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中一支黑羽箭射破空中飘落的雪花径直朝皇帝射去。
伴着黑羽箭一同射出的是,那不可抵御的一百雷胆。
雷鸣般的铁蹄声填满了整个街巷,狂浪般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朝皇帝一方扑去。
铁甲寒光闪动,烈马们齐头并进,雷胆们的铁蹄几乎要把街上的石板踏碎。他们没有留手,跟随黑羽箭发起了冲锋。
对战的结果也和项空月预料的一样,杀过一万人的一百人,和没有杀过人的几百人相对,根本就是场屠杀。被点燃了忠心的城门兵吼叫着往前冲,被一群群地砍倒,雷骑列队冲锋,像是把铁梳,每梳理人群一次,就留下几十具尸体。
人群里面没有皇帝咆哮的身影,皇帝在与雷胆相交的那一瞬间,黑羽箭就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个在最后奋起的皇帝,还没来得及燃烧他的火焰就被一根黑羽箭熄灭。
赢渊收起黑弓退回了黑暗中,那双漆黑的瞳孔毫无波动的看着前方的屠杀。
一切都成了定局。
扈刚咆哮着砍杀,这个男人在刀术和勇气上都没有自夸,即便面对雷胆,他仍旧凶猛如一头猎豹,面对群狼,冲杀不止。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已经被群狼围绕,高举着刀刃开裂的刀,吼叫得很绝望。
叶雍容想要过去援救他,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后背的一刀让她大量地失血,紫都虽然犀利,却也只能只能发出最后一剑了。
绝杀的一剑。
“坐剑杀人。”叶雍容面前的雷胆下马,手中转动着马刀,刀柄上连着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
十几名雷胆围绕着叶雍容,一群黑甲的男人站在满是血色的雪地上,中间是一个红衣的女孩。
和叶雍容对面的雷胆缓缓举刀过顶。
“阿爹,我尽力了。”叶雍容默默地想,可不知道为什么,想着阿爹,眼前却是一袭白衣,晃来晃去。
项空月一步跟一步走在屋脊上,平伸着双臂保持平衡,像城里那些喜欢上房揭瓦的孩子。
一个人的时候,项空月就不再是白衣绝世的公子了,会做出这些搞鬼的事情来,大概是因为太多年来总是一个人吧,就像那些自己陪自己玩的小孩。反正现在离得已经很远了,他没必要再急着赶路。
那些喊杀声、金铁声、哀嚎声越来越远了,回头看去,隐隐约约一片火光。离得远了,再听那些声音就没有刀刃剁骨般的真实,而是像一场盛大的社戏,无论多少人喋血多少人哀哭都微不足道,心里不再有什么悸动。
项空月读过太多的史书,越读越像看戏,隔着几百年从文字里再去读那些英雄们的壮志,总有点虚幻。
项空月坐了下来。
“她就要死了吧?”他想。
其实也不算什么,那么多年了,失去过那么多的东西,早都明白了所有东西都不是永恒的。
世间那些美的东西,就像盛开的海棠花,可是必然有一天风大雨大,满树的花就零落了。
所谓的天道和命运,就是这回事。
所以海棠花盛开的晚上,应该点燃红烛,在花树下放一张桌子,饮酒,直到睡去。
如果睡醒发现雨已经下完,满树的红花落满襟前,那也没什么必要难过,甚至没必要缅怀,等着下一季花开就好了。
所以那个像是海棠花一样的女人死了也不算什么,反正在她最好的十八岁,在那绝世无双的破阵之舞中,自己见过她的美了。
“唉,还是赶快走赶快走,怎么想着想着伤春悲秋起来了?”项空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他拍到了胸口,微微一愣。
那里残留着一点点女孩的气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柔软。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拍了一掌,掉头走向漫天风雪里。
“再见。”有人在他胸口一推,纵马飞驰而去,扭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项空月不喜欢“再见”这句话,总觉得说这话的人再也不会见了,越是轻描淡写的再见越糟糕,因为当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再去回忆你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会发现居然是那样纸一般薄的两个字,却又像是一句谶语,或者一句意味深长的永别。于是会更悲伤。
但是今晚居然有人两次按着他的胸口跟他说了再见……还是同一个人。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死呢?
刚认识没一天的人,能否不要用那种眼神,在一个夜晚里说两次意味深长的“永别”呢?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伤春悲秋,有些难过的啊。
“那个海棠般的女孩就要死了啊。”项空月心里突然冒出。
“居然……还会难过啊……”项空月按着自己的胸口,轻声说。
“唉!后悔了!”项空月一蹦而起。他掉转头,沿着屋脊狂奔。
项空月使劲地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仰起头,对着黑压压的天空吐出白汽,狂风暴雪扑在他的脸上。
他学的是运筹帷幄啊,学的是挥手杀十万人啊,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出阵的时候,左右至少也该有各五百精骑为护卫才对。
所以没有想过要学跑步。
老师也说自己跑得总是很难看,别人像是捕食的豹子,自己像是一只豪猪……如今他就这样难看地跑着,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豪猪,好在这个风雪晦暗的杀人夜,不会有人来屋顶上看他难看的样子。
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这样跑着去救一个女人,还让她死了,该是多丑的事啊!
他张大嘴,把雪和风和寒气一起吸进肺里。
项空月!再快一点!
雷胆闪步而出,叶雍容旋身拔剑!项空月终于看见了,他在屋顶上,叶雍容在雪地上。
他终究跑得还是不够快,他最恨失之交臂,却又总是失之交臂。
“杀!”雷胆和叶雍容同时吐出这个字。
项空月飞跃出屋顶,双袖如飞翼展开,对着夜空长吟出那绝世的两个字,“伐珈!”
雪花围绕着他,风雪逆卷,冲天而起。
叶雍容的头顶,长刀落下,声如鬼啸。
紫都走空了,她失血太多,已经握不稳剑了。她踉踉跄跄地闪过雷胆的第一刀,再闪不过第二刀,她跪在雪中,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笼罩她的全身,她忽然冷了。
冷得每一滴血都要凝结,却不颤抖,而是感觉到异常充实。
马刀静静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再也无法斩落,雷胆脸上透着极度惊诧的表情。这也是他最后一个表情,下一刻,细密的冰纹沿着马刀迅速地延伸,从刀尖到刀身,到刀镡,到刀柄,到手,到肘,到肩,到脸。
那个惊诧的表情皲裂开来,一片晶莹的白色。
白衣的人从天而降。
不是轻盈落地,而是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这种跳跃对于他而来显然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见这话,别随便乱说。”项空月喘着粗气,从刚才那个难看的趔趄中站直了。
他上前大袖一挥,那名雷胆被他薄薄的衣袖扫得……粉碎。
叶雍容瞪大了眼睛,看着项空月身上的白衣渐渐透出熔炉中铁汁的颜色,越来越灼目的光。
这个浑身白衣被映为赤金色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和她四目相对。
“你……回来啦。”叶雍容说着,慢慢地向前倾,闭上了眼睛。
“喂喂喂!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啊!叶将军叶将军!现在还不到一颗心落回肚里的时候!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晕过去!你长那么高我可扛不动你!”耳边是项空月的大喊。
叶雍容没有回答他,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抱紧了项空月,如同孩子抱紧了母亲。
真的太累了,而现在不用再害怕了。
项空月拍了拍叶雍容的脸蛋,没把她拍醒。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用衣袖擦去叶雍容脸上的血迹,冷冷地转眼四顾,双瞳流淌着赤金色的光芒,“借过。”
杀人无数的雷胆们被那对瞳子照得心里一片空白。
“那是人么?”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项空月抱着怀里的女孩,看着雷胆中咆哮扈刚,瞳孔中的金茫闪耀的更甚。
“伐珈。”项空月刚想说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项空月,带着那个海棠般的女孩离开吧,雷胆们的刀都快生锈了,锋利的刀刃是不能一直藏在鞘中的。”
“他们今晚需要用那些人的血来打磨战刀和填满他们那空虚已久的心。”
站在黑暗中的青年说话了,项空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月光刚好照到他的嘴上。
“带着你的女孩离开吧。”
项空月瞳孔里的金光散去,深深的看了一眼还在咆哮的扈刚,抱着怀里的女孩跑着离开了街巷。
金铁声,马铁声,哀嚎声逐渐的沉寂下来。
良久过后,街巷里悄无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