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迷迷糊糊的睡觉,忽然感觉有人摇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看,就见一张马脸探在我头顶,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我不禁一怔,忙坐了起来,喝问说,你是谁?那人两个脚尖一碰,立正道,报告红卫兵小将,罪犯余志高,家庭成份,地主,本人成份,学生,籍贯,山东济南,现年五十二岁。我呆住了。愣了半天才明白这人是被迫害狂,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同情。便问他,你来这儿几年了?余志高又啪地一声立正道,报告红卫兵小将,我进来二十多年了。这里很好,我无怨无悔。我想我与这种明显的精神分裂症者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便挥挥手,你去吧。余志高就退到他的床上去了。想到自己今后将与这些人共存一室,我就不由得有些悲哀。使人更加悲伤和愤怒的是,镇政府和我爹,竞把我送来与他们为伍,难道我真的神经不正常了吗。
我欲哭无泪。
不一会儿,余志高又蹑手蹑脚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我父亲是刘文彩,大地主。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我爷爷是蒋介石,伪总统,你知道我先祖是谁吗?我先祖是秦始皇。你看我,没向党隐瞒什么吧。我可是全交待清了。红卫兵小将,该宽恕我了吧。我心烦,就大声吼道,滚,滚开。余志高就筛糠似的在那儿抖,诚惶诚恐地看着我。我马上起来自责,我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被迫害狂呢。便又很快说。对不起,我心烦,余志高理解似的望了望我,倒退了回去。
这时,“南霸天”进来了,身后是虎背熊腰的男护士。男护士说,现在是吃药时间。候亮和余志高就各自倒水,把药吞进了嘴里。“南霸天”把药放在我的床头,说,这是你的药,一天四次,一次三片。我拿起片看了看,药名是“氯丙嗪”。我说,这药治我的病吗?“南霸天”说,当然是治你的病了。你要好好与我们合作。我说,我要是不和你们合作呢。“南霸天”说,不合作就不好说了。国有国法,党有党纪,院有院规。我们就要对你采取必要的措施。我发现,他说“必要的措施”时,嘴角拧了一下,与当年南霸天杀害洪常青时的动作非常相仿。我不寒而颤。男护士象家丁站在南霸天身后一样,虎视耽耽地立在他的身后,更增加了他的阴险和歹毒。男护士把一张纸递给我,说,你识字吧。“南霸天”讥夷地笑了,说,他何止识字,他还准备写自传哩。你今天就开始写吧,我们也许可以从中找到你的病因,相应地采取治疗手段。
我把男护士给我的纸片扫了一遍,发现是一份“作息时间表。”上面规定了起床,洗漱,吃饭,吃药,午睡等等事项。最末一段是警告性的提示。男护士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还不吃药。我说,过一会我会吃的。男护士说,现在是吃药时间,必须马上吃。我说,我要是现在不吃呢?“南霸天”就暗藏杀机地看我一眼,说,那我们就得采取必要的措施了。候亮大声对我说,吃吧,不吃不行。男护士立起眉毛瞪了他一眼,说不用你多嘴。候亮便乖觉地低下了头。我想我还是吃下去吧,便把药片扔在嘴里。“南霸天”说,咽下去。我说,我早咽下去了。“南霸天”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好好合作。我发现你还是个聪明人。我说,我要是不聪明呢。“南霸天”的嘴角又大幅度地拧了一下说,那我们就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不过,我们是轻易不那么做的。
我看了看外边的太阳,发现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就想起写自传的念头。也许写作能排遣我的苦闷。我找出了笔记本,找出了笔,便在床头沉思默想起来。
余志高说他的爷爷是蒋介石,这完全是胡说,就凭他那张马脸,也不是蒋介石的种,他说他的先祖是秦始皇,更是臆想天开,疯人呓语。我的先祖却是明末名臣,这是有据可查的。我出狱之后,在县博物馆曾找到那本《明史》,我的先祖便记载那上面。
十一岁时,我曾被迫转学回到村里。我的一位本家伯父十分自豪地向我讲述了先祖的身世和壮举。我想,我的自传应该从他写起。虽然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已退化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我们还引他为荣。就像我们国家现在虽然在科技、经济方面远远落后于西方诸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民族曾有过的辉煌。我们的一些同志,为什么每每把“四大发明”挂在嘴上,心理其实是一样的。
我的这位先祖不姓邵,姓李,名琏。官做得不大,但也不算小,奉仪大夫,正五品。相当于现在的厅局级。放在地方上,也为一方诸侯,在朝里就是一般官员了。《明史》和《明季北略》及《明亡过略》中之所以提及他,是因为明朝覆灭之前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件事情简单地说,就是损富益贫。
当时的明王朝已是岌岌可危了。连年干旱,草木枯焦。“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糙类糠皮,味苦而涩。食之,仅可以延不死。至十月以后蓬尽矣,则剥树皮以为食,冀可稍缓其死。迨年终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而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食石而死者,相聚为盗……”于是“流冠”轰起,李自成和张献忠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起事的。当时朝中文武官很多,皆想不出平息暴乱的主意。其实也不是想不出,是懒得去想,一想就想到了自身的利益。大家早朝的时候,就只听崇祯帝在那里叹气,然后陪着叹气,最后退朝回家享乐去了。我的这位先祖显然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不甘寂寞,退朝后又无乐可享。他的糟糠妻子比他年长六岁,已是半老太婆,家中又无婢女小妾。三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在宁夏任职,还有一个纨绔子弟,已近似断绝关系,他在家里颇为枯寂,又忧国忧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遭到满朝大臣一致抗议的“损招”,“以兵荒之故归罪富家”“损有余以补不足,”令江南富家报名助饷。一天早朝,他把这个建议奏给了皇上,崇祯听了还没来得及表态,就遭到文武百官的强烈谴责和愤怒声讨。我的先祖,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崇祯皇帝没有“独裁”,他知道从朝廷安危而言,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却没有勇气撼动支撑皇朝的这些社会基础。就这样不了了之。从此,我的先祖在朝中日子很不好过。几乎没有一个与他说话的人了。我的先祖没有因此而收敛,因此而思过更新,反而走向了极端。你们不是说我“狂妄”,说我“愚痴”么。他索兴认真了起来,到处搜集官员们的“黑材料”,今日参这个一本,明日参那个一本。据史料记载,他在被杀前的那一年,共弹劾四品以上官员三十四人。虽然他的奏本多半被崇祯搁置一旁,但还是被文武百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以后快。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的先祖那天也该出事。崇祯帝下了《罪已诏》,做了自我检讨之后,文武百官莫不扼腕叹息。他却在百官身后轻笑了一声。就这一声傻笑断送了他的性命。
马上有人向崇祯起奏,说他对皇上的《罪已诏》颇有讥诮之意,有辱龙颜,罪不可赦。崇祯很爱面子,当时的心情又很不好。遭此讥讽,当然不会宽恕了。加之百官在旁边推波助澜,便命人将我的先祖推出斩首。刑部大臣曾被我先祖弹劾,早有报复之念。假借旨意,将我的先祖一家满门抄斩。连远在宁夏的那个儿子也未能幸免,全部凌迟处死。唯一侥幸留下来的便是那个早已断绝关系的纨绔儿子,他在妓院里躲了一年。然后挟一妓女远走高飞,在山西落了户。第二年,明朝灭亡。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之前,据说连连跺脚,悔不迭地责怪自己,“我不该杀李琏呀。这满朝文武只有李琏一个忠臣哪。”
我的本家伯父讲到这里,绘声绘色,慷概激昂,学着崇祯皇帝上吊时的样子,连连跺脚,我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我已经有一定的判断能力。我对崇祯皇帝临死前的这句话,颇为存疑。我就问伯父,你这是听谁讲的。伯父说,听老人们讲的呀。你难道不相信吗?我点点头。伯父马上不高兴了,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这孩子,怪不得你们学校不要你了呢,你连我讲的都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我想想也是的。我连我先祖的事也不相信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伯父没有进一步责备我,而是叹了一口气,凝视了我许久说,你在性格上很象咱们的这位先祖。我一怔,很有点受宠若惊。我扭怩了一下,表示了我的惭愧。伯父却很认真地讲道,我听老人们说,咱们的这位先祖,小时候特别聪明,过目不忘呵。我马上说,我可不太聪明。伯父摸摸我的头说,你么,还比较聪明,但的确不如我们的这位先祖聪明。先祖家穷呵,还不如我现在这个家境。先祖的父亲供不起他读书,他就站在私塾外面听。真是过耳不忘。里边的学生还没学会,他在外面已经倒背如流了。后来私塾老师免费收了他。三年之后,他就把这位私塾老师难倒了。他拿《论语》中的一些话质问老师,老师也答不出来。这位先祖,小时候脾气也很怪,爱认死理,爱钻牛角,三村五乡的,都知道,大家敬佩他,又都烦他。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有毛病。连《论语》《史记》他都能找出问题,乡里的一些老秀才都怕与他答话,生怕他咬文嚼字,找出他们的不是。这方面流传的故事太多了。可惜我都忘了。我说,你能不能给我讲上一两个。本家伯父腼腆地瞥了我一眼,说,我不是说,我都忘了么。他大概看出我执拗而怀疑的眼神,便说,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吧。不过,我记不清这是他几岁上的故事。有一回,村里的一个老秀才,因为宅界和邻居寡妇发生了争执。老秀才明显失理,却强词夺理,引起村人公愤。老秀才出言不逊,之乎者也地骂开了人。村民多数没有文化,听不懂他骂什么。但我们这位先祖听得懂,便与之辩驳。我们的先祖当时还是个孩子,老秀才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又引经据典的嘲讽我们的先祖。我们的先祖毫不畏惧,一条一条地驳他的诡辩,老秀才终于理屈词穷,败下阵去。老秀才还不服气,便道,还是孔圣人说得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们的先祖就说,不是我们这些穷人难养,而是你这样的腐儒刁民难养。孔子的这句话也是不对的,他说女子难养,不知这女子包括不包括他的母亲。老秀才没想到我们的先祖这般厉害,灰溜溜跑回去了。从此也不敢欺负邻居寡妇了。我们的这位先祖了不得也。不仅辩倒了这个家产万贯的老秀才,还找出了孔圣人话里的毛病。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自此,我们的先祖在那一带便出了名。
“南霸天”将我这部分“自传”拿去读了。然后把我叫去,兴奋地说,你的病因还真找到了。你这病是遗传性的精神偏执狂。我冷冷地看着他,觉得他的神情很可笑。特别是他那个酷似“南霸天”的尖鼻子,和杂技团的小“丑”一模一样,还有那自以为是的眼神,非常滑稽。“南霸天”对我的鄙夷不以为然,仍在那儿自言自语地唉叹,你这病,还真不好治,遗传性的呵,要是后天性的就好了,三个月保你康复,现在我就没有把握了。我要没把握,你就是找北京上海的那些医生,也怕没有好办法了。你还是继续写你的“自传”吧。我个人认为,你的文笔还是挺好,我很欣赏,你要不是遗传性病人,我真想为我们这所医院治出一位着名作家。我说,我可不喜欢当什么作家。作家都是性心理变态者。“南霸天”很有兴趣地期望我说下去。我却一甩胳膊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