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雍容缓缓睁开眼睛,世界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这是一间小屋,乌黑的顶棚,空气中弥漫着药香。
她勉强撑起身体四顾,阳光从唯一的小窗里透进来,照着火上的小药壶。项空月一身白衣,蹲在旁边,揭开药壶的盖子对里面吹气。
“你醒啦?”项空月头也不回。
叶雍容看看自己的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亵衣,双臂肩头都暴露在外,后背那道几乎见骨的刀伤已经裹好了,绷带在腰间打了个漂亮的结子。
“包扎得还不错吧?说起来当年我跟随一位名医当小厮,偷着学了他几手绝活,蛮有用的。”项空月神气活现地说。
“陛下怎么样了?”
“驾崩了,被赢无翳的二儿子一箭射死。”
“就算赢渊不在,陛下也没有任何机会。嬴无翳那时根本不在帝都,据说是带着轻骑悄悄出城去围猎了。”
“其他人也都死了?”
“是,只有剩下两条漏网之鱼,你和我。”
叶雍容咬着嘴唇沉默,想着那个眉宇间满是少年气的皇帝,一袭皇袍浸满了高贵的血,他躺在皑皑白雪中,孤独地看着天空。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点难过。
“来来来,把药趁热喝了,我可熬了一整夜,困得眼睛都肿了。”项空月把药汁斟在一个小碗里,一边吹着一边捧过来。
叶雍容抬头看他,哪里有什么红肿的眼睛,这个男人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清亮亮,嘴角带着笑,气定神闲。
叶雍容就伸手去接药碗。
“喂,”项空月指指她胸口,“你要不要遮一遮?”
叶雍容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泄出一片耀眼的肤光。
事到如今她在这个人面前不再有什么羞涩的感觉,只是点点头,把被子拉起来遮挡住暴露的肌肤。
她笼在一床土布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隔着被子磕在膝盖上,目光黯淡无神。项空月笑了,伸手摸了摸叶雍容的头顶。
“就像小孩一样。”他说,把药碗递到叶雍容唇边。
叶雍容就慢慢地喝药。
“不苦吧?药里有红花和枸杞,帮你补血。”项空月说。
“谢谢,想不到你的秘术那么强。”叶雍容说。
“几下子小把式,以前我流浪四方,听见什么名家就去拜访,恰好有个老师精擅秘术,我跟他学了些日子。”
叶雍容淡淡地笑,她已经习惯这个男人满嘴白扯了。
“头还痛么?”项空月问。
“有点。”
“那是有人在你的酒里下了春药,后劲不小。我抱着你一路回来,你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开始我还蛮得意的,说你大概是看上我了。”项空月说,“我知道你酒量大,不过以后没有熟人在你身边,可千万不能跟人喝酒了。你长得那么美,很多男人都会想跟你喝酒,可是喝醉了没人照顾你。”
叶雍容愣了一下,摇摇头,居然笑了。只是初相识的一个人,却有那么厚的脸皮,一付自来熟的口气,好像是自己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不过也许真的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吧,她又想,如果昨夜换了一个男人,此时此刻会怎么样?
项空月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
“喂,这是哪里?”叶雍容问。
“是我租的一间小屋子,放心,没有人知道这里,我做得很隐蔽。”项空月说着,在自己背后拉上了门。
叶雍容就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唯一的小窗里透进的阳光随着时间移动,照在渐渐冷却的药壶上,照在一色青的土布被子上,照在墙上那幅淡墨勾画的仕女图上,照着床边的男人便鞋,照着墙角歪歪斜斜的小酒壶,照着床头一个巴掌大的泥俑。
叶雍容拿起那个泥俑把玩,发现那是个女舞俑,广袖宽衣,长发盈空,惊若翩鸿,矫若游龙,一如那个男人的审美,腰细腿长。
但是没有脸。
泥俑的脸是一片空白,只是用胭脂色抹了两个红脸蛋,一个手艺绝妙的作品,到了最后一步却跟小孩淘气似的。反过来底下有题名,“愚者,项空月”。
叶雍容把玩了好一阵子,觉得困了,于是缩进被窝里,闻着被头被日光晒得微焦的气味,沉沉睡去。
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小屋,天上正飘着绵绵的细雪。
项空月蹲在屋顶上。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多久了,托着腮,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一付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叶雍容问。
“看天启城啊,方方正正,就像一个棋盘,其实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可惜很快又要走了。”项空月低头,“看你好得差不多了,我的人情也算还完了。太傅大概用了什么手段,被通缉的只有我,却没有你。我让人送信去云中,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你要走了?”
“嗯,前些天皇帝殡天大典,这些天嬴无翳腾出精神,估计要清扫余党了,我是余党,我得快走。”
“去哪里?”
“天下茫茫,真的不知道呢。”项空月挠了挠额角。
“项空月,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帝都呢?”叶雍容决定再也不叫他项先生了,反正这个自来熟的赖子从来也没有把她当做什么“叶将军”来看待。
“因为我有很多心愿。”项空月轻声说。
他直起身,漫天雪花中,忽然一抖大袖,大笑,临风起舞,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我有屠龙之术,欲翻云龙起舞;我有沧海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
可是世间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
他收了舞姿收了笑容,蹲下身低头看着叶雍容,神色认真,“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这一次我相信。”叶雍容说,“你很遗憾吧?得了建王和太傅的赏识,原本你会如龙升天的。”
“谢奇微?算了吧,”项空月摇头,“我自比璞玉,剖玉要用名刀,你见过用杀猪刀琢玉的人么?”
“太傅算是杀猪刀?那你还要跑去自荐?”
“因为我年纪不小了,想要晋升,又没有门路而已。”项空月倒是坦然。
这么有自信?”
“有。我想了很久,有一套通盘的计策,本来要送给那个皇帝,他却自己拿着骑枪去冲嬴无翳的府邸。嬴无翳是头南蛮狮子啊,人要和野兽去拼力,怎么可能不败?”
“他忍不下去了吧?这些年,皇帝也算竭尽所能。”
“是啊,”项空月点头,“我不怪他,他的薪柴有限,在这乱世里,就算焚身以火,也不过能照亮一时。很快他会被忘记的。”
“可你想被记住。”叶雍容靠在门上,她忽然发现这个小屋居然有着极好的视野,可以俯瞰整个天启城。
“嗯!”项空月说。
一个人在屋顶,一个人在屋檐下,两个人看雪,谁也不想说话。
天启城的一个个坊如同棋盘的格子,沉睡在一场大雪下,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时光漫长。
“我真的要走了。”项空月忽然说。
“嗯,再见。”
项空月站了起来,背着手,沿着连接屋顶的高高墙头走了。叶雍容没有看他的背影。
“喂,你叫什么名字?”走了几步,项空月回头。
“叶雍容,雍容华贵的雍容。”
“嗯,我叫项空月。”
“我知道,你在太傅面前说了的。”
“我是要你别忘记,”项空月说,“总有一天我的名字震惊万里,那天就是我们再会之期,你来找我,我把‘若依’之舞教给你。”
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没在墙下。很久以后,叶雍容默默地看向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
这场令人猝不及防的相逢,结束在一场雪中,下雪时发生的许多事都让人觉得是虚幻的。
胤喜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此刻距离“云中之月”和“诡道兵家”的再次相逢,还有十年零七个月。
“先生先生,有人送礼物来!”梳着丫角、一身白衣的女孩儿捧着一只木盒跑到风临晚面前。
风临晚夜间练琴,起得通常很晚,正在梳洗,看着面前那只名贵的漆木盒,微微皱眉。
她在这个帝都里有清名也有艳名,愿意送礼给她的世家公子可以从太清宫前一直排到瑟然听莺居门口。
风临晚有自己的规矩,礼物不进内室,前门送进来的,前门直接扔出去。美人看不到礼物,送礼也就没意义了,最近这一年送礼的人才绝迹了。
唯有一个送礼成功的,是嬴无翳,嬴无翳为他的军歌《歌无畏》准备了一笔润笔,二十根金铤和一具名琴“柳上莺”一起捆好了,直接从后墙扔了进来。而这件礼物居然让素来听话的琴童破例送至内室,和诸侯霸主嬴无翳的待遇相同。
“是那天先生弹琴他跳舞的公子哦!”女孩儿偷偷看着风临晚的神色,揣摩自己做得对不对,“他放下礼物上马就走了,可不比那些缠着先生不放的俗客。”
瑟然听莺居中的琴师们这些晚上每夜都听见风临晚在内室操《破阵》,奏到即将入破则止,随即幽幽地叹口气。
女孩儿在先生的眼里,仿佛看到了一滴水落入深潭散开的涟漪。
漆盒里三件东西,一份《破阵》和《若依》的全本曲谱,一份参茸,一张便条:“血痨之症,当以参茸调养。《破阵》,雄歌也,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雄歌名剑,宜束之,藏高阁。愚者,项空月。”
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一步一跳的朝天启大门走去,清晨的雪天,路上没有一个人。
“项公子。”有人叫住了项空月。
项空月回首一望,浅衣如墨的青年立在雪地中,朝着项空月淡笑。
“二公子殿下。”项空月回礼。
“项公子要走了吧。”
”我是来送别项公子的。”赢渊走到项空月的面前。
“不用不用。”项空月连忙摆了摆手,显得有些惊慌。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赢渊抽腰间摸下一个锦袋,放到了项空月的手里。
“项公子这一次离开,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到天启了吧。”
“有机会的话,来九原城我请你喝酒。”
“这钱袋里有一些钱,先生就拿去买酒喝吧,这云游的途中没有酒是件很难过的事情吧。”
赢渊淡笑。
“在下就谢过二公子殿下了。”
项空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雪花落在两人的身上,一个白衣胜雪,一个浅衣如墨。
赢渊静静看着项空月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他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