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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part3

羡郎放了笔,言笑晏晏地朝我走来:“难道娘子第一夜便要赶为夫出房门叫诸州城所有人知晓你我夫妻不和?”

记得与我交情多的张氏拾起垂钓物件来我家门前江边想钓几条大鱼弄给她家郎君吃,笑得如蜜饯般甜腻的她曾同我道过一两件他们的闺房之乐。

我不懂闺房趣味,半知半解凭空想着,只稍知点孤男寡女宽衣解带相拥蜜语的画面便能红了脸。

没想这等男女独处之事也离我这般近。我惶恐,接受不了有些左右为难地将手环胸前往门外边退,说:“羡郎这是要做甚?”

羡郎看我拘束,在两步之外停下不再逼我,道:“为娘子梳发。那年你嫁入府,我们相约每日晨起睡前为彼此绾青丝长发。为夫今日便来履行诺言。”

“啊?”我愣楞,失忆前我竟约定过这等闺房趣事?

“娘子请。”羡郎引我入座。

我踌躇着坐下,羡郎为我取下珠钗执檀木梳顺发,动作慢条斯理轻柔温和。

我俩一坐一立,静静无话。

“羡郎。”我唤他。

他倾身,道:“怎么,我弄疼你了?”

“没。”我心提到嗓子眼,捡着最想问的,“我是谁?”

羡郎停下手上动作,放下了木梳,扣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我握拳,大拇指尖掐得食指腹生疼,张氏未嫁入王家前常来找我去江边看鱼,那时徐氏问我是哪里人氏。我沉默,摇头说忘了。

屋里没新鲜花草,我垂着头咬牙。到现在,我只要用力回忆那些模糊的片段胸口就会隐隐作痛。疼得厉害时婆婆就使唤我多出门,说看的东西多了麻木了心就不会痛。

“身子可是不适?”羡郎问。

我道:“老毛病,无碍的。”

“为夫扶你歇息。”羡郎扶我到床边,蹲下身子脱了我的鞋让我躺下,为我拢好被褥边角。

我想着,羡郎是千金之躯的王爷,言谈举止无不高贵,而我能站他身边当个知性懂礼的妻吗?

羡郎自顾自褪去墨色外衫挂木施上坐床边:“娘子闺名湘钕,本姓易,乃京城易家二女。”

“易?”

婆婆也姓易,巧合吗?

“先前那位同娘子住的,是我们的嫡亲姑奶奶,倪琶。”

我怔怔看羡郎模糊了眼,不禁想起那日我的自嘲是花楼女子,易婆婆说:“孩子啊,你现在可是我易家子孙,日后出去无论遇着甚不顺心的人或是事,都要时刻谨记自己生来便与那些花楼里的烟尘女子不同,莫自降了身价。”

现下我才知那非简单笑谈鼓舞人的话,而是从一开始便知我是易家人的姑奶奶教导我。

羡郎讲了许多以前的事,我听得疲倦了便合上眼入眠,入梦。

先帝驾崩,内外隐患颇多,内有皇子们暗中同京中各路政客密会密谋攀谈朝中该何以革兴拢力。外有边关吃紧的战事,急需新将率领兵力击退外敌。

奉旨登基的新帝内外整治,一旨圣意命仲王赴关平定,京城王府留王妃坐镇。

王妃立高耸城墙之上目送那骑马远征的郎君。

新皇的生母十五入东宫生下新皇后扛不住病痛早早逝了。六岁的新皇过继给入宫多年膝下无子仅有一女臻静的刘贵妃抚养。

外人纷纷议论继位不多日的新皇能稳住朝中局势少不了生母和养母后面的势力扶持。更少不了新皇早早就声名远扬的亲民贤能的德名和勤政务实的行事作风助力。

新后未立,后宫勾心斗角,臣妇仲王妃在人前恩威并施为新皇拉拢人心,于人后挑灯执笔遣奴仆到各庄铺买断各家用度阻人奸计。

先帝去新皇继,因犯事被罢黜东宫太子位的前太子锦王便密谋夺权,却被与新皇关系甚密的仲王妃百般阻挠。

在某个拜见太后出宫回府的夜里,记恨在心的锦王派人行刺。慌乱间,侍卫护王妃不及,黑衣人刀架脖子将她掳至崖屋交差。

只途中,刺客身亡锦王被抓,王妃失足跌入河崖失了踪迹。侍卫沿河找了数月未果,再后来凯旋归京得知王妃失踪消息的仲王又加派人手找了数月也未曾觅得王妃的半点衣衫角。

一恍三四年,仲王抓获一众逆党。此后不久,锦王在先皇后出家后被软禁于京颓然度日。

梦里,我坐的船只飘啊飘荡啊荡,歇在了江边,婆婆拄着拐杖站在江边笑吟吟唤着我:“湘钕。缸里他们刚放了鱼,姑奶奶这就去给你做汤喝。”

我哭着点头:“好。”

村民们还在,走过他们家门前还依稀感受到他们的热情:“槿兮回家了啊。”

我流着泪:“嗯。”

我和婆婆到村口吃喜酒,红衣灼灼的张氏桃花满面,她和王大郎一桌桌敬酒到了我们桌。徐氏的嘴角一直上扬着,端着酒杯在我耳边悄悄道:“等日后你嫁了人家,我和我家郎君带着娃贺你。”

我泪流满面,笑着说道:“好啊,我等着。”

这梦好长,我走了许久,见了许多不熟识的人,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尖酸刻薄,和村里人的热情不一样。

我逃啊逃,在回江边小屋的路上遇到一个头戴翠兰珠钗身着金黄璀璨华服的贵气女子端着盆凉水唤我说:“湘钕妹妹,等等姐姐。”

我不识她,问她是谁,她突然冷着脸阴狠地道:“你不记得了?我是恨你入骨的瑗姐姐啊。”

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在朝阳似火的暖阳天里将我冻得瑟瑟发抖,脚下的地面幻化成渊。我噗通坠了下去,四面的江水从口鼻灌入喉咙,飘逸游荡的海草拽住我的手脚,我在绝望中挣扎着直到没了力气没了呼吸。

梦尽了,我睁开眼,伸手扯了扯身上汗津津的衣裳。

“姑娘醒了,诶,姑娘现下身子虚得很且先别动了,等着奴婢叫大夫来。”羡郎不在,是织丹照顾的我,我想,我这是被那梦给吓病倒了。

瑗姐姐头一回浮现在脑海中,梦里她是恨我的,难道是曾经与我关系不好的人?为何我又突然有了明了的记忆?

“姑娘,大夫来了。”织丹回来,身后跟着位老者。

那人走近。

“季老?”

季老是南下城里头德高望重的医者,我进城点买药材便是去的他的铺子,他怎地在诸州?

季老身后那一方未着色的圆桌面,上头一壶茶水一盘桂花糕点,在远些靠墙摆放的简式靠椅上沿纸糊的窗正敞亮,外面日头正烈,蒸得屋内的人闷热发汗。

我怔怔地感知着这里并非记忆中熟悉的凉凉秋季。

季老诊脉完说我已无碍,然,他不知晓我心口发紧扯得疼痛,眼前原清晰熟悉的他们的面孔逐渐模糊,只两道人影一坐一立。

我用力眨眨眼想瞧清他们,却是徒劳无用:“这,是何处?”

“此处是城里的浮生客栈。易姑娘落江昏迷五日,是奴婢的主子救了你。”那立着的婢女在桌案前停留小会儿,似是斟了杯热茶送过来。

“那村子……”

“没了……易姑娘是村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那夜的厮杀不是梦?

我激动地道:“谁杀的他们?”

“官府说是前阵南战场逃走的敌军,他们乔装流民进了界内,因着抢粮伤人和村里人起冲突急了眼才起了杀心。那时姑娘在山中,错开了他们,又碰巧遇上我家主子才躲过了一劫。姑娘,你睡了十日,腹中空空,奴婢去热些粥给姑娘暖暖胃。”

全是真的!

我顿时没了气力,点点头。

那个长了梦里织丹相貌的婢子和季老出了客房。

我出神,心想自己大概是做了场梦,梦中数月,现实数日。

梦是美的,我的故友张氏还是那么和善爽朗,在她家郎君怀里笑得甜蜜蜜。院里易婆婆和抱着外孙的张氏婆婆说说笑笑。

我在远处,看着她们过得很好。

那是一个梦,美好的梦境。

用前些日子被我救下的哑巴郎君那张清秀文气的面庞为自己捏造了一位如意郎君。

只这郎君在现实难找的程度堪比登天,梦至一半,那筑建的避世城堡便被波涛汹涌带渣的大浪击溃坍塌。

婢子说她家主子一早上了衙门要午夜才回。我想着,前些年淌过大江大河却只失了忆,这次又躲过血雨腥风好运地被人救下,老天爷何苦这般心善,不过便是死,我又不是经不得的。

我喝完粥,候在床边的婢子将碗接过放进食盒出房门。

我叫住她,道:“你,叫何名?”

婢子回头,脸上的笑意从未断过,对我说道:“回姑娘,奴婢织丹。”

我看着那道模糊的背影,瘫软地靠坐床头,为何名字和样貌都和梦里契合了,像是从现实中照搬的。

我道:“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织丹摇头,笑得更灿烂:“姑娘无碍奴婢便欢喜。诶,听塍怀说城里有家铺子糕点做的不错,姑娘喜欢糕点,奴婢这就去买给姑娘消消食。”

房里回荡着织丹掩盖不住的愉悦声。

外面日头到了屋顶,大太阳底下被晒焉的路人闷声走过偶尔和同伴说话,窗外大槐树上知了叫得嘶声力竭埋过人声,却热闹不过头,总归寂静差一点。

我呆呆看向客房大门:“初次相识,你怎知我喜糕点?”

……

因着落水,我落下了轻微的弱视疾症,季老临走前嘱我蒙纱一月待眼疾好转方可取下。

夜里,我由织丹牵引着下楼散步,脚踩鹅卵石小道,手偶尔轻触道边小丛叶,切实感受这儿不再是冰凉秋日:“织丹,栀子花开了吗?”

“开了几珠。”织丹道。

“怎么没闻见花香?”

“姑娘,那几珠开在南边墙角,今儿的北风盛,将花香吹远了。”

“是吗?南边在哪儿,这儿吗。”我摸着黑一步步朝南墙,离了鹅卵石小道,却叫绿丛拌了路,被织丹扶住。

我终是认了现实,世上再也无张氏的痕迹,他们终是丢下我走了:“织丹,我想一个人待会。”

我摘下了纱布,寻着微弱的光拼命往前走,离开浮生客栈,逃离南下城,磕了便忍着,摔了便爬起,到了城门边。

我撕声力竭让人开门,却是无人搭理,累了便依着城门坐下,想着从前种种,委屈地埋头小声抽噎,直至困倦,才沉沉睡下。

再醒时,我已回了客栈,织丹在身侧,我蒙了纱瞧不见甚,问她我怎地回来的?

织丹道:“主子抱姑娘回的。”

“你家主子呢?”

“送了姑娘便走了。”

“你家主子叫什么?”

织丹为难道:“婢女不能说,姑娘还是亲自问我家主子罢。”

几日过去,我却是怎样也没遇见过织丹所说的主子,心里也奇怪于这夜里初触着是热的再细受着却觉是凉的风,仿佛每至了夜这客栈便会不甚真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