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武夫和暖阁里的贵族完全不是一路人,他们穿着斑驳的甲胄和沾满雪泥的靴子,眼底泛着赤红,像是一群野兽。
这是嬴真的侍卫们,也只有贵为离国长公子的嬴真才有权把侍卫留在暖阁外。
“坐剑杀人?”百夫长嘶哑地问。
这个女孩展示了凶戾无比的起手式,跪对着嬴真。
她想杀人?她敢杀嬴无翳的儿子?这个帝都里谁敢?
“不好收场了。”小胡子男人抽着纸烟。
在几十柄战刀围绕之下,叶雍容岿然不动。但她被“酒劲”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然清醒了许多,任谁在被斩成肉泥之前都会清醒起来。
围绕着她的古铜色战刀上,刀身上的雪花正在融化,明丽的水珠流向锯齿般的刀刃,微微一顿,被切作两半坠落。如同身处虎狼群中。
这件事已经变得不好玩了,她捅了大娄子。
“外面怎么那么吵啊?”太傅谢奇微掀开银帘,老脸酡红,声调拖得老长。
他看了一眼被围的叶雍容,看起来很生气,“是‘坐剑杀人’的起手式?这可是杀人的剑法,在我家里怎么搞得这么剑拔弩张?”
他又看了一眼那些南蛮武士,“这些人怎么没有换鞋?把地毯踩脏了可怎么清洗?”
满座都汗颜。这位有理太傅大概真的是喝多了,说的每一句话都文不对题。
叶雍容心里微微一动。她感觉到自己的杀气泄了,随着谢奇微懒洋洋的几句话,熏风暖阁里的气氛悄悄地松懈了。
“那是叶家的女将军吧?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哼哼着。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首,兵机参政白立出列,满头冷汗。
“你手下的人?怎么性子那么野?”谢奇微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要罚!”谢奇微从鼻孔里出气。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识图起身为叶雍容辩解,脸上一个清楚的巴掌印,就是叶雍容那只纤细的手儿,看起来有点滑稽。
外衣被钉在地下,嬴真原本动弹不得。但人急起来也有急智,他把外衣抖落,只穿着件里衣就拦在叶雍容面前。他自命是个风流人物,护花是要护到底的,不想牵连叶雍容。
何况他也不想这件丢脸的事被嬴无翳知道。他身为长公子,按理是要继承父亲的爵位的,如果离国继续强大,没准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得他坐。不过嬴真很怕父亲,在家里说不上什么话。
众所周知嬴无翳与众不同,对于长儿子不管不顾,只是宠爱长女嬴玉和二儿子赢渊。
“不行不行,要罚!不罚岂不是说我家这间暖阁里没规矩了?”谢奇微认真起来,“让闲杂人等先退出去,我要好好想想。”
离国武士们彼此交换眼神,有些犹疑。
“还不退?这里没人希望看见你们,你们还没看出来?”小胡子男人懒懒地说。他仍旧坐在桌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过,谁也不知道那股凌厉之极的杀气是如何发出来的。
百夫长对于这个小胡子男人似乎有些敬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之后,缓缓地收刀回鞘。几十柄刀跟着缓缓地收回,叶雍容丝毫不动。
“好了好了,退下,我们只是喝酒闹着玩儿!”嬴真挥手。
“我们受命保护长公子的安全,不管是不是闹着玩,任何人威胁长公子,我们都会见机行事。长公子出事,王爷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百夫长说着一口官话。
言下之意也清楚,他们是受命于嬴无翳,而不是嬴真。
南蛮武士们倒退着撤出了暖阁,叶雍容还按着剑,他们不敢把后背留给她。
“你这么跪着不累?”小胡子男人又问。
叶雍容知道这是问她,不知不觉间,小胡子男人身上的杀气散去了。叶雍容心里一松,她松开握着的剑柄,缓缓地起身。
客人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疯了啊?”白立立刻蹿到叶雍容面前,满脸都是恶狠狠的神色,如果不是碍于场合,他会一巴掌扇在叶雍容姣好的脸蛋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娃,会害得他前程尽毁。
叶雍容低着头,她也知道她做的这一切看起来是太离谱了。
“白将军白将军,是我唐突了,看我面子上算了吧。”还是嬴真帮叶雍容赔笑。
白立一愣,不知道该不该卖这个面子给这位尊贵的客人。
“不能算!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后面有人大声说。嬴真抬头看去,是握着酒杯的谢奇微。
“今天是我生日,罚得重了扫人兴致,”谢奇微想了想,“不如罚叶将军……唱个歌吧!”
众人愣了一下,齐声哄笑。太傅满面红光,眼中光彩闪闪,畅快地打了一个酒嗝。
“下官……下官不通音律。”叶雍容满面通红。其实她倒也不是完全不会唱歌,这个惩罚也不能说不轻,但是叫她如一个歌女似的在这些刚刚还和舞姬搂抱亲昵的男人面前献歌,打死她都不愿意。
“哦?不通音律?那我再思之,”谢奇微挠了挠花白的头,“不如跳个舞吧?”这一次的哄笑更是高涨,贵客们眼里,有理太傅醉后也是个妙人。
“对对!就让叶将军为太傅舞蹈!”白立忽然想起了什么,谄媚地笑,鼻子眼睛挤成一堆,“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曼妙无比,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叶雍容心里一寒,接着是一股炽烈的怒火从胸膛熊熊的燃起。
她愤怒了,因为屈辱。
《破阵》是叶氏家传的一部舞谱,是一部剑舞。阳刚极烈,充塞着沙场男儿的雄心,如烈日之光逼人眉睫。不知道多少叶氏名将在出征前拔剑起舞,振奋军心。这剑舞是叶氏数百年神圣“军道”的一部分,现在却要被拿来娱乐众人,甚至和淫靡的舞姬相比。
“好!”谢奇微鼓掌,“我倒要看看,什么破阵之舞那么好看,胜得过我家的舞姬。我这些舞姬,每一个都是我花了大笔的黄金换回来的!”
“好好!”几个醉醺醺的贵族跟着叫好。舞姬再妖媚,身份都卑贱,投怀送抱也没多大意思,看云中叶氏的女将军扭腰送胯,想起来就叫人心痒。
叶雍容咬牙,握紧了拳头,但却感到浑身无力。
南蛮武士撤了出去,可她依然立身在虎狼群中,那些醉酒的虎狼眼里,她如同仿佛一只被剥去了皮的白色羔羊。
片刻之前她手握剑柄,这些人看她的眼神还带着惊恐,此刻她低下了头,他们的气焰立刻高涨。
她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助,四面八方都是男人的笑,都是女人白洁的胸脯和粉腿,她无路可逃。
她不由自主地握拳,骨骼发出噼里啪啦地微响。
“叶将军!好自为之!”白立低吼,“这里是帝都,不是云中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身为参谋,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我说什么,你就得照着做!”他换了脸色,也换了声调,冷幽幽的,“天下很大,不缺你们叶家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感觉到自己的怒容凝在了脸上,胸口的深处那股危险的怒气在她心里,仿佛乱舞的腾蛇,要找一个出口。腾蛇狂怒,想要脱窍而出,想要吞噬群人。
但它被遏制住了,只能无声地嘶吼。
云中叶氏,名将之血。叶雍容是最后的一脉,现在她可以勃然大怒,张口痛骂,甚至可以拔剑,但是那样招致的后果也可想而知。叶氏复兴的机会将永远的被葬送,远在云中城的父亲也等不到她建功立业的消息了。
“腾蛇之怒,众生劫火。”叶氏《兵武安国八卷书》,《腾蛇之卷》中这样说。
叶家历代多少军神兵圣,面对强敌从不介意放出自己腾蛇般凶毒的怒火,宁可尸横遍野也要杀出血路。
可叶雍容不能,她即便放出“腾蛇”,也杀不出血路。她的路只能是低眉顺眼,在这些她看不起的男人面前袅袅婷婷舞上一曲,求得他们的宽恕。
“腾蛇”在她的胸口里翻腾,恶狠狠的嘶哑着,仿佛要迸发而出。
“《破阵》是极烈极刚的舞蹈,是铁甲之舞,刀剑之舞。今晚帝都世家云集于此,叶将军拔剑起舞,可壮我帝朝军威。《破阵》的古本失传已久,听说只有云中叶氏还保存有残章,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淡漠的声调来自乐师中,仿佛带着一股清凉的风,把燥热的气息压了下去。
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那双略显低郁的双眸。风临晚在直视她。叶雍容微微一惊。
“腾蛇”忽然沉寂,叶雍容的眼神恢复清澈,手背青筋消退。
她对风临晚点了点头,风临晚也点了点头。
“让舞姬撤下去,”叶雍容踏上一步,直视谢奇微,“《破阵》是剑舞,舞姬们在,我不小心会割伤她们。请奏蔷薇皇帝的《破阵》之乐。”
“不才曾经看过谱子,”风临晚扫了一眼乐师们,“不过即便在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也只有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和我配合。”乐师中只有少数几人是从瑟然听莺居中出身,其他都是谢奇微府上蓄养的。听到风临晚这么说,乐师们却也不生气。
在琴中国手风临晚面前,承认自己不会弹奏那曲深涩的《破阵》并没什么丢脸的。《破阵》是古早的军乐,早就不流行了,大概只有在皇帝祭天时候偶尔还会演奏,练熟这支曲子,在公卿家的宴会上一定混不饱饭。
“我曾看过《破阵》的古谱,但是限于琴技,没能从头到尾弹完过。让我跟着老师助阵吧。”风临晚背后,传来一个尚显稚嫩的男声。
风临晚回头看了一眼,略略的沉吟,“好。不过这首曲子极耗精神,你可不必勉强。”
“没关系,即使没有乐师也不怕。听说蔷薇皇帝谱曲的时候,是以刀击柱为节拍。”叶雍容说。
“是。天地间最纯正的音律,也是最质朴的。以刀击柱,拔剑起舞,是蔷薇的风骨。”风临晚朗声说。
谢奇微捻须不语,宾客们东看看西看看,都不笑了。这满屋的男人,看着两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隔着老远说话,一个艳若海棠,一个静如幽兰,话里却带着的是金戈铁马之气。暖阁里的气氛有点古怪。
叶雍容跪坐于地,从腰带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梳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
静静地,满屋人看她梳头。
红罩的火光里炸开一点火心,灯火照着她的长发,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这一刻叶雍容美得像是准备出嫁的新娘,跪坐在红色的纱帐里,等待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略带娇羞,更多的是勇敢,容颜动人心魄。
也就是这一刻,白衣公子摇着纸扇走了进来。
散漫而萧索,如若一场秋风。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他仿佛横空出世,一步踏进谢太傅家的暖阁。也就是那一步,九州的历史记下了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