脚高声说:“你告他,我尿洗他哩。我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他一脚把捅踢倒,水顺着山坡流了下去。邵士喜跳着,躲着冲下来的水流,“福子哥,我可是为你好哩。”
邵士喜回到村里,把几个月的工资放在炕桌上,然后眼瞅着那一沓钞票,对爹娘说:“除了买粮的,我可是全拿回来了。”
爹瞄了一眼炕桌上的钱,说:“俺孩懂得过日子,这就好。爹娘养活你们成人,图甚哩,就图得你们会过日子,活成个人。”
娘也瞄了一眼炕桌上的钱,说:“你下窑挣钱也不容易,娘给你攒着,将来给你置地买房。”
邵士喜盯着炕桌上的钱,“我原先想给爹镶个金牙,可又一想,镶那些东西也没用相。”缓了一会,又说:“徐福娶过婆姨啦。”
爹说:“我知道。他婆姨我小时见过呢。”
娘说:“我也见过他婆姨,小时候鼻涕涎水的。”
邵士喜看了一眼爹,又看了一眼娘说:“矿上的工人都娶过婆姨啦。”
爹就笑了,说:“新社会了么。”
娘也咧嘴笑了,说:“说的是咧,新社会了,共产党不叫穷人打光棍么。”
邵士喜脸瞥得像猪肝似的,他又看了一眼娘,说:“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井口主任说,士喜,你咋还不娶婆姨哩,福子哥也说,士喜子,你也该成家了。你娘咋就不急着抱孙子呢。”
爹很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娘,说:“按理说,也该给你娶婆姨了,可我总想着再攒点钱,置几亩地。”
邵士喜就说:“地多少是够,地主家的地到是多,最后不都分给穷人啦。”
娘说:“我咋就不想早办点抱孙子呢。我黑夜做梦都想抱孙子。我总想着再攒点钱,璇几眼窑。”
邵士喜说:“窑多少是够呢,有住的就行了。地主家的房到是多,最后不都分给穷人啦。”
爹看了看娘,娘也回望了一眼爹,爹就说:“士喜呀,爹活着图个甚,还不就是看着你们一个个娶婆姨成家。想办就办吧。咱说办就办,明日就托媒人说合去。”
娘说:“媒人就不必寻啦。士喜他舅就行。他东村跑,西村走,给人割寿木。这三乡五村的,谁家有待嫁的女子,他心里有本帐哩。今后晌我就回俺村找他去。”
邵士喜就羞得低下了头。
第二天晌午,娘兴冲冲地从山后面踮着小脚回来了。三五步后面走着驼着背的舅舅。舅舅的酒糟鼻子,越发得红了,红得那张猴脸就剩下那颗鼻子。
娘一跨进门槛就说:“真是天打地对,你舅一说就说成了。”
舅舅把两条腿拖到炕上,拍拍炕桌说:“士喜子,给舅倒水。”
邵士喜忙恭恭敬敬将一碗开水擎了过去。
爹说:“你舅给人说过好几回媒。那一家也和和美美。”
舅舅一脸的兴奋,说:“我轻易不给人说合哩。士喜子是我外甥,舅咋也得说个好女子。”
娘说:“士喜子,下街给你舅打酒去哇。干脆多打些算了。省下办事宴再跑。”
舅说:“对对的,一下置办齐算了。后日有些紧,大后日就办了吧。”
爹说:“大后日也有些紧吧。这家里甚还没甚哩。”
娘说:“不能往后推了。我已经找马半仙看日子了。马半仙说,既然你们急着办,不是后日就是大后日,不能赶前也不能拖后。只有这两天是好日子。”
爹撇着嘴说:“他马半仙的话还能听。那回他说人家拴柱他娘活不过七月十五,结果呢,人家拴柱他娘现在还活蹦乱跳哩。”
邵士喜也斜着眼说:“对,现在是新社会了,咱不能搞那迷信了。咱啥时候想结婚就啥时候结。”
娘便沉下脸来,说:“你们父子俩想那天办就那天办吧。可是我丑话说在前,将来出个事,我可不承担这责任哩。”
爹就巴巴地望着邵士喜,说:“士喜子,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情,你说吧。”
邵士喜低垂着眼看了看娘,说:“娘咋说就咋办吧。”
舅舅猛拍了一下大腿,说:“这就对了。”
舅舅的酒量不大,二三两下去就扯着大舌头说话。把爹看成士喜,又把士喜看成爹。挥午着胳膊在炕头上吹嘘他的寿木手艺。舅舅说:“我给多少人打过棺木,你们知道不知道?”
爹说:“三五百人了吧。”
舅舅就鄙夷地斜他一眼,说:“三五百,十倍也打不住。你士喜子知道个啥。”
舅舅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咂一咂说:“这酒不赖,好酒,姐夫,你这酒买得地道,没兑水。”
邵士喜便又往舅舅的酒里倒了凉水,说:“舅舅,你喝。”
舅舅说:“姐夫,你别灌我。西刘屯你知道吧,有七八个人要灌我,最后呢,都让我给灌倒了。”
邵士喜说:“舅,你还没告我,你给我说得婆姨是那村的呢。”
舅舅拍了一下炕桌,酒壶跳了一跳,“呛啷”一声掉在地上,“我姐没告你。”
邵士喜从地上捡起锡酒壶,摇了摇头。
舅舅就冲着门外喊:“姐,我说的媳妇是那个村的来着?”
娘便在门外乐了,说:“看把你喝的。”娘手里攥着面团进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摇摇头,说:“我也给忘记了。还是你说吧。”
舅舅靠在窑墙上,回忆了片刻,说:“高家岭,对,就是高家岭。我在那儿打了八九副寿木了。没错,高家岭有个高天旺,高天旺没儿。可有六个女子。六个女子一个个都是细眉大眼,好人材哩。大的叫高金风,二的叫高银风,三的叫高玉风,四的叫……”
爹说:“你给士喜说的是老几?”
舅舅说:“咱想要他老几就老几。咱士喜子现在是工人阶级,工人老大哥,想娶他老几就娶他老几。不过人家大女子可是嫁了。”
爹急了,说:“那你到底给士喜子说的是老几,这里面还有个八字合不合的事哩。”
舅舅说:“那就银凤吧。银凤八字好哩。”
邵士喜去灶房里找娘,吞吞吐吐表达了自己想见高银风的意思。娘一边往锅里下面条,一边说:“见甚哩,你还信不过你舅。再说啦,我和你爹成亲前,你爹也没见过我的脚大小呢。”
邵士喜争辩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自由结婚,谁知道这女子是聋是瞎。”
娘就笑了,说:“婚姻是前世的缘份,由不得世人。见不见吧。婆姨,能生火做饭,生儿育女就行了。”
邵士喜不接娘递过来的碗,用灶上的勾子敲得水缸“咚咚”直响。娘便叹口气,说:“要见就见见去吧。反正八字给你们合了,话也给人家撂下了。见不见都是这了。”
爹赶出来,说:“你兄弟也太撑不住了。喝得晕天雾地的,连几女子也说不清。”
娘有些不高兴,说:“我兄弟喝洒是把不住自己。说媒可是板子上钉钉子。”
吃过饭,舅舅晃晃悠悠地领着邵士喜去相媳妇。娘在门坡上说:“士喜子,扶住些你舅。”
舅舅“哇”地一声拉稀似的吐了满坡,他用袖子抹了抹嘴,说:“吐了我就轻松了。你们别扶我。我再喝它几两也没话说的。”
爹说:“士喜子他舅,要不明日再去吧。”
舅舅朝坡下“啐”了一口,说:“姐夫,你是笑话我吧。这点酒就能把我放倒。民国三十一年,我一顿喝过多少酒,说出来能把你吓死。走,士喜子,送舅回村。”
邵士喜说:“咱不是回姥姥家,是去看……”
舅便点点头,说:“你不说,我倒忘了,对,咱去高家岭。”
甥舅俩人便拐上去高家岭的路。
舅说:“去了丈人家,你可得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让你站,你就站,我让你说,你就说。头一面,重要着哩。本来么,你不去还好,是傻是精,他摸不清你。你非要去,就说不定那儿有个闪失。”
邵士喜搀着舅的胳膊,埋着头吭哧了半天,说:“舅,这银凤人咋样呢?”
舅仰了头看他,说:“俊着哩,舅还能给你说个丑八怪。可话又说回来,家有三件宝,丑妻烂地破棉袄么。”
邵士喜说:“话是这么说,可谁娶婆姨也没说想娶个丑的。徐福你知道吧,娶了个婆姨,漂亮着呢。”
舅的鼻子哼了一声,说:“徐福我还能不知道,他呀,福不住他那个婆姨,不信,你走着瞧。”
邵士喜一怔,说:“你这话是咋说呢?”
舅又蹲在路边吐了一阵,摇摇摆摆站起来,“我不是喝多了,我这两天闹胃病哩。”
爬了三道梁,绕了二十多里,才看见了高家岭的袅袅炊烟。舅把邵士喜领进一个围墙坍塌了一半的院子,指着一个正轰鸡的鸡皮妇人说:“士喜子,你叫婶吧。”
邵士喜就冲那妇人低低地喊了一声“婶”。
舅对妇人说:“这就俺那外甥。我们去李家庄办点事,路过这儿,就相跟着进来喝点水。”
那一脸雀斑的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邵士喜,点点头,“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和咱老农民就是不一样哩,快进家吧。”
舅说:“我老哥哩?”
妇人说:“进山放羊去啦。”
舅又说:“咱那几个侄女呢?”
妇人说:“割草的割草,推磨的推磨,都出去啦。你们先回家喝水吧。”
窑里比院里清爽一些。邵士喜看看舅舅,舅说:“坐哇。站着做甚,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以后就是这个家的半个儿啦。”
那妇人就乐得合不拢嘴,边用鸡爪样的手在一只陶罐里扣红糖,一边说:“他叔哎,这日子能不能再推推,后日可是有些紧。”
舅脱鞋上炕,说:“不能推了,老嫂子。这日子可是我姐让马半仙捡下的。要是推得将来出个差池,咱们都担戴不起。”
妇人笑笑,说:“那咱就不推了。事情办了,我们也就了了一份心事。”
舅说:“这就对了。”
邵士喜的左手手指鸡啄米似地跳个不停,他就用右手去攥,一攥,右手手指也跳了起来,他又想尿,却又不敢开口,邵士喜就求救似地看了舅一眼。舅瞥了他一下说:“要不今日你就改了口吧,改了口就成一家人了。”
邵士喜知道舅的意思是让他喊“娘”,但他喊不出口,脸通红的低下了头。那妇人笑嘻嘻的,说:“不差乎这几天,女子嫁过去再改口也不迟,这新社会了,咱不讲究那些。”
舅却执意地对邵士喜说:“现在就改,士喜子,喊一声娘吧。”
邵士喜觉得有点委屈,婆姨还没看出个丑俊就喊了娘,怕是反悔也不能反悔了。他迟迟疑疑地,舅的脸上就不高兴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向灶间那妇人喊了一声“娘”。那妇人脆声声地应了,就说:“俺孩,喝水吧。”
邵士喜也觉得口渴,就端起碗饮了一口,却觉得这水味怪怪的,忙把碗又放在炕沿砖上,低了头在心里描绘自己婆姨的眉眼。这时候就听见那妇人说:“他舅,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你说道说道。昨日你走了,村里的人就说,你家女子一个个眉正眼顺,咋就五斗麦子打发出去了。你听听,不是我要争几斗麦子,是我不好堵众人的嘴哩,俺这几个女子,又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儿。不是新社会,我连猴女子也早出活去了。他舅呀,五斗麦子实在是让俺在村里说不出口。”
舅便从被褥垛上直起了腰,说:“那就六斗吧,这是新社会,不兴买卖婚姻了,让政府知道了,不收拾咱们才怪呢。”
那妇人说:“七斗吧,咱谁也不说了,前两年,我九斗麦子还没应承别人哩。我今日是看士喜子人不赖呢。”
舅便硬硬地叹了口气,说:“七斗就七斗。”
天眼看就要黑了,妇人的几个推磨割草的那几个女子还没回来。舅就等得不耐烦了。回去还有三十多里山路要走,舅便说:“士喜子,咱回哇。”
妇人说:“着急甚,吃了饭再回不迟。”
舅蹭到炕边,穿鞋下炕,说:“该回哩。”正说着,院子里有了女子的笑声。舅便道:“士喜子,是哇,出得就看见了。”
邵士喜一出门,就看见一苗条女子从身旁走过,低着头进了门道。他恍惚间,看见那女子眉清目秀,脸有红是白,再看院当央,还有两女子,一个高大,一个瘦小,高大的嗓门粗嘎,正训斥着瘦小的女子。
见舅和邵士喜出来,俩女子急匆匆躲进旁边的马厩。邵士喜还是看清了那身材高大的女子。他想,要是她是银风,三斗麦子都亏了。
妇人一边骂几个女子没礼貌,一边送邵士喜舅甥二人出门。舅边走边说:“高家的女子没话说,看甚哩,一个比一个巧。”
那妇人就掩不住地笑,说:“巧说不上,过日子是没话说。”
刚拐过弯,邵士喜便迫不急待地问:“舅,那个是银凤,是不是和我擦身子过去的就是银凤。”
舅刚要说,就有些想吐,又蹲在路边干呕起来。邵士喜耐心地等着,只到舅惊天动地吐出一大堆秽物,他把舅扶了起来。舅用袖子抹抹嘴,说:“舅不是喝多了,舅有胃病。”
邵士喜扶着舅下山,又问:“是不是和我擦身子过去的就是银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