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郑老村妇家的大儿媳临盆在即。我来不及赏弥春之季屋外那满园舒展枝头红白相间甚是娇美的桃梨花儿,就由着老妇邀至家中吃茶赏别院春花。
我略懂医理,素日垂钓江边亦或上山采药。在这难请城内大夫的乡下村野,村民们多以礼相待。
厢房外,我听着喝下助产汤药早早在房中备产半日多的大儿媳时断时续的呻吟心急如焚,从白天熬至夜幕,娃儿未见落地。
稳婆边引着产妇如何吸气呼气松缓身子,边唤着用力使劲。又过一时辰,里边终是传来婴孩洪亮的哭啼声。
紧接着郑老村妇出了里屋,兴奋里给屋外一众男丁道喜祝贺,是个男孩。
我进厢房内,稳婆正给孩子剪脐带擦身子。产妇瘫躺床上,虚弱无力地喘息。
行至床沿边,我道:“来,手取出来些,替你把把脉。”
产妇虚着声气无力艰难扯了个笑,从被褥里头探出手,道:“有劳易姑娘了。”
看过产妇,便是刚裹成团的胖娃儿。
王家只王大郎一脉,去年年前与隔壁村情投意合的村长女儿张氏成婚。张氏怀有身孕后身子虚。张氏的婆婆日夜忧心,便时不时从我那处讨要安胎药。如今母子平安也算如愿了。
退出主屋提笔写下一副药方交给刚添丁欣喜上头的王大郎。王大郎谢过掏出银两。我微微一笑未客套,接过收入囊中,片刻后告辞。
初春多绵雨,夜里最是多见。走了没多时,我远远瞧见天边雨漫延过来,顷刻之间,就拍打着路边花簇。
我加快了脚步出村口,绕是如此也快不过愈发猛烈的雨势,而离家还有一刻钟的路程。
沿江河岸去,身上衣衫渐湿透贴身,又走了好一会越过三五座小山包,离家近了。
踏上包尖下行,我一眼瞧见山包底下-油纸伞撑老高,他挺直了背脊杵在碎花小道。
自屋檐一方躺椅的佝偻身影已为高高坟头之下的白骨,我命中的孑然一身已成定数,而他的陪同仅是一时变数。
我笑了笑,躬着身子朝那油纸伞下奔去,到了他身侧。他的伞身轻斜,罩住了我。
关于他,我知之甚少。
某日进山寻冬季草药,在午后在回村小道瞧见他身披铠甲,俨然是军中人,却是受了伤瘫靠于树干旁。
我寻思着前些日子南征军队凯旋回京经村旁官道,他应是被军队落下的伤患。
往日里,村妇们常叨嗑那些刀尖舔血凶险至极的南边战事。我耳濡目染也隐隐敬佩起了军人,将人带回江边屋。
待次日人醒来,我与他搭话。
他一言不发呆呆望了我整整半日。我想他是哑的,不好多问人隐晦,仅供他吃穿用度调养身子。
这样便过了一月有余。
绵绵春雨拍打伞顶发出杂乱无章的咚咚咚声。从王家大郎那处讨来的衣裳在他身上违和了些,没油纸伞遮掩的地儿飘落来雨水打湿了他的一臂。
“身子好些了?”我道。
他微颔首,黝黑铮亮的丹凤眼看着脚下泥泞路,点点头。
“方才,王家大郎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隔壁也去道喜,委实热闹。你今日……”我道。
我顾着说话,未曾注意脚下水洼,他及时拉住我。
我会意,低头看着提边裙大步跨过后他便松了手。
我道:“你到这处等了多久?可用过晚饭了?瞧见厨房缸里的鲫鱼没,你可得多吃些补补身子。”
我说着他听,寻雨声过松林,不过多时,到了家门。
我进屋换下了湿衣,取簪散下长发,对镜梳妆。
救我的第三年,婆婆去世。她老人家无儿无女,走前给了我这间江边小屋和凤华时用过的却不过时的首饰盒。
婆婆说,世上多是京赶考落榜从商失利的失意人和爱而不得的伤心人。他们中不少人都盼有我这气运能忘却前尘事重拾四书五经药理医术和笔杆子活得不痛不痒无忧无虑,不幸既万幸地重生。
我嫣然地笑着,垂首翻晒着我的草药。载我的船帆从北顺流而下过几座城和山,多的我数不清也记不清了,以往那些愉悦或悲苦的情绪再也亦溅不起点水花。
镜中美人唇边勾勒一抹静谧柔和的笑意。
于江边垂钓时,婆婆总戏说我生的眉清目秀,看着白皙干净,骨子里高贵优雅。
这些阔想嬉语,我大多置若罔闻。只那日我反语:“非也非也,婆婆莫高估了我,花楼里风尘女子大多也是我这等做派,装的深沉罢了。”
我时常掩眉故作姿态,让人瞧着高深忧郁寻常人不易亲近,却总能无意吊着那些个涉世不深的邻家郎儿入狼窝。这做派确有几番花楼女子的样儿。
隔壁村口郑家三郎便是之一。他邀我江边一聚,一言不合便赠我野百合一束,忸怩好会才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背着一些从古书里学来的夸女子何其美艳的诗句。
我大约晓得了郑三郎心慕于我这个大他三岁来路不明的姑娘的心思。然,他还稚嫩,我于心不忍,意指道:“三郎你瞧,这野百合花瓣完整无缺,不失为一味药材,你正巧可取回家给你母亲泡茶,治治她的失眠多梦的病症。”
随即找借口先行回屋静候三郎远去。自那后每次出远门我便有意无意绕道避开郑三郎家门。
今夜大雨,也不知廊下草药湿了没。我披散还未干爽的长发急步出卧房,到廊道去。
人人皆有痴迷,我不晓旁人痴甚物,只知我痴药理和读物。拾起一簇摸看,得知是干的,没被春雨糟蹋后我松了口气。
从前得婆婆收留,我不忍每日吃老人家的用老人家的。瞧见偏房的锄头,便拿起去院旁的大菜园地除杂草。
午饭后婆婆探往,我才知自己拔去了地里中用的,留下了一地油绿杂草。以至整个春日里杂草随风摇曳越长越高,绿油油一片映入眼帘,好生耀武扬威。
而我与婆婆于江边垂钓桌上一日三餐的河鱼,一季下来腰间囤了不少彪肉。
我琢磨不懂农务,好在医术不错能寻得些碎银两过活。便偶进城卖草药,寻些好物件回院,在院旁随意撒些果蔬种子,得过且过。
我回屋不见他身影,找了一圈在厨房瞧见他坐在木墩上弄折粗木柴往灶里添火。
“郎君做甚?”我进厨房。
他回头愣住片刻,红着脸避开我的视线傻愣愣去看锅炉。
我鲜少于人前蓬头垢面,估计惊着他了,便解腕带系了发:“郎君手脚利索了?”
他低垂头,不做反应。
他不作答,我也不强问,思索着,先回了屋。
南征队归京,当今天子喜于又得新疆土,下旨赏赐一众军士。
想来郎君是南征士兵,必为京城人,即使功劳绵薄,但于他家人也是一件喜庆事。现下他伤已好大半,也该回京了。
待郎君来,我邀他坐下,直截了当道:“近日郎君身子爽朗,骑马并非难事。不如我给你些许银两傍身,郎君明日启程如何?”
前些年,隔壁村中梁秀才当年进京赶考启程那日。我和婆婆还有他母亲为梁秀才践行,他带了干粮药材和他母亲砸锅卖铁典当嫁妆凑足的盘缠。
我估着自掏了半身家当。他手握香囊看我良久。我想着此时他眼神里的情绪大概与我初来乍到幸得婆婆帮助时的一般无二,仿着婆婆的慈眉善目安慰他道:“此番路途遥远,郎君看厨房里有哪些用得上的就拿去。我贪睡,明早就不送你远行了。”
他点头,出门去了厨房,不过多时,端着碗放在我面前。
原来郎君捣腾这一阵竟是在煮红糖姜汤。
我心中宽慰:“多谢郎君。”
记事来,我只喝过婆婆煮的红糖水。没想第二个为我煮的,竟是这不知姓甚名谁将要永别的郎君。
这月余来,郎君帮了不少忙。譬如冬日湿寒,干柴难寻。他带伤上后山拾来堆放在厨房晾干,然最过意不去的是,我的一日三餐皆由他包揽了去。
前几日,他又帮衬着撒了一地青菜种,浇水施肥却毫无怨言。
我瞧着想着,他这样好的人生来为国建功立业,与父母团聚妻儿恩爱,不该屈留在这离城远的犄角旮旯里。
想来,我用半身家当换来他这月余光景,这买卖不亏。
次日大早,天放晴,院外铺满一地红白花瓣。
我用过早饭,照例背了箩筐入深山采药,傍晚回。站桃梨树下,瞧屋内烛火未亮,空荡荡一片,郎君确然走了。
对着偌大屋子,我喜悲参半。
婆婆曾问,我医术甚好,为何不自治去忆起错失的往事,何苦留在这偏僻地方,荒废大好年华。
我答:许是怕吧。
虽忘了事,但心却提醒我外头有极为恐怖的事儿正等着自己,等自己陷入深潭无法自处。
只有待在这儿心才会安生些。
摘净草药铺散置于架上,我到厨房烧火做饭。这些年,我试着做过别的繁琐菜,但大多味道怪异。所以我的饭桌上一年四季只有三两菜——土豆丝,煮鱼汤和炒时蔬。
菜筐没了土豆和时蔬。我抓起鱼做了汤,吃过饭后,洗漱一番搬躺椅到院外赏花月。
这处人户少些,僻静,却胜在风景别致。闻村中人妇道,婆婆三十至此处定居,为屋旁景色费了不少功夫。
我来时院中属木槿药花开得最盛。因着忘了自己名字,就随婆婆姓,自取,槿兮。
那夜看着医书渐入梦乡,仿佛闻院外枝头上喜鹊清脆吟唱。古书有言:仰鸣则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
是好是坏,现在的我仅用凡夫俗子的肉眼瞧不见,但安然无恙活着却是我余下日子的所望。
夏至草药繁多的时节,我定要备足干粮,入深山老林住上几日探究一二。
那日,我满载而归,路过王家村,远远听见村中喧嚣不绝,走进只瞧村长和王家大郎的头被生砍落于地,尸身僵直跪坐于村口前。
我掩嘴惊呼,草药散落一地,顾不得其他,死命往家里跑。到了半路,我瞧见屋前有贼人,转身往回跑,对面有贼人提刀而来。
处处都有夺命亡者,我踌躇不前,绝望之际奔向大江,含泪闭上眼纵身跃入使劲扑腾。
追赶我的贼人执意逮我,扑通一声跳进江来。
奈何男子的力气与女子天壤地别。任我如何也游不过他。
我感觉到贼人的靠近,心下慌乱,一时间忘了如何游,在水里双手双脚扑腾。贼人一手拽我手臂,一手紧扣在我胸前。
我挣扎着喝了无数江水,搅乱了呼吸,直至没了劲儿,身子一点点往下沉。
若我晓得会死得如此悲怜,当初就该上外头多瞧瞧,何苦做那杞人忧天之人。
且夏日江水温凉,为何当初不多学学游泳,偏偏死在养活自己的江中,真真何其荒唐呐。
……
诸州乃京外商人发家文人倾往的第二富庶城池,巷子集市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这些日我恍恍惚惚,总想着诸州城地北我家处南,这隔了半月路程的时日里我是何以到这雍华的府上的?
身处雕栏玉砌的府邸,身着锦衣华服,吃用精品膳食,步出房门便有三两丫鬟贴身跟随伺候。
这梦一般锦衣玉食的光景,是以为何?
我沉在这蜜罐,不时掐手臂用疼痛警醒自己,莫要遗忘那夜的祸事。
每日醒来,厢房外的丫鬟织丹掀帘进屋为我梳洗。而似木偶的我坐梳妆台前任着小姑娘打扮。
我如今不再是村野小医女,有了偌大宅院,也有了田产店铺,更有一众丫鬟侍卫,成了一方富贵姑娘。
我未曾想过哪天这等天降福泽之事贵在失去那些村民后降临。
织丹挑着发簪。
我道:“你可知南下城六江边王家村的事?说来我听听。”
织丹微顿:“回姑娘,一月前王家村全村老小被山贼所杀。官府早就派兵围剿了。”
我鼻子酸楚:“那,可还有人活着?”
“并无。”织丹放了簪。
我哽咽:“织丹,能否现在去书房找些医术来?”织丹应下起身掀帘离去。门掩上后,泪水顺着脸颊花落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