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管事的老人见我精神好了些,张罗着人送账簿到房中,来回四五趟便堆满了桌案。
我收下这五六年的账簿,看了不过一日就烦闷扔在一旁,拾起我百看不觉的医书捣鼓药香。
不日,我正斜靠贵妃椅看着从书房敛来的医书。织丹在房外唤了声姑娘推门而入,说外头来了位妇人想见一见我。
我初来乍到且深居简出,只识得些下人,怎会有人识我?我抬手潋刺眼的光微眯了眼:“哪家?”
“回姑娘,是城西关家三姨太刘氏。”
我大梦初醒,回想起醒来那日杨管事呈给我的密函。信中道我自此便以诸州城贵女身份自居,无需也不必接官府商人递来的拜帖。
我琢磨半宿自个儿现下能高贵到何处,第二日就闻诸州城中诸多有身份地位的人家遣来仆人送拜名帖至府中。
初,我好奇,上偏房瞧瞧来的都是怎样的人家,见着织丹早头送走了三奴仆,翁云午后客套了俩不知谁家的贵妇人。
我坐帘布后默不出声,遥想在乡下为染疾上门的病患写药方的宣纸都不及这送帖的一半,看了半会乏了便使人送了往后的来客。
自此,客来五六日,我避七八日。长此以往,那些客们知晓我这主是个不接待人的就会个个自退门不入。
清闲月余,这回来人却是位姨太,与往日拜帖的门槛和书信言及的我的身份不大配呀。
“喔?”我捏着嗓子故作惊奇状,问,“你觉着我该见否?”
“奴婢不敢擅作主张。”织丹瞧我心情不大好,惶恐道。
“无碍,你且说。”
我垂首,抚过一页看着,神情淡淡。
织丹顿顿:“回姑娘,奴婢觉着不见为好。”
“为何?”
“奴婢愚钝,一月前关府正主病逝,刘姨太接管后院。昨日,奴婢听底下人说这位刘姨太苛刻四房姑娘,害其卧床半月。且不说传言有几分真切,单论身份,我们姑娘乃贵人,她乃妾室,未抬正前不适宜前来。”织丹说道。
我挪了视线望向窗外小道之上染了秋色的零星落叶:“依你,找个丫鬟同刘氏说我近日杂事多,不见客。”
我瞧着翁云为我梳的发髻,露出浅浅的笑容,到厢房外用早饭。
饭后,杨管事来,身后跟着男女三人,一一向我行礼。
“姑娘安好。”
杨管事每隔三日会来我这儿禀了底下的大事小事。他道底下店铺生意甚好,院中钱财也不缺的,我却不晓得其间几分真假,也无心搭理,索性就叫他到外头贴告示找个管账的。
想来,这三人是他备的人选。我道:“他们是管事选的?”
“回姑娘”杨管事上前步子揖礼道:“他们都是闻告前来毛遂自荐的,我命人探好身家底细后选了的。今日一并领来姑娘瞧瞧。”
不少话谈戏本里明里暗里讽刺过不理事姑娘家的奴仆是如何如何欺上瞒下为自个谋取私利将钱财揽入腰包的。
底下人要想躲过主子的眼就得使手段放自己的心腹入敌军时刻监视汇报着。我不知掌权多年的杨管事是否是戏本里那些私利者对我是何种心思看法。
这些,我全然不放心上。
瞧着所谓请命前来的三人,低眉顺眼的,老实巴交的,泰然自若的。
“你,上前来。”我点站在最后那一个。
被叫到的那位书生气的男子不慌不忙走上前,行礼道:“姑娘安好,小人杜文。”
嗯,看着像明理的。我点头,望向杨管事:“就他了。”
“姑娘不再看看?”杨管事诧异,只问名就定了人,岂不草率了些。
“不必。杜先生从今日起就是我院中的管账先生。月钱由杨管事了结。你只需替我管好底下所有账目,有甚不明处与杨管事商讨,再禀了我。”
“杜某谨记。”
我掩嘴打哈欠:“杨管事,若没别的事,带着人下去吧。”
“是。”
这闺阁深院,不如乡野小屋自由。每每夜深,我都会梦见那日。
周围漆黑,耳边是村民们的悲鸣喊叫,身后是匪人,脚下是无底深渊……窒息感无助感油然而生。
我是害怕的……
这阴森诡异的抑郁情绪萦绕心头委实不好受,为缓解忘记它。我这甩手掌柜命人开辟一间药房,寻来了草药,把自己关在里头,整日忘情地钻研药理。
许是心病积压和这月废寝忘食所致。织丹晨起为我宽衣梳妆又拢了拢束带,忧心道:“奴婢瞧着姑娘一日三餐所食不过半碗,人消瘦了不少。这样长此以往可使不得。姑娘得紧着身子些。”
我捏了捏手肘,是啊,那些年无所事事攒下的肥肉都被消磨殆尽了。
我浅言淡笑:“不打紧的。”
午睡时,织丹将这事禀了在外忙碌的杨管事。瞧着急冲冲奔来的杨管事那挂在明面上的担忧。我宽慰了些许。
往日和婆婆垂钓江边,一坐便是半天。婆婆说我这人是面上冷静心里寂寞。
我问织丹:“你们从前可见过我?”对这万贯家财,我心底的怀疑只增不减。
但织丹摇头:“回姑娘,奴婢是头回见您。”
我沉吟点头送了杨管事,遣了织丹她们。关门研药,手上用劲药皿溢香,沁至心脾,凉透人心。
闻着熟悉的味道,我的心才稍松缓。
今日中秋佳节,夜微凉,我赏府中下人们甜头,许他们上外头闹市逛一夜。
临走,织丹为我敛来素白大氅随翁云她们一道去了。
冷清的府中院落花种甚多,芙蓉葵,相思,迷迭香……自我来这小道旁的花就没不断过,夏季花败了,秋季花又开。
坐秋千上,我抬头望那一轮圆月,往日我不愿忆往昔,等想了却怎么也记不起。
我自知这些郁气积攒心头总归不好,然它无处可宣可泄,日夜羁绊着我。
闻笙竿之声,宛若云外,是乡野所没的喧嚣,我微仰头看那月对自己轻说道:“婆婆说的是,槿兮孤单得很。没王家村牵着的我在这深院无依无靠……我怕这里会是我余下半生的归属。”
我宛如瑟瑟秋风,与枯树促膝长谈,飘摇无期。
坐久了,我起身拢拢大氅,踏过悠长小道,踩着台阶几层,待上过廊。我望着廊沿外天边闪烁的明星,又见对面站了人,一袭墨黑长裘袍,背脊挺拔,眼眸黝黑。
好熟悉的人啊。
我呆呆望着,鼻头酸楚,湿了眼眶,一步步小心翼翼朝他去,直到他在我眼中逐渐模糊。
他一动不动,我流着泪,端着许久不见的笑容,道:“郎君过得可还好?”
他为我拭了泪,道,“嗯,我很好。”
这回,他说话了,声,温柔沙哑,一点一寸地安抚我那漂浮不定的小弯船。
皎皎明月照着沟渠,他的眉眼弯弯,嘴边噙着温润笑意,不再是我记忆中只会傻傻呆看我的郎君。
我极力静下心,问他:“前些月……是郎君救的我?”
瞧见郎君点头,我心绪复杂。迄今为止,郎君是我唯一曾经相识过活着的人。
我似揪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问他道:“那,他们,可还好?”他与村中人不甚相熟,而我却是有感情的。
好不易才瞧清记忆中郎君俊郎的模样,而这一问又勾起深藏的情愫,激动地又花了眼。
我看不清楚他的细微表情,看着郎君看了我好久,张了张嘴,又沉默。
他没唬我,织丹也没骗我。那不是我自以为是的梦魇,是他们真的死了。
我抽噎:“郎,郎君晓得,我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我每每入睡梦中,总有他们。他们对我笑、哭、嘶吼……王家大郎,他……他家孩儿夜夜哭泣……”
为何只我活了下来?
郎君温热的胸膛捂热我冰凉的手和心底的凄凉苦楚,掌心一下下地轻抚我的背脊,嗓音清润:“莫怕了,我在呢,我会陪着你。”
我埋在他怀里哭了好久,等哭累了才掩泪,稍整顿心思哑着嗓子说道:“这府,那些田产家财和杨管事他们,还有那封书信可是郎君安排的?”
他们恭敬唤地我一声姑娘,让我吃好用好,却对他们幕后的主子闭口不谈。
每回我问杨管事,他都故作困惑道:“回姑娘,你便是这府里的主子。”连织丹和翁云她们也是。
我不信他们的说辞。只得来问救了我的郎君。
他看着我,微叹气,抬手抚顺我额间被风吹乱的碎发:“信封为我所写,信中内容也句句属实。再有,这府里上上下下一草一木本就属于你,何来为你安排一说。”
我诧异:“我的?”
“嗯,这是你娘家家产。”
黑夜里,我甚是迷茫,瞧郎君说得诚恳不似哄我。想着,这里莫不是和我遗忘的尘世有关?
烦恼当头,郎君柔声道:“槿兮。”
我回神,抬眼便直视他深邃诱人的双眸:“嗯?”
“起风了。”
我望园中丛林,风不时灌入簌簌响起:“是啊。”
因太过惆怅,我没大听清耳边是否是郎君的叹气,回过头,他眼底含笑。
“回屋否?”他道。
我不知他为何笑,只颔首说着了好,随他去偏厅。
我到时,见时常在外的杨管事和两位眼生的男子候在屋外廊上向我们行礼。
不知何时回府的织丹端来热茶糕点,倒好茶水退至我身侧。
我隐隐觉得这和郎君有关,对他道:“我从未见过屋外那两位,是你的人?”
郎君吃过茶,抬眸:“我的侍从。”
我又是一惊。
他染了血的军衣在我乡下屋的箱底,分明只是普通军衣。今日他却一身气派,侍卫跟随,和想象中寻常入军的百姓家不一样。
“郎君是何人?”我道。
“姑娘。”抬壶为我添茶的织丹惶恐,叫住我。
不过问问名讳,有何不妥吗?我刚想回问织丹为何比往日拘谨小心,话未出,郎君抬手就道:“都退下。”
他们掎礼,“是。”退下关了屋门。我瞧着紧闭的大门,不解地问道:“我可是说错了些什么,郎君为何将他们都撵了去?”
郎君定定地看着我说道:“槿兮,日后在外人面前,我便是你的夫君。”
我瞬间失了神。指尖碰到烫热的杯壁,急忙抽手揉搓。难道方才郎君所述我的娘家并非口误?我僵直了身子惶恐万分:“这,郎君莫要拿我说笑……”
郎君神情坚定,并不似玩笑。
我念及自己乃失忆病者,又不确定道:“……当真?”
“千真万确。”他道。
“那我……”
“仲王妃。”
“啊?”眨眼间就为人妇已是震惊,现下又是什么王妃,我恍若被雷劈般,忙扶桌案沿。
定神未过,郎君起身牵起我的手,道:“今日中秋,外头热闹,一道去瞧瞧?”
“嗯好,啊?”我反应过来怔怔看着他宽厚的手掌,摇头,“我乏了,郎君一人去吧。”
“那我便陪娘子回屋。”郎君倒是不嫌。
瞧他这意思,是想同我共枕?诚然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几月前,委实拉不下脸与他亲昵。
“不了。”我急急回绝,端起还算温婉的笑:“来了数月,还未出过门,到外头走走也是好的。”
繁华诸州城,勾栏瓦舍,小桥绿茵,盈盈江水绿如蓝,宾客们相携着泛舟而行。
我坐在船头望着沿途灯红游人井然有序不禁连连感叹。想必地方官府没少在这比乡下热闹有序的盛地儿下功夫吧。
未曾细究过郎君名讳。我矜持许久,想了想觉得还是得问,毕竟照郎君所言我是他的妻,今后须知尽其事,莫再闹出笑话才好。
“郎君。”我唤他,回过头却发现郎君不知何时到我身侧,似冉冉星光的眸子黝黑深邃,只看着我一人。
这份灼热使我心头忽地一紧,紧张地道:“日后,我,我该如何唤你?”
郎君瞧我半晌,伸手轻柔环抱住我,声音沉闷有力:“羡仲,夏羡仲,往后娘子唤我羡郎,这般可好?”
我点点头,道:“羡郎。”
他似是愉悦,喃喃,“槿兮,我们不急,慢慢来。让你重新认识我。”
我:“羡郎……”
羡郎:“嗯。”
我:“我闷。”
羡郎:“嗯,我们回府。”
我:“不是,羡郎,你压着我了。”
羡郎:“嗯……”他松了松,掌心依旧揽在我腰间,耳边是深深浅浅呼气吸气声,很是暧昧。
我偏头,织丹和侍从们正在远处掩嘴偷笑。
我红脸心跳,恰似有暖流淌过心间,这和往日熟悉的冷冽不同。
郎君比在王家村时热情,下船下马车皆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撒开。
我甚少接触男子,招架不住他的亲昵热情,只得垂首同行。
全府上下却好似习以为常般,尤对我将与羡郎同榻而眠交颈而卧这类事毫不诧异。
沐浴更衣毕,织丹与翁云笑盈盈候在门外迎我。
我进厢房,见案前那执笔落字的谦谦君子,一瞥一笑皆戳我心。
我莫名惶恐,转身往外房退,想唤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