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那头要前往忻州寻我,这头的我就要回家了。我激动,兴奋,彻夜难眠。可是,那头的父亲,却要再次遭受寻女的苦难了。现代化的通信工具方便又快捷,我却无法给家中打个电话。如果我能给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通个电话,父亲就不会……
我要回家了,却没急着走。我不是不着急,而是身体不允许。我太虚弱了。别看我能下地走动,可是走几步就心跳气喘一身大汗。我决定好好休养几天。
由于心情好转,我的体力恢复得很快。
这天,我走出窑洞,到门前的山径小路上遛弯解闷。
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也没有这样走动过。这是一个无风的晴朗天气,我只觉神清气爽,心境怡然。放眼四顾,远处的山坡,近处的沟坎,都呈现一片绿色。听石柱说,这绿色的呈现,都源于三月的那场透雨。种下地的小麦、莜麦及燕麦,还有山芋,茂盛的茎叶覆盖了地表,染绿了田野。石柱还说,如果没有暴雨、冰雹之类的灾害,今年的收成就十拿九稳了。真还别小瞧了这山沟,一旦着上绿妆,便显得妩媚多姿了。不经意间,我想到了我们河套平原的景色,我觉得平原上看景物,无遮无拦,一眼至天边,真可谓天宇深邃,大地无垠。那景色美是美,可看过了,一目了然,便没了再看的兴致。置身于这山丘深处看景物,山峦起伏,高坡遮眼,一方新天地之外,峰回路转处,又是一方新天地。同是坡,坡坡迥异;同是沟,沟沟异相;同是坎,坎坎各貌。这种迥然不同的、不能一眼尽兴的景致,最易撩起人再寻找不同看点的雅趣。我已走过几道坎拐过几道弯了,却还想走着看一看。我想,这里如果不遇干旱,如果把树种起来,把公路通过来,再把电线架起来,也不失之为一个美丽的山村。
看看日上中天,我踅身回转。
走进院落,一股炖臊子的肉香扑入鼻腔。看来,石柱早已从田地归来钻进厨窑忙上了。我径直走入厨窑,想搭把手帮他干点什么。推门进屋,一道道雾气迎面扑来,朦朦胧胧中,我见他正按着压面的床子往锅里压面。他见我进来,忙说:“饭快好了,你先出去到大窑坐会儿,等等就开锅。”
我去了主窑。
我明白,石柱又做 面让我吃。
他知道我最爱吃的就是这荞面 了。
这是陕北的一道有名的传统吃食,当我吃过一次后,就觉得这东西是这里最可口的面食了。
只半小时,石柱就将一碗香喷喷的 面送到我面前。
我心中十分清楚,为做这顿饭,石柱又翻山越岭跑了不少路。做 数羊肉臊子炖出来的香,而羊肉,只能到村小卖部旁的一个采购点才会买到。
我边吃饭边抬起脸望他。他就坐在我对面的炕桌边陪我吃饭。大半年光景过去了,我这是第一次近距离亲切地看他。天热,他上身只穿了件背心,两个膀子裸露着,吃得很专注。他臂膀浑圆,显得结实健壮;脸膛虽说黑了点,可额头宽阔,眼大眉黑,于敦厚中透着一股英俊之气。我突然觉得这人似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我略一思忖,突然想起来了——我离家被拐之前,一部电视剧《亮剑》正在央视热播,我虽不喜欢战争题材的剧目,可这部电视剧却亮了我的眼神。我看过之后便牢牢记住了其中几个主要人物——李云龙、楚云飞、赵志、秀芹……这个张石柱,近似那个赵志的扮演者——何政军。当我忆起何政军来,便禁不住替张石柱惋惜。同在一个蓝天下,但出生的地域不同,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如果张石柱不是出生在偏僻的山沟,而是生长在大都市,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研究生?博士?公务员?商人?演艺家?讲师?法官?警察?可他什么也不是,无文化,无见识,穷困潦倒连老婆也娶不起,愚昧到从人贩子手中拐卖老婆。这能怪他吗?可不怪他,又该怪谁呢?
我说:“石柱,叉八村前后买来那么多女人,有像你们家这样善待我最终送回家的吗?”
石柱说:“好好吃你的饭,咱不拉这个话行不行?”
我说:“没别的意思,随便问问。”
石柱摇摇头:“好像没有,从来没有。”
我说:“那我就更要感谢你们了。”
石柱说:“你还是感谢林杏花吧。如果林杏花不死,我大说啥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大善呢,我大一辈子没亏待过谁,也像林杏花一样是个乐于帮人的人。林杏花给全村每户人家都剪过窗花,我大可是给全村每户人家都送过石头。不信你问问,哪家腌菜缸里压菜的石头不是我爹送的。村人们来讨一两块小石头,我大自然是会给的,可遇到一些困难人家讨个石槽石灶台的,我大同样会给,要么人家象征性地扔两个钱,他也照样把手一挥让拿走。林杏花去世,村里那么多人去送,我大也受了感动。我大说,林杏花为救你死了,我们要不送你走,也是对不起林杏花呀!”
我无心再吃饭,放下筷子,张脸凝视着石柱,轻声叹息:“唉,你们呀!……你们放我走,就不怕……不怕村人找你们的麻烦?”
石柱说:“怕是怕,可事到如今,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还不知我大那个悔呀——他说他这一生就做错了一件事——掏钱买了你。世上有买驴买马的,哪有掏钱买人的?哪个娃子不是爹娘生?拐买来,不是割了爹娘心头肉吗?他说他一生为善,咋就一时糊涂,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呢!”
我心潮起伏,耳畔又传来砰砰的砸石声。
我说:“石柱,不说了。咱们抓紧吃饭吧,吃完后我们趁热把饭给你大送过去。”
我是由衷的说这话。
石柱说:“送到山上是不行的,这羊肉臊子最怕凉,一凉,就成坨坨了。给他留锅里吧,留着他下山回来吃 。”
2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要回家了。
日日盼归,夜夜盼回,真的要走了,我却兴奋不起来了。我甚至觉得有点对不住断腿老汉,对不住张石柱。几天来,我在心里将他们父子俩翻来覆去想了千百遍,认定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最让人敬重的人。断腿老汉同我的父亲一样可亲可敬,而张石柱,则如同我的兄长!
我走时是太阳刚露脸的清晨。按断腿老汉的安排,石柱要一直送我到乡上。
临出窑前,断腿老汉再次叮嘱张石柱:“出门后,你一定要带着她走正道,别图近抄岔道,好让村人们看见你们是亲亲热热出去的;你送她走后,千万别急着回来,一定要等到天黑,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人是你送走的而是她钻空子跑掉的……还有,你一定要把她送到车上,看着车开走了你再走。”
石柱连连点头:“大,记着呢,这些我都记着呢!”
看着就要出门了,断腿老汉忽然又让先等等,他抱开一床被子,从毡边子底下摸出一个存折交给石柱,说:“这上边还存着五百块钱,你顺路到乡信用社取出来,取出来让她带上。一个走远路的人,身上不带点钱是不行的。”
石柱说:“大,这钱……”
断腿老汉说:“娃,啥也别说,让你取你就取,啥也别说。”
我说:“大叔,昨天你和石柱不是东凑西借给我凑了二百元路费嘛,这些钱足够了,就不必再……”
断腿老汉打断我说:“娃,你啥也别说,让你带你就带,穷家富路,关键时候,钱能救命!”
我的眼眶温了。我害怕眼泪再流出来,转身大步跨出门外。
走在路上,我问石柱:“你家里既然放着一个存钱的折子,你和你大为什么还要东奔西走的为我借钱凑路费?”
石柱说:“存折上的钱,哪能轻易取出来花,那是我大存放的预备买木头做老屋的钱。当时卖庄稼凑钱交医疗费,都没舍得拿出来。”
我明白了。我啥也不说,埋下头,默默走路。
走出一道沟,又翻过两道梁。我停下身来,对石柱说:“石柱,我想到杏花姐的坟上看看杏花姐,同她道个别,再赶路。”
石柱听从我的话,领我去了杏花姐的坟。
坟墓坐落在向阳的一面缓坡上,墓地四周,稀稀疏疏生长着一些野蒿杂草。新土堆就的坟丘,已被阳光蒸干了水分,苍白地伫立着。数天前烧化冥钱留下的纸灰被微风吹拂,缓缓翻旋滚动着。我一声哀鸣哭倒在坟前。
我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哭过之后,我起身擦干泪水。“走吧。”我对石柱说。
我顺原路返回。
石柱说:“你走错了,那是来时的路。”
我说:“没错,我们顺来时的路回吧。”
“你这是?”
“我不走了,我们回去,回去跟你过日子。”
3
我不走的原因是我认命了。
我在杏花姐的坟前跪哭的那一瞬,我认命了。
回去又该如何呢?我是一个被人拐卖后又跑回来的人,短暂的亲人团聚的欢乐、幸福之后,漫漫岁月中,又会是怎样的生活景象呢?亲人们会对你怎样看?乡邻们又会对你怎样看?被拐卖的阴影是永远无法排除的,它将停留在你的内心深处,处处跟着你,时时折磨你。你可以说,你虽然被拐卖,但遇到的却是一家好人,你被他们善待。最终,又是他们主动送你回来,你毛发未损,干干净净回来了。可他们会信你的话吗?他们会说你是在编谎,在替自己洗刷,在玩弄“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回去,留在这里过日子好了,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呢?况且,张石柱又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体魄健壮,相貌也不错。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也亏不到哪里去。
那天返途回到家,我啥话没说,便动手打扫我的窑洞。我想,这是属于我的一个小窝了,我得把它打扫干净,让自己住得舒服点。我打扫完毕,又动手拆被褥。我对还站在一旁发愣的石柱说:“你把你盖的被子也抱过来,我把它拆洗干净。”石柱抱来了他的被子。我又说:“你快赶上驴去驮水吧,把缸都添满,今天用的水多呢。”
石柱说:“你真的不走了?”
我说:“要走我还跑回来。”
石柱说:“那你……你……”
我张脸望他,见他站在当地,痴痴地望着我,眼睛湿湿的,似有泪花滚动。
“石柱——”我一声哭喊扑到他怀里,拿拳头使劲砸他的胸:“石柱,你个贼呀……你把我买来,让我受够了罪,吃够了苦,你得还我呀,你一辈子都得还我,你说你还不还我?……”
石柱抓住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我还,我还,我一辈子都还!你能跟我过日子,我就当驴当马替你还。”
我把脸埋在他胸上哭了个够。
他也泪水涟涟。
哭过之后,我就让他赶驴去驮水。
我把被褥拆洗完,决定洗个澡。
我让张石柱也洗一次澡。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洗澡。今晚,我将让张石柱和我同睡一窑。这一夜过后,我便不是处女而是少妇了。这一夜将会发生我结束处女的第一次。我的洞房花烛夜本该是在一个装修豪华的房间里,有辉煌的灯光照耀,有美妙的轻音乐陪伴,可命运不济,却要在这连电都不通的古老而又破旧的窑洞里度过了。这本来就够龌龊的了,如果再不把身子洗净,就更是不堪回首了。我不能让我的第一次在一个不干净的环境下进行。我要让它产生一点庄重感,圣洁感。
张石柱再次赶驴驮水回来,已近黄昏。我对他说:“石柱,你把厨窑的灶火点着,点着烧上一大锅水,我要洗澡,我洗过之后,你也要洗。”
石柱说:“要洗你洗吧,我不洗。我们这搭的人,平常从不洗澡,只在结婚前一天洗一次。水珍贵着呢,哪有那多的水。”
我说:“你不洗,今晚就别到我的窑里睡。”
他愣怔片刻,忽然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顿时大喜,连声说:“好的,好的,我洗,我洗。”
断腿老汉回来了。打一进院子,他脸上的笑就没断过。石柱在赶驴驮水时,顺道去了趟石山,早把我不走的信息告诉了他。他吃过饭后,又十分精神地下地去了,说是要去看看这几天庄稼的长势如何。
我们洗澡用的是一个不久前凿成的新石槽。那是断腿老汉放在当院,静候买主的一个石槽。我和石柱把石槽用水冲净抬到窑内盛上温水,我便关上门脱衣沐浴了。半年光景没洗澡了,身子确实够脏的了。我静静地洗,默默地搓,不放过身上的每个角落。石槽如浴缸,热气蒸腾,清水荡漾,层层水波抚摸肌肤的惬意一遍遍涌流全身。
轮到石柱洗时,我没有离窑。他不让我在窑里待,也要像我一样单独洗。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还害羞?你从娘胎里落下洗过一次澡,怕是再没洗过澡吧?你身上不知脏成了啥样子,我不给你搓一搓,咋能洗净呢?”
石柱不服气,强辩说:“你别胡说,我虽没在家里洗过澡,可每年夏秋季节,都会伙上几个伙伴,到三十里外的卧龙潭耍水洗身子——那不也是洗澡吗?”
我心中一惊。三十里外有个卧龙潭?我说:“噢,还有这回事?那我错怪你了。不过,去年到今年,也是一年没洗了,我还是给你搓搓吧。”
我替他搓了澡。我搓时,他像做错了事似的脸始终红着,手始终捂着羞处不挪开。我替他搓了肩、搓了背,其他地方,则让他自个去搓。
这晚,我主动把身子交给了他。
我是伴着亢奋、辛酸、痛楚和涌流不断的泪水完成了我的“第一次”。
再看石柱——石柱在完事之后,泪水竟然流得比我还凶。黑暗里,我摸了一把他的脸,竟是美美抓了一把泪水。
这一夜,他抱着我没撒手,只怕手一松,我就会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4
一夜之后,我意识到我的身份改变了。
我真的成了张家的媳妇了。我是叉八村的一名普通村民了。我的一生将在这里度过。
我开始承担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所要承担的义务——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收拾屋子、打扫院落。
我尽心做着这一切。为了不让断腿老汉过于辛苦,每天我都把午饭给他送到山上。既然情愿留下给张家做媳妇,就该做个好媳妇。
可我又觉得这样太平庸、太乏味。我们毕竟是新婚呀,应该有些什么内容才对。可面对几孔古老的窑洞,又能找出啥内容呢?
这天,我忽然记起石柱那晚洗澡时提到的卧龙潭。晚上临睡前,我问石柱:“这地方不是沟就是梁,再不就是一面面坡,哪里能存得住水呢?可那天你却说三十里外有个什么潭,那潭是怎么回事?”
石柱说:“别看平时我们看到的那些沟都干着,可一下雨就有水,水在沟里存不住,都流到潭里去了。潭很好看,好像四面山中镶着一个盆,盆中盛着清凌凌的水。只是那‘盆’镶得很低,又四面环山,那水无法引出来,白白在那搁着。雨水旺时,潭很深,人是不敢下去的;无雨时,潭水浅,只漫过腰身,人便可下潭洗身子。潭里的鱼很多,只要留心抓,就能抓上好多。”
听说有鱼,我更来了兴趣。我说:“既然有鱼,为何不常去抓呢?”
石柱说:“可能咱这地方常年干旱不产鱼,这里的人无鱼可吃,也就没有吃鱼的习惯。有人把鱼抓回来,不知如何吃,便拿黄泥把鱼一裹,埋在刚点过灶火的灰中烤上一阵,等鱼熟了,拿出来剥开泥巴,撒上盐吃。”
我禁不住说:“唉,你们这搭的人,真是太落后了,吃鱼还停留在原始阶段。明天你带我去一趟卧龙潭,要是能抓到鱼,就多抓些回来,我给你做几样鱼让你尝尝。”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向卧龙潭进发。石柱怕我走远路累着,让我骑驴走。我骑在驴背上,石柱在后边赶着,驴蹄嗒嗒,晃晃悠悠,倒也悠然自在。我禁不住想笑——这不是古老传统的“新媳妇骑驴回娘家”的典型剧照吗?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啥时能开到这山里呢?
傍晌时分,我们到了。这个卧龙潭,乍一看,真像有位神仙怀抱金盆轻轻一按,将盆和水稳稳嵌在群山中。许是这里尽是山太缺水了,许是半年光景我再没见到这么多的水,我的眼神立马被潭水点亮了,心也像水一样柔软飘荡起来。我跳下驴背,沿潭走了一圈,惊奇地发现,这潭的形成,其实也是大自然的杰作。这是一个被四周山壁围成一圈的洼地,从不同方向延伸而来的三条泄水沟,将沟内蓄积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输入洼地,形成了长年积水的水潭。可惜,这个洼地有点小,如果再大上二三倍,便是一个漂亮的湖泊了。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群山抱盆,玲珑剔透,风雅别致。且三条泄水的沟,都高低不一悬在岩壁上,它们向潭内注水时,肯定跌落而下形成十分壮观的瀑布。可惜现在沟内无水,瀑布也就无从见到。人们称潭为“卧龙”,不知是指潭底卧着龙,还是指蜿蜒而来的三条泄水沟为卧龙?由于有水,岩壁湿润,环潭的山壁都被郁郁葱葱的绿色覆盖着——那是颜色不同的树木和花草。许多不知名的大树,不是沿壁向上伸长而是躯干弯曲下来伸向水面,又有藤蔓爬上树从树冠垂吊下来,蔓梢几乎扫着了水面。群鱼游至藤蔓下,忽地跃起咬吃蔓叶,瞬时,藤荡水激,涟漪泛起……
这是另一处的世外桃源,是穷山之中的风光胜地。也别说,再偏僻的地方,也有可赏可观之处。我想,如果把公路修到这里,再把成群的游客拉到这里,这里便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旅游景点了。
我们沿潭岸赏景时,石柱向我讲述了一则与潭有关的民间传说。早年间,这潭中的水十分丰盈,潭水漫过三条泄水沟流向山外,这方圆百里的山沟,沟沟储满潭水,人和牲畜不但饮水不愁,还拿潭水浇灌田地,年年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只可惜唐相魏徵奉命斩了违犯天条的泾河老龙,那老龙提着一颗头四处喊冤,最终卧伏于这潭中修行。上天得知罪龙的下落,便命黄河龙王收走潭水,只留下半潭水养着鱼鳖。断头老龙无法存身,只得投胎转世做驴做马去了。
我想,这传说其实是寄托了这方百姓的一大愿望。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这潭中的水再次充盈起来,沿沟流向山外,那样,他们的生活也就富裕起来了。水,他们世世辈辈盼望水。
这天我和石柱还有我们的毛驴,在这风光秀丽的卧龙潭,玩了个够。
这是我在叉八村度过的最舒心的一天。
石柱赤身下湖,抓了好几条大鱼。
当天回来,我就下厨做了红烧鱼块让他尝。他和他大都觉得好吃。他们说,没想到鱼肉和猪肉一样能红烧,味道也不腥,很鲜美。我说:“这鱼肉也是肉,别的肉啥样吃法,它也能啥样吃法,蒸、烤、烧、炖、炒,一样一个味。可惜我不是厨师,只会红烧和清炖,明天,我再清炖两条让你们尝。”
第二天,我又将另两条鱼清炖了,他们果然觉得很香。我说:“既然你们觉得好吃,石柱你就去多抓些来,抓来我做给你们吃。”
为了让鱼既鲜活又能存放,我让石柱赶上驮水的驴去抓鱼。鱼抓到后放到装水的桶里,让驴驮回,这样鱼就是活的;抓回的鱼再养在石槽里,即使不能久活,也能保存个七八天。隔三差五的,便有一顿鱼肉吃。
这样,就苦了那头驴,也苦了石柱。他得赶着驴每天多驮一趟水。我还用丝线做了一个网兜,让石柱拿着网兜去捕鱼。潭里的鱼本来就多,再用网兜捕,每次都能捕许多。
这天,张大顺的婆姨郭春梅来家串门子,见到鱼,十分惊喜。我忽然想起她是贵州人。贵州人大都喜欢吃鱼,也会做鱼。我说:“嫂子,想吃鱼吗?”她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说:“咋个不想,在我们老家,毛孩都会抓鱼呢!姑娘长到十五六,都会做几道鱼菜。来到这穷山里,几年都没见到个鱼渣渣。”
我说:“今天你就待在这,做几道鱼给我们尝尝,我也好跟着你学学手艺。”
这个贵州婆子果真是做鱼的高手,不到半天工夫就鼓捣出好几道菜来。她说,这地方要是有新鲜蔬菜的话,她还能做出几样来。这天傍晚,我让石柱把张大顺、张二顺都请过来吃鱼。石柱还请来另外几个朋友。他们吃着鱼,兴致大增,打开酒瓶喝起酒来,窑里窑外,鱼味酒味飘香,一派欢乐气氛。
我不禁又想起了杏花姐。她要是活着,我定会约她一道游玩卧龙潭,一定把她请到家来吃我烹饪的鲜鱼,一定要让她唱几曲“信天游”我来听。她的“信天游”唱得多好啊!
人在舒心快乐时,总觉时光流得太快,想留都留不住。
我的快乐时光流得快,却不多。只短短半月光景,我又郁闷起来。虽然石柱和断腿老汉给了我很厚实的爱,他们宠我,疼我,不让我下地干活,怕我晒着,累着,只是让我待在家里干家务。可我……我耐不住空虚和寂寞。没有书读,没有电视看,没有广播听,时光都在白天的劳累和夜晚的沉睡中度过了。单调、贫乏,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外部世界被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切断了,信息被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丘堵死了。在我离家的大半年时光中,地球上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啊——美国的世贸大厦被炸,中国的最高领导层更换,可怕的“非典”在南北东西几座大都市蔓延……可这里的村民,连新任国家主席是谁都不知道,至于在“9·11”事件之后东藏西躲的本·拉登,就更无从知晓了。
夜幕降临,大都市的华灯将整个城市照得光鲜夺目,许多将在夜晚进行的娱乐活动也随之拉开了序幕,即使是我那个可爱的坐落在河套平原上的不起眼的小村,家家户户也点亮灯火,打开了电视机。可我,在这龙腾虎跃的时刻,要么点根蜡烛坐在窑内发呆,要么拉了被子睡觉。睡在我身边的男人,性欲旺盛却不会调情,甚至连温情的抚摸都没有,来得简单去得突然,让人倍觉乏味。
难道我的人生之路,就这样苍白无力地走下去吗?
可是不这样,又该如何呢?
这晚睡下后,石柱又钻进了我的被窝。这次我没顺从。我轻轻地将他推离。我说:“石柱,这事你不能太贪,贪多了会伤身子骨。”
他有些不高兴,调转身子闷闷去睡。为缓和他的情绪,我给他讲述我家的故事,讲父亲如何疼爱虎子,讲虎子的忠诚、威猛。由于讲虎子,引发了我对各种犬类的联想。我说:“城里人养宠物已成了当今社会一大时尚。也别说,那些宠物狗,都漂亮得很呢,价格也昂贵,一只京巴卖到几万元,一只西施价值几十万元……”
他听得似懂非懂,猛然间插话说:“你说啥?狗就是狗,咋叫稀屎?是不是常拉稀,才叫稀屎?”
我好气又好笑。我说:“不是稀屎,是西施,人们看着那类狗漂亮,就把美女西施的名字赐给了它。”
“美女西施?谁是美女西施?”
唉,他连美女西施都不知道。我心中涌来一层悲哀。我无心再说,闷头睡觉。
这天,贵州婆子郭春梅又来我家串门了。自从那天她到我家吃过鱼后,便让张大顺也到卧龙潭去抓鱼,也用个石槽养起来慢慢吃。有鱼做中介,她便来家向我炫耀她的烹鱼术。这个婆子嘴碎,来了逮着啥说啥,唠唠叨叨,无聊庸俗。这天她来后,进窑看了看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开口说起来:“哎哟,看这妹子,又是一脸的疲倦样,昨晚定是又跟石柱热上了。好妹子,那事可是不能多来,别看我们是女人,多了也伤身子哟!你看你看,我早就说了,男女一旦滚抱到一起,想走也是走不了了,那时你还嘴硬,还寻死觅活的,可如今……一样啊都一样,大顺强箍我的时候,我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死号,可箍过几次后,我就顺从了。后来人家干乏了,不干了,我反倒想得慌,主动要跟人家来……”
我说:“唉,你呀你,你烦不烦,你说个别的事好不好?”
她不恼,反倒嘻嘻哈哈乐:“不说这个说哪个?要不就说咱家狗蛋吧。咱家狗蛋昨天看到人家一个老母猪下崽子,跑回来跟我说,‘妈,我看到母猪下崽子了,小猪崽是从大母猪的屁眼里爬出来的,爬出来就喳地喊叫一声,滚滚爬爬去找奶吃,妈,我也是从你屁眼爬出来的吧?’”
她说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觉得无聊至极。
在这山沟里,谁能与我同语呢。
我后悔了。我都是要走的人了,而且是石柱送我走,我却一时冲动又跑回来。要知道,时光不仅能留住该留的东西,也能冲刷掉该消亡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心灵的污迹也会消融。事物本来就是有多面性的,当初我咋就只想到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呢?
我又想到了走。
可是,木已成舟,我该怎么个走法呢?
最好是带着石柱一块走。
我的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像堤坝决口似的势不可挡。单个走走不脱,为何不一同走呢?一同出去闯天下,相互帮衬着,照应着,关心着,爱护着,这样不更好吗?
我开始不断地向石柱吹枕边风。
我在谈够谈足外边的种种好处之后,开始切入正题。我说:“石柱,抛开前边的那段日子不提,我与你过正式夫妻生活,大概也有两个月了吧?你该送我回趟娘家才对,按常理,你也该送我回娘家了。”
我让他送我回娘家,其意不在“回娘家”。如果他真的送我回,他也就走出大山能够见识外边的世界了。当他见识了外边世界的好,那时再劝他留下,事情就会顺利得多。太多的苦难让我学会了“迂回”,遇事不会迂回,往往搞砸。
可是,我的“迂回”在他这里不起作用。他说:“娘家是肯定要回的,可现在不是时候。等咱生下娃娃,咱带着娃一起回,不是更好吗?”
我幡然醒悟。我的这一招可能要失败。但凡被拐卖到这里的女人,不生娃娃是回不了娘家的,他们怕女人一走从此不归。有了娃娃,情况就不一样了,女人即使不想回来,但有娃娃牵着,不想回来也得回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血缘更重要的了。“抽刀断水水更流”,可是,谁又能挥刀砍断血缘呢?
然而,我还是不死心,我继续劝:“干吗非得生下娃娃再回呢,那不把人活急死。你也不想想,我来你家已是大半年光景了,我爹我妈得不到我的信息,怕是都要急疯了。你既然爱我,就得替我着想,替我的爹娘着想,就该送我回一趟娘家。”
可是,任凭我把嘴皮唠叨破,他还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他也怕我一去不归。
这一招不奏效,我便再施一招——劝他只身外出打工。我想,只要他听我的话走出这大山,哪怕出去一个月就回来,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他开始很执拗,可经不住我一再吹风,终于动了心。我接着鼓动,我说:“你走时,我写封信你带着,在你找到活干,定居以后,你就把信发出去——那是我写给我哥的信,你把信发走十天后,再按照我写给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哥打个电话,把你干活的地点和单位告诉他,他自然会派人给你送一笔钱过去,多则一万,少则五千,你拿到钱后存进银行,慢慢取着花。这样你在外边的日子就有了保障,就不会挨饿受冻。”
石柱说:“这样好是好,可你哥知道我拐买了你,肯定告官,他一告官,我们就完蛋了。”
我说:“我在信中会劝说我哥不告官。我会把我们的真实情况告诉他,说我跟你的感情很好,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只是你初次出门,人生地不熟,需要一点钱。”
我想,我这样做起码有两个好处,一则石柱身上有钱不受罪,二则也让家人知道我虽然被骗被拐了,但遇到了好人,生活得很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石柱虽然答应外出打工,却一推再推赖着不肯走。先是说眼看就要秋收了,哪有看着庄稼熟了不收往外跑的道理。加之断腿老汉又病了,患的又是很重的急性肠胃炎。断腿老汉很固执,死活不服西药,也不打针,死抱着喝草药汤。草药治病来得慢,一拖就是一个月。好不容易熬到断腿老汉病好了,可真的该秋收了。等收罢秋,已是秋末初冬。我再次逼他走,他没理由可推了,这才打点行装上了路。
这是新的一出“走西口”。临行这天,我一直把他送到村口大路边,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几天前就说过几十遍的话,又翻出来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丢开我的手转身走时,我见他的眼中刷拉一下甩出一串泪珠,弄得我心里酸酸地也要落泪。
可是,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已经走出十几里路了却又迈不动步子踅身跑回来。他羞于进家,在外躲了半天,天黑时才磨磨蹭蹭进了窑。那时我正在昏黄的灯下翻看杏花姐留下的剪纸册,见有人闪身进了窑,不禁吓了一跳。待细细看时,方认出是他。我问:“你咋又回来了,是不是有啥东西忘带了想起回来取?”他站在那里,孩子样耷拉着头,摸着胸前一颗扣子,只是不答话。我又问,他还是不答。我知道是咋回事了。我急了,冲他吼:“你是死了吗?不死咋不说话?”他这才从嗓眼里挤出一句猫叫样的话来:“我走出不远,心就慌慌地跳,我太怕离开你了。”
我的脸都气青了。
我一连几天不搭理他,仍旧催他走。
见他还不走,我放出硬话来激他。我说:“你要赖着不肯走,我走。我一个大活人你们是看不住的,我还像从前一样抽空子就跑,即使是死也要跑。”
这下把他给逼急了。没过几天,他便打理行装乖乖走了。这次走时,他没流泪,始终笑着,而且嘱咐我该如何如何。我心想,这倒像个男子汉!
不出一个月,我接到了他的来信。信是从西安发来的。只读了四年小学的他,把个几句话的信写得别别扭扭漏洞百出。不过,信中的意思还能看得懂——说他已找到了活干,是给公家修街道,每天可挣三十元。说城里的灯光亮极了,电视好看极了,他每晚都要在一个广场看大屏幕电视。还胡诌八扯说我让他出去是送他进了天堂。信上还说我写给我大哥的信发出去了,只是没打通我大哥的电话,手机停了,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
我不知道大哥出事被关进了监狱。我只是想,大哥的手机可能换号了,他不常在办公室待,电话自然没人接。
我想,大哥接不到石柱的电话,钱自然是没法送了。不送就不送吧,只要石柱进城开了眼界,我的目的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