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医院不是梅奥的体制,也没有梅奥一百多年的历史和文化传承,成为“艺术家”的路途可能会艰难而漫长,但我们不能放弃这个追求。
——柴瑞霁
2010年5月的一天,来探视病人的一位女士走进门诊大厅,停住优雅的脚步,敏锐的耳朵捕捉着那天籁一般的声音,职业素质告诉她,这不是背景音乐,而是钢琴,有人演奏钢琴。接着她看见,大厅左面,黑色的绒布下,一架三角钢琴摆在那个小圆台上,琴凳上没有演奏者,是自动演奏。但她似乎看到一双白皙的手指在黑白键盘上快速地舞蹈,是《秋日私语》,那熟悉的旋律一下就击中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眼眶湿润。
她扫视一眼大厅,看到诸多复杂的神情:惊讶,好奇,喜悦,漠然,不屑,当然,还有无动于衷。她从那些复杂的眼神里读懂了他们的心语。那一刻,她特别想走上去掀开绒布,坐在琴凳上,亲手演奏一曲《致爱丽丝》,或者,肖邦的《小夜曲》。她想用音乐这种人类共通的语言告诉人们,生命多么美好!生活多么美好!尽管有疾病,有疼痛,有丧失亲人失去生命的悲伤,但这一刻的美好,我们应该充分享受。还有,对于给了我们享受的创造者们,我们应该感恩。因为我们在这里,感受到了生命的尊严。
钢琴是那么雍容,那么高贵,琴声如此悠扬,如此美好,使门诊大厅多了几分浪漫,少了几分冷漠。那些等待诊治的患者和家属,焦虑的心情在乐曲声中渐渐平静。那些站在咨询台后的医护人员,疲累的神经在舒缓的节奏中得到释放。常来看门诊的一些患者,后来一进大厅首先奔左侧而去,有时候钢琴并没有演奏,但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耳边始终回响着或舒缓优美或激情洋溢的旋律。这成为一个情结。盛夏的运城像个大火炉,值班保安发现,在挂号处前面的两排椅子上,总会坐着一些并非来看病的人,也许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过路者?他们神态安然自若,享受着音乐和凉爽,往往会坐到下班时间要关门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医院里摆钢琴,在国内,运城市中心医院也许是首创,引起关注是自然,其实并非作秀。在美国,由梅奥兄弟创建于19世纪,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医疗机构,也是全世界的医学圣地——梅奥诊所,这所全球第一家非营利性的综合性医疗服务组织,每天有42000名员工、学生、志愿者到三所院区工作或学习,一个工作日有13500名患者接受医疗服务,可以做300例外科手术,病人上至王室总统,下至平民百姓。他们的管理中有这样一个理念:“卓越不仅仅只与科学相关,它同时还与‘艺术’相关——人文关怀、教导、协作,慷慨的行为、个人的勇气和引导人们做出决定并付出额外努力的核心价值观。”
在梅奥诊所的大厅里,有喷泉,摆放着各种雕塑艺术品,谁都可以上去演奏钢琴。下午患者聚集在一起,可以随着琴声放声歌唱,还可以与医生跳舞。院方甚至为患者家属举办生日庆祝会和婚礼。儿科诊室里完全是适合孩子性格的光线设计,有彩色图画,孩子踩着去动物园的图标走进检查室,桌子是没有棱角的弧度,等等。他们把那些器械称为“工程师”,而把医生和护士称作“艺术家”。
梅奥诊所所长兼首席执行官丹尼斯·珂迪斯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作为‘艺术家’,医生理解患者何时需要一个温暖的微笑,鼓励的话语,或是一个真诚的拥抱。正是‘艺术家’们让每一位患者都感到了温暖、舒适、安全和希望。‘艺术家’们能够洞察患者的焦虑,并鼓励年轻的妈妈不用担心发烧的宝宝;‘艺术家’们会聆听中年患者关于屡次戒烟失败的烦恼与沮丧;‘艺术家’们还知道什么时候‘工程师’会无能为力,而他们则会帮助患者以及家人成功地应对生命的最后时刻。”
新院建成,院长对要送贺礼的某单位领导人说:“你要送,就送我们一架钢琴。”
那位慷慨解囊者疑惑地望着院长,没有再追问。他知道院长的车子和五辆救护车是制版集团捐赠的,这次怎么会要一架钢琴,这跟救死扶伤有关吗?他深知院长如今资金之紧缺,但又深知院长之性格,要钢琴自有要的道理。他不知道,院长是多么想让他的每一位员工都成为“艺术家”,想让中心医院成为运城、山西、华北乃至中国的梅奥诊所。
“我们的医院不是梅奥的体制,也没有梅奥一百多年的历史和文化传承,成为‘艺术家’的路途可能会艰难而漫长,但我们不能放弃这个追求。就像当初想盖这座新院,想了才会一步步去做,连想也不敢想,哪里会有今天?”他说,神情中透露出的是:坦率,真诚,坚定。
其实,院长最初的灵感源自台湾。为了建新的大医院,他先和当时的常务副市长董洪运一起去欧洲,在英国看,在德国看。接着,又去台湾,这次多了市卫生局局长周迎和他的基建科长董福松。13座大小不同的医院,像13座风格各异的大观园,而他们则成了刘姥姥,瞠目结舌之际是目不暇接,是迫不及待,是恨不得长八双眼睛。眼界豁然开朗时,灵感也随之而来。
院长后来说:“我受台湾医院的影响并决定用台湾的专业设计公司,是因为大陆和台湾属于一个文化根系。并非发达国家的就是最合适的。英国、德国的建筑精美,设备先进,但那种人性化设计是根据西方文化的需求,与我们有一种隔膜。我得为患者考虑。”
台湾慈济的几所医院大厅分别摆着钢琴和古筝,演奏着佛教音乐,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氛超过大陆任何一家医院,包括北京和上海一些“大腕”。也许,是因为慈济这样的慈善机构创办的医院理念和我们有所区别?还是医院制度或者文化的差异所导致?回来后院长总会一次次问自己。这次摆放钢琴有不同声音出现在意料之中,尤其是在医院刚进入试运营,资金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摆花架子也罢,作秀也好,哪怕沽名钓誉,都没什么。新事物出现,总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这很正常。
“只要认准了的事,我就会去做,不会被不同的声音所干扰。这是我多年来形成的思维习惯。”院长说。
有人说,钢琴旁边坐着一群农民,真成了“对牛弹琴”,这有意义吗?其实不要轻视农民,西花园门前一对卖馅饼的农民,就靠着起早贪黑的劳作,把自己儿子送进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2006年,他们的孩子即将毕业,他们又攒够了买钢琴的钱。没有家世,就没有音乐细胞,这不是理由。往上推不到三代,我们哪个的根系不在乡村?
“我们的重点当然是满足患者的医疗和临床需求,但也应该满足患者的审美和精神需要。这在医疗消费主义的当今时代,已成趋势,我们仅仅是先走一步而已。”院长说,语调平静,神态自若,并不为别人的非议而激愤。
我知道,VIP病房,上万元的带有各种功能的病床,舒适的装修风格,优雅的环境等,将成为另一个消费阶层的首选。他们在接受医疗诊治时,也不会放弃自己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他们认为有理由提出自己的要求,也应该有能够满足他们各种要求的医疗机构。比如文化关怀,比如审美,比如精神需求等等。
院长早已看到这一点,“以前想做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当然要做,整体档次提高了嘛。要做就做最好的。”他看着眼前的每一块地砖,每一个窗户,比看自己的孩子还要亲。独自时会与它们默默相视,用心对话。若在外出差,夜里把沉重的身躯往床上一放,眼睛一闭,那熟悉的如同自己身体部位的建筑就会扑面而来,一天的疲劳和不快就会抛之脑后。那一刻,一处处细节,甚至那些得意之笔会让他展开眉头,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而小小的一处败笔,则会使他感到遗憾。有人说:“你那窗户太高了,开关不方便。”他马上反驳:“对于医院设计,安全是第一个考虑。再说,你见过五星级宾馆开窗户吗?我们的中央空调有换气功能。”对方哑然。
他不止一次地对朋友说:“若再让我盖一次医院,我会做得比这更好。起码是1500张床位。”因为到2010年年底时,住院患者最多时已经达到1150人。再说,东边那块80亩的空地,可以再起一栋住院楼,增加1500个床位,连接处的大门都预留好了。
朋友打趣道:“我们可不想让你有这个机会,说不定就真得给你开追悼会了。你不是说,那块地是要给以后留下发展空间么?”言外之意,在场人全都明白。
院长嘴角轻轻抽动一下,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