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天空下,赤红的浪潮在草原上奔腾,居前的武士身披火色大氅,面目隐蔽在火铜的重盔下。
身穿火铜重盔的武士扛着大旗一马当先,他的声旁紧跟着一匹黑色神骏,神骏上的人全身笼罩在黑甲之中看不清容貌。
两人身后的两百尺,雷骑紧紧的跟着。
黑甲武士忽然放歌,
“越千山兮野茫茫,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唱至末尾,三军齐声应和,
“越千山,过大江。
绝天海,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这是一首葬歌,这支铁骑****般席卷草原而来的,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己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这支赤甲的骑兵仿佛根本不记生死,只是纵马奔驰,奔驰,直要踏破千山万水去冲击天地的边缘。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这里是当阳谷,息衍站在大军之中,一万五千人形成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
息衍看着远方的尽头烟尘滚滚,带着狂雷般的铁蹄声而来。
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尘头上冉冉升起,在天空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
对面的大军逆风扑近,距离下唐军三百尺一齐押住了战马。马蹄下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
殷红如血的大旗上的徽记终于显露了出来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息辕,翼军散开,箭营和辎重营前进,”息衍拍马出阵,“没有我的军令,三军不得冲锋,预备布阵!”
“是!”息辕调转战马,退向中军本营。而姬野和吕归尘一左一右夹住息衍,三骑品字形出阵,吕归尘手中擎着那面狂舞的墨旗。
“是离国公銮驾亲临么?”息衍立马高呼,“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求见。”
赢无翳沉默了片刻,把旗杆插进土里,双手摘下沉重的头盔。头盔除去的瞬间,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里扬起,长发间已经有了缕缕银丝,如刀削斧劈的面颊上也染了岁月的风霜。
可是看一眼他一双褐色的眸子,谁都能明白这个男人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
“御殿羽将军息衍?”随风传来的声音仿佛金铁的低鸣。
“后学晚辈的名字能够入公爷的耳朵,息衍三十余年所学终于没有白费。”
“素月墨羽,都是足以惊动东陆的名字,你不需要谦虚。你此行是往殇阳关下么?”
“是,正要去殇阳关和公爷对阵,没有料到在这里相遇。公爷仅带随身骑军,是急于返回离国么?”
“是,”嬴无翳坦然回应,“午时突围而出,破了殇阳关前的铁壁合围,本以为已获全胜,不意在此和将军相逢。我没有料到区区下唐也有出兵的胆量,确实是失算。”
“公爷有意一战么?”
“你让开去路,我便不动刀兵。”
“在下也想避公爷的锋芒,不过如果在下放走公爷,只怕无法向诸侯交代。”
“好!”嬴无翳忽的大笑,“久闻你的名字,没有让我失望!息衍,既然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
息衍也笑:“苟能制敌,何苦多造杀戮?久闻公爷二十年前尚未封侯的时候,一手刀术已经冠盖离国,离国儿歌说‘公子无翳,刀中无敌’。息衍想往已久,今日有幸相逢,公爷何不拨空指教,勉励后进?”
赢无翳褐色的刀眉一挑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红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红旗扬起,嬴无翳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尺斩马刀。那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斩马刀足长三尺的刀柄,六尺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下唐一方,军士也将一杆乌铁长戟呈在息衍马前。
息衍在东陆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是说仅次于三十年前风炎帝麾下将军李凌心的步战名家,成名武器是古剑“静都”,剑质绝佳,而马战不利,于是重金求购了长戟“苦棘”。而嬴无翳一生都在战马上冲杀,平生得意兵器是一双九尺长的斩马刀,是嬴无翳亲自从雷眼山取铁打造,铭为“斩岳”和“绝云”。
两名主帅遥遥对视,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势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息衍的眼前。白绦起伏间,息衍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赤甲火马的影子。
吕归尘握刀的手中忽然满是冷汗,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息衍全力以赴。
“但愿不是我一生最后一战。”说完这一句,息衍唇边最后一缕笑容也褪去,他一夹坐马,缓步出阵。
赢无翳面无表情,手腕一送,斩马刀的刀尖落在了地上。静了短短的一瞬,嬴无翳坐下的炭火马忽然放声咆哮,嬴无翳跃马长啸,从阵中冲锋而出。一人一马,却势如山海,草原上的平静被他的啸声完全撕裂!
在赢无翳冲出去的那一刻,黑甲武士带马走到擂鼓士兵的面前,“给我。”
擂鼓士兵递上沉重的鼓锤,黑甲武士双手挥出,响雷般的鼓声猛然响起!
气势高涨!
息衍果然无法维持那股的威压,黑马长嘶,向着嬴无翳对冲而去。
在息衍冲出的一刻,战鼓响起,齐声直冲云天。电光火石的瞬间,嬴无翳和息衍战马交错。双方的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的名驹,带起的力量全部被施加在武器上。一声金铁交鸣,两柄武器似乎要在撞击中断裂,嬴无翳和息衍擦身掠过。双方一齐压下胳膊上的痛楚,带马回身斩落。斩马刀被戟头的铁枝锁住,双方都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心口,两股力量不相上下。
“公爷年长十岁,力量还胜于息衍,后学晚辈不得不自卑了。”息衍还能勉强说话。
“息将军儒将风度,”嬴无翳冷笑,“可惜废话太多。”
嬴无翳忽然发力,被锁住的斩马刀闪电般撤开,息衍的铁戟失去支撑,立刻走偏。息衍策马而退,嬴无翳的炭火马紧随而上。
握刀的嬴无翳仿佛巨神,每一刀都有开山之势。斩马刀上带着凄厉的风嘶,没有任何虚招,每一刀都足以劈开生铁!
息衍战戟旋舞,只能保持守势。离军的鼓声震人肝胆,数千雷骑齐声呼喝,声势大涨,嬴无翳刀势更雄,占尽上风。
但是嬴无翳再强,却斩不开息衍的防御。战马长嘶,霸刀纵横,息衍不为所动。
嬴无翳心中大震。
他所擅的兵学和刀术,无非是“岳峙雷行”四个字,守如山岳,攻如狂雷。无论雷骑军的“赤潮”,还是斩马刀术,都重在速战速决。双刀中,重刀“斩岳”重达三十二斤,并非久战的兵器。他马上比武,往往一刀斩首,能够挡他一刀之威的,平生所见寥寥几人。而转眼已经过了三十余刀,息衍在铁壁般的防御中,更有隐隐的攻势反馈。
一种强烈的感觉令嬴无翳也为之惊惧,息衍这匹东陆之狐的武技,他似曾相识。
“不动如山。”攻势如潮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息衍的战戟走势忽的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嬴无翳的眉心:“绝云千丈!”
嬴无翳冷冷看着对手:“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公爷的名字,也知道他教过公爷一式刀法。”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嬴无翳一扬眉,“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说!”
此时两军统率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黑甲武士已经停下击鼓,握着缰绳淡淡地看着对面的两人,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
离军和唐军将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息衍轻轻吐出一口气:“公爷的梦想可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
“挞伐天下,摧枯拉朽?”
“不错,日已西沉。”息衍抬起头,双目寒光内蕴。
一片静然。
缓缓的,嬴无翳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无力回天。我所要做的,正是摧枯拉朽。白氏的天下已经摇摇欲坠,那些庸碌愚蠢的人凭借他们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罢了!就算是白胤活在这世上,也一样,无力回天!这是我的梦想,那我也问你,难道天驱的梦想也和我一?”
息衍摇头,“天驱是很多人,里面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对我这个天驱而言,我所想要的是一个新的平安时代,公爷你所梦想的国家会有这平安的时代给予万民吗?”
“我们曾和很多人联手,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平安的时代。”
赢无翳看着息衍的眼睛,低头笑了笑,“我所要做的,确实是摧枯拉朽。到时候,东陆,乃至天下,就只有离国……但是我与你们,是不同的!”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
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的劫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时代。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你们做着这样的梦,被压上绞刑架也不会清醒。”嬴无翳双目如炬,悄然低语。“天驱在这世上,并无存在的理由。”
“死吧!”嬴无翳纵声咆哮。
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息衍全身一震,看着那道不可一世的刀,猛然发力,戟枝竟然“嚓”的的断裂,斩马刀继续斩落下来。生死的瞬间,息衍的双手猛震。
嬴无翳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铁棘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嬴无翳的攻势压在了一边。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分别驰向战场的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