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牛顿夫人——威尼斯的航行——梦想——迷上军舰
1743~1745年
在去肯特郡的前几天,我受邀去拜访我家的远房亲戚,他们与我亲爱的母亲关系甚密,我母亲就是在他们家去世的。父亲再婚后对他们很冷淡,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由于我打算去的地方离他们家不过半英里,父亲就允许我去拜访他们。对此事我的反应非常冷淡,甚至想直接蒙混过关,但我最终还是去了。我一报上名字,立刻就受到了热情接待,因为我是他们病逝密友的孩子。女主人是我母亲的朋友,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一出生,两位母亲就常常觉得她以后会成为我的妻子(这是我多年以后才知道的)。我知道常有一些人喜欢开玩笑似的给孩子们定娃娃亲,而事实上,他们的愿望常常落空。虽不能说我母亲能预料到以后将会发生的事情,但这件事确实非常令人称奇。两个家庭早就没有了来往,我又马上要到外国去,并且这次只不过是受命对他们做短暂访问。以前我从未接到过邀请,也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件事,只是在那当口儿才听到了这个消息,所以当时的情形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而事情的发生也是非常的神奇。那个女孩儿当时还不到十四岁,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喜欢上了她。从那一刻起,她对我内心的影响从未减少或消失过。她对我影响的程度与浪漫作家所能想象的一切故事比起来都毫不逊色,就其影响的时间跨度来说,永远都没有改变过。我很快就失去了对宗教的所有兴趣,对于良心和谨慎的劝诫充耳不闻,但是对于她的感觉却始终如一。毫不夸张地说,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我经历了那么多神秘而邪恶的事情,但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哪怕是一小会儿的功夫。
阁下,请允许我讲一讲这件预料之外的事情对我未来生活产生的影响,以及它如何在我身上体现了神的护理之工。这些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段时间神任凭我品尝自己荒唐行为的后果,再就是祂用至高无上的手扶助感化我。我的经历对于别人来说,既是鼓舞,也是警示。
首先,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如此充满热情,并将我从习惯性的阴郁悲哀中唤醒。尽管我曾经那么渴慕沙夫茨伯里伯爵所描绘的美德和仁慈,但那时我基本上就是一个厌世主义者。而现在,消极的生活方式倾刻间土崩瓦解,只要能让我在将来的某个时间实现我的愿望,我什么都愿意做。
后来,虽然我经历了信仰、希望和良心的败落,但对她的爱却始终如一,丝毫不减当年。再见她一面的愿望成为我不对自己及他人行恶的唯一约束。
但是这个愿望带给我的弊端抵消了好处。恋爱中小别是生活中令人快乐的一部分,前提是相互的爱恋、朋友的赞许、安家的期望,并且整个事情都在对神的敬畏和遵从神的意愿中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在这种情形下,对于温柔的爱的感受就是神的恩赐了。但若是恋情缺乏这些前提,那么我们所谓的爱情本身就是最为痛苦的,并会带来最具破坏性的后果。我不敢向她的朋友和我的朋友提及对她的爱慕,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敢向她本人提及,因为我没有任何的计划。我胸中就像憋着一团无名火,总是感到不安。我使一个人成为我的偶像,因此大大地消减了自己对宗教的感觉而成为一名异教徒,离宗教的大门越来越远。尽管它看起来能促使我积极勤奋地生活,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带来。我经常在头脑中幻想自己甘愿为她去做会使自己受苦的事,但有她相伴时,我却无法抓住为她做事的机会。对规范我的行为而言,其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恋情没有阻止我做出诸多放荡之举,我的行为与我编造的冠冕堂皇的样子完全不相称。然而,尽管神因祂的良善而干预,使我的幻想化为泡影,又使我的愿望得偿并足以偿付自己的痛苦,但我确信,即使为了拥有东、西印度群岛的所有财富,我也不愿意再次经历同样的困难。在这点上,我使用了比原来设想的多得多的笔墨,因为我的痛苦经历也许有助于警醒那些陷在不可自拔的感情中的和无法管理自身情感的人。人们谈及这些任性的追求者时常常会说:“他们所种的是风,所收的是暴风。”
现在我的心被一个具体的目标所吸引,因此看待每一件事情眼光都不同了。我暗下决心,绝不能在牙买加那么远的地方待四五年。我不敢告诉父亲真正的原因,但也不想说谎。因此,我没给他带任何口信就在肯特郡待了三周,而不是开始计划的三天,直到我猜想登船的机会已经丧失,去往牙买加的船已经启航我才回到伦敦。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错过了去往牙买加的船。父亲因为我不服从指挥而感到十分不快,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就与我和好了。
不久,我就和父亲的朋友一起航海去威尼斯了。在这次航行中,我成为普通水手的一员,并成为他们中的坏榜样,我再度从两年多的节制中放松。有时我会因为内心的知罪而扎心,尽管我多次努力想要停止这种作为,但无力的我再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从退步中复原。实际上我还不是那么放荡,但我却大踏步地背离神的方向。神对我最明显的警告来自于一个梦,它在我头脑中留下强烈却不持久的印象。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警告。
考虑到是在给你写信,我觉得没必要讨论一般意义上梦的性质,也没必要为记录下自己的梦境而请求谅解。那些熟知经文的人会允许我这样说,有一些超自然的梦意在告诫人,这是来自天上的信息,以指导或预测将来要发生的事情——熟知神子民的历史和经历的人都会确信,从古至今,这样的暗示完全没有停止。在人们正确理解和仔细进行推理的时候,推理不但和这种猜测不矛盾,反而会强烈地支持它。所以近来很有名的一位作家——尽管他对此并没有太大热心——愿意证明梦这种现象如果不是由我们肉眼所不能见的灵的干预所造成的话就无法解释。就我自己的情况而言,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这梦准是这样,这讲解也是确实的。”我确信,在我梦里出现的结果影响了我今后的生活。通过这个梦,我能够清晰直接地看到自己即将陷入危险和痛苦。这也向我显明,我的梦有以下的效果——根据我那时开始看到的一切,这个梦与我的情况非常吻合,既对应了我即将陷入的危险和痛苦,又对应了神将乐意向我施行我所不配的救赎和怜悯。
尽管我也不止一次为别人写过有关梦的内容,但我却从来没有留底稿,然而那件事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所以我相信在复述时顶多有一些小的差异。那停留在我记忆中的是我最近去过的威尼斯港。我觉得那是在夜晚,我在甲板上当值,我一个人走来走去,有一个人向我走来,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给我一枚戒指,收了邮费后叮嘱我要仔细保管。他向我保证,只要我保留着那戒指,我就能感到愉悦并取得成功。但是如果我失去或离开它,我能得到的就只有麻烦和痛苦。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礼物和附加条件,丝毫不怀疑自己会乐于亲自细心地保管它。我正思想的时候,第二个人靠近我,盯着我手上的戒指看,并不时地问几个有关戒指的问题。我告诉了他戒指的功效,他惊讶于我的愚蠢,竟然相信戒指会有那样的功效。他和我理论了一会儿,主要是说戒指不会有那样的功效,最后他直接催促我把戒指扔掉。开始我对他的提议很震惊,但是他的冷嘲热讽占了上风。我开始思考并怀疑自己,最后把戒指从手指上拿下来,从船的一侧扔到水里。戒指还没有碰到水,我就看到一团可怕的火从一系列的山脉(阿尔卑斯山的一部分)中爆发出来,在威尼斯城后显现出来。我将那山看得清清楚楚,就像醒着的时候一样,我看见那山全部都在火焰里。当我意识到自己做的蠢事时已经太晚了。试探我的人带着侮辱的口吻告诉我,所有神给我的仁慈都包含在那枚戒指里,而我却随意把它丢掉了。我知道我必须跟着祂到那熊熊燃烧的山上去,我所看到的所有火焰都记在我的账上。我颤抖着,极其痛苦,但很奇怪我并没有醒来。我的梦在继续,当我强迫自己离开未果,站在那里绝望地自责的时候,第三个人,或者是开始送我戒指的那个人(我也不确定是哪个人)向我走来,询问我悲伤的原因。我告诉他原因,承认我自己荒唐地毁掉了自己,不值得同情。他责备了我的鲁莽,问我如果重新得到戒指,会不会变得更明智些。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戒指已经无影无踪。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还没等我回答,我就看到这个人从我扔戒指的那个地方下水,并很快就拿着戒指回来了。他走上甲板的那一刻,火焰立刻熄灭了,引诱我的人离开了我。“勇士抢去的岂能夺回?该掳掠的岂能解救?”我的恐惧告一段落,带着喜乐和感激走向救我的这人,想再拿回我的戒指。但他拒绝将戒指还给我,他说的大意是:如果你拿到这个戒指,很快又会让自己陷入同样的痛苦之中,你没有能力保管它,但我会为你保管,在需要时会代你使用它。
这时我醒来了,头脑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状态。我几乎不能吃、不能睡、不能完成日常的业务。即使是这样,我对梦境的印象也很快就淡化了,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把它完全忘记,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一直到几年之后。有时,当我在可怕的永恒的边缘无助无望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处于同那非凡梦境所暗示的极其相似的情景之中。我不怀疑自己思维的眼目被打开了。我早就应该看到那个最大的敌人,他执着地引诱我宣布放弃信仰,扔到一边,让我处于最复杂的罪中,他乐于看到我的痛苦,伺机紧紧抓住并掳掠我的灵魂去到那受折磨的地方;我也早就应该看到我所逼迫和藐视的耶稣,斥责仇敌,说我属于祂,是祂从火里抽出的一根柴,并说:“救赎他免得下坑,我已经得了赎价。”
尽管我没得到梦中戒指带来的功效,却受了益处,得了怜悯。神在我痛苦的日子为我分诉,祂的名应当称颂,是祂找回了我的戒指(或是戒指所代表的东西),并赐恩保管它,不用我自己来保管,这是多么令人难以言表的安慰啊!“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能够把自己交托在祂手里,我知道我所信的是谁。撒但仍然想拥有我,想筛我像筛麦子一样,但我的救主为我祷告,我不会失了信心。这就是我的保障和力量,是地狱之门无法攻克的堡垒。如果祂对我不信实,不作我的日头和盾牌,那么在我第一次得到解救之后,我可能还会毁灭自己,会跌倒,会蹒跚,会灭亡。“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
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于1743年12月回到家里,之后很快就去肯特郡拜访,又像之前一样用鲁莽的方式延长了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我又一次令父亲感到失望,他几乎要和我断绝关系。
在我找到合适的事情做之前,我被强征上一条船当水兵(都怪我自己欠考虑的行为,这是罪有应得)。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法国舰队在我们的边境徘徊,因此父亲无法让我获释。几天后,我被送往诺尔的哈里奇军舰,在这里,我经历了一个月的苦难时光。父亲认为我应该待在海军,因为战争临近。他把我推荐给一位船长,后者让我在后甲板做见习军官。在外人看来,我现在应该过上了轻松的生活,但是我的思想却没有安定下来,我对这样的生活十分冷漠。这里的伙伴使我完全毁掉了自己的原则,尽管我假装谈论美德,表面上还不像之后那样受人唾弃,但是我的行为却十分邪恶。我的至交是一个天赋极佳、观察力很强的人,也是我所遇到过的最懂得自由思考的人,他善于用巧舌如簧的方式表达感情。他的热心也跟他的口才一样好,如果他想靠着自己的努力来进天国,那么绝对要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请允许我加一句,这个我尊其为导师、热切模仿其行为的人灭亡了,灭亡的方式正是我以为自己会遭遇到的。我得知,他所在的从里斯本起程的船只受到暴风雨的袭击,船和人逃脱了,但一个巨大的海浪打到甲板上,把他冲到永恒里去了。由此可以看出,主饶恕或惩罚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言归正传,我喜欢与他为伍,看了一点书,就急切地想向他显摆我所读到的东西。他很快就看出我还没有完全冲破良心的束缚,因此一开始没有直白地向我表明他那会令我震惊的意图。他一开始会说宗教的好话,但得到我的信任之后就原形毕露了。他觉察到我对《论品格》一书的喜爱,就跟我谈论这本书,让我确信自己并没读懂。总之,他不断向我提出异议和论据,令我认同他的观点并全身心投入到他的计划当中。在他的影响下,我放弃了福音的希望和安慰,我就像一位粗心的水手,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起航。
1744年12月,哈里奇号停在唐斯,即将起程去东印度群岛。船长允许我上岸待一天。没有经过慎重思考,也没有考虑后果,我便骑上马,去向我所爱的人辞别。对于这次见面我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因此感到痛苦,增加了自己的麻烦。我能停留的短暂时间就像做梦一样转瞬即逝。1745年新年这一天,我返回船上。人们劝说船长原谅我的旷工,但是我鲁莽的行为令他十分不快,尤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从此再也没有恢复对我的好感。
随后,我们跟随一支很大的船队从斯皮特海德起航。因为风向的变化,我们驶入托贝。次日,天气转晴,我们再次起航。有几只船在试图离开托贝的时候失踪了,而当天晚上,整个船队在康沃尔海岸遭遇南方的风暴而面临极大的危险。夜晚漆黑,船只众多,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和损失。有几次,我们的船眼看都要被别的船撞到了,最后却毫发无损地逃脱了。然而许多船只损失惨重,尤其是司令官所在的船,因此我们没能按时到达普利茅斯。
当我们停泊在普利茅斯的时候,听说我父亲来托贝了,他曾对新近失踪的一些船只表示出兴趣。那时他和非洲的公司有些联系,我想如果能找到他,他也许可以轻而易举地介绍我加入他们的生意,那可比这漫长而不确定的东印度群岛之旅强多了。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我奉行的格言是:永远不要深思熟虑。我几乎没有这样做过,无论如何我都想离开那条船。后来,我离开了,但也许是用了最错误的方法。有一天,我被派上一条船,去监督那些开小差的人,但我背叛了他们对我的信任,自己逃走了。我不知该走哪条路,也不敢问,害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是大致猜测了乡间的方向。走了许多里路之后,通过询问得知我是在去往达特默斯的路上。那一天和第二天的一些时候都很顺利,我走得飞快,期待着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和父亲见面了。就在那时,我遇到了一小队士兵。我既无法避开他们,也没能骗过他们。他们把我带回普利茅斯。我被押着穿过街道,就像个重刑犯一样。我的心里充满愤怒、羞耻和恐惧。我被关了两天禁闭,然后送上我所在的船只,带着铁镣,被剥光衣服鞭打。之后我被降职,他们禁止所有原来的伙伴善待我,甚至不允许他们和我说话。我之前是见习军官,有一些发号施令的权利,因此我十分的傲慢和势利,而那些特权现在都不复存在了。现在轮到我成为最底层的人,经历所有的侮辱。
我的现状令人不安,前景看起来更加糟糕。我遭受的苦难日渐加重。当大难临头时,我的长官和之前的兄弟们成为我的保护屏障,使我免受苛刻的对待。但在之后我与他们在一起的有限时间里,我发现他们保护我的热心很快就冷却下来。确实,他们若是继续跟我来往,定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船长总的说来是个仁慈的人,他对全体船员都非常友善,但我得罪他之后,却很难缓解他的愤怒。他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对我的怨恨。这次航行预计要用五年时间,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然而,一想到我被迫远离爱慕的对象,并且十分不确定我能否再见到她,不确定我会以什么样的情形回去,更不确定她能否属于我,那种感受和恐惧令我痛苦不堪。我的惨状简直让人无法想象。我的心里充满痛苦的激情、热烈的渴望、苦涩的愤怒和黑暗的绝望。我每一刻都暴露在新的侮辱和艰难之下,没有缓解的希望,没有朋友为我分担,也没有人听我诉说。身心内外,除了黑暗和悲惨一无所有。没有任何情形能比我的情况更糟,但被神的愤怒刺痛的良心却更为可怕。我无法表达自己是以怎样的希望和悔恨,向英格兰海岸投去最后的一瞥:我定睛观望,船渐行渐远,直到英格兰海岸不知不觉在我眼前消失。当我不再能看到它时,曾试图跳到海里,根据我秉持的歪理,这会使所有的悲伤立刻画上一个句号。但神隐秘的手拉住了我。亲爱的阁下,为着祂施给所造之物中最不配之人的恩慈,请帮助我赞美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