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有些郁闷。姐虽然嘴上说“我谁也不嫁,就领着一个娃守着父亲过日子。”可细想想,一个女人家,守着一老一少,有多少义务要尽,有多少责任要承担,她柔弱的肩膀,能承受得了吗?还有我,我年纪轻轻,总不能老窝在家里围着锅台转,我的前程在哪里?我未来的家又在哪里?
转眼间,出差南方的龚真回来了。他一到家,就像一股清风扑面而来,把蒙在姐心头的雾霾全吹散了。
原来,龚真在关键时刻出差南方,是另有所图。他去南方接车,顺路去找了王妮。他怕姐抚养王妮的娃儿,王妮日后有变。你想,姐辛辛苦苦把娃养大了,养出感情了,养成人了,王妮突然来要,说娃是她的,姐有啥办法?因此龚真去找王妮,让王妮立个字据,免得日后反悔。龚真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就把王妮写的字据拿出来让我们看。我见一张方方正正很厚实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这样几句话:
兹有立据人王妮,因与丈夫于安国离婚,无力抚养儿子渊乳名平平,大名于和平冤,同意龚真尧于月娥做平平的养父母。
立据人院王妮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五日
我在欣喜之余问龚真:“你有这个想法你咋不早说?你让我们蒙在鼓里,还以为你是有意逃避呢!”
龚真笑着说:“我要早说了,我找王妮扑了空,你们谁会相信呢?你们可能会怀疑我是以此为理由有意推托。”
父亲也欣喜万分。父亲说:“龚真,你有这样的心胸和情义,看来我没认错人。我的月娥嫁给你,我是一百个放心了。”
接下来,全家人凑在一起,商订他们的婚事。
姐说:“我这都是二婚了,不要搞得太张扬,备上几桌酒席,请几个直亲挚友到家来,举行个简单的仪式就行了。”
父亲听姐这样说,就有点不高兴。父亲说:“你怎么光替你自个着想呢,你是二婚不错,可人家龚真呢?——龚真可不是二婚。依我看,你们的婚事不但不能办得寒酸,而且要往大里弄,往阔里搞,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酒席不在家里设,设到县城的大酒店去。头天结婚在县城酒店热闹,第二天两口子回门,再在家里摆几桌酒席热闹。我也不想让乡亲们骑着车子或步行去城里吃席。到了那天,咱们可以包上两辆大客车,把村里人全拉上,吃完席后再拉回来。我要让我的这个家再风光一回。”
龚真说:“本来,我也是月娥那种想法,结婚红火是好,但最要紧的是过日子。可听大叔这一说,我便觉得我原来的想法太消极。月娥虽是二婚,我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但我们不能让人小瞧,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光光亮亮结婚。我们要让乡邻们感觉到我们这一家人并不苦,我们活得愉快着呢,活得滋润着呢!”
龚真说得铿锵有力,我听得心花怒放。
父亲想得十分周到,父亲是要我们都把精神振作起来。
姐也把事情想得十分周到,在婚期来临前夕,她说应该去看一看大哥。
我陪着姐去了。
我们去向大哥讲明了三件事:一、二哥又荣升县长,到外县任职去了;二、月娥与龚真订了婚约准备结婚;三、龚真和月娥决定抱养被王妮抛弃的儿子,做于和平的养父母。这三件事,至关重要的是第三件。姐来看望大哥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讲明这件事,征得大哥同意,王妮的儿子也是大哥的儿子。
大哥见了姐,显得格外激动,手不停地颤抖,拿了几次才将话筒握稳在手中。当我和姐把以上三件事一一向他说出时,他竟然呜呜哭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大哥说,龚真和月娥结婚,他早有预料。自己有眼无珠,把一块金子拱手让给了别人,龚真算是个有福的男人。他说上次姐来看他,他就有重新把她拉到身边的想法,可又没好意思说出来,看来,一切都成泡影了。他说王妮抛弃儿子,这个他早就想到了,但姐和龚真能收养他的儿子,这事他万万没料到。说起这个,他感动得泪如雨下。他说:“月娥,我现在什么都不挂念了,我就挂念我的老子和儿子,这一老一少,一个是生我的,一个是我生的,上下承接,他们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要这两个命。我现在存在银行的那些钱,全都给你了。你养育儿子需要钱,我不能让你们过得太苦寒,让我的儿子太苦寒。你们不要也不行,我要通过政府,合法地交到你们手里,权做我对你们的一点微薄报答。等我刑满出狱,我将继续报答你们的恩德!”
姐说:“放心吧,即使我和龚真苦,也不会让娃儿苦。但你的钱我不要,你的钱你出狱后还要生活呢,还要立业呢,你就是硬塞给我,我也不花。我和龚真有能力养这个家!”
大哥听后,又是一阵激动。
2
姐和龚真的婚事如期举行。
作为妹妹,我该是她最理想的伴娘。
可是,我连她的婚礼也没参加。
原因是我有极大的心理障碍。
作为一个被拐卖过的人,别人自然会另眼相看。有这样一种心理因素存在,我当伴娘怎么乐得起来,我又怎么好意思腆着脸在一个极其红火的场合抛头露面?还有一个至关主要的因素是:当我看到姐的婚礼热闹非凡,我自然会联想到我那个委屈、窝囊、龌龊、不堪一提的所谓婚礼,我未来的婚礼又在哪里呢?谁会愿意成为我的婚礼上的“另一个”?由此想来,我必然悲哀、伤心,情绪低落。一个重要角色情绪不佳,必然影响婚礼的整体气氛。
想到这些,于是我向父亲“请假”,向我姐“请假”,请他们多多包涵。
父亲和姐都能看破我的心思,便不勉强。
于是,在姐结婚这天一大早,我抱着平平离开家,退避到村东一个亲戚家,专心照料平平。
可我的心怎能平静下来呢?
中午时分,平平吃罢奶,安静地睡去了。我也想躺下小睡一会儿,可是刚一闭眼,一个面孔便在眼前晃。我力图轰开他,可愈轰他离我愈近,反而与我絮絮叨叨扯磨起来。这人便是张石柱。
我有些恨自己。想些别的不行吗?咋就偏偏想起他?可还是由不住地想。他现在怎样了?是留在西安打工还是回村去了?他知道我跑了,会怎么想?还有他的那个断腿的父亲,他会不会……
想到断腿老汉,我的耳边就飘来一个声响——铁锤击石的声响,那声响砰砰砰清脆有力,而且沉重!
一连几日,张家父子的身影都在我眼前晃动,搅得我心神不宁。
姐的婚事过后,父亲像了却了一桩重大心事,恢复了往昔的常态。他每天有条不紊地给两头奶牛饮水喂食,清理粪便。忙完之后,到村外田野转上一圈。阳光好的时候,便照旧坐在院落喝茶晒太阳,听树上小鸟喳喳鸣叫。虎子若知趣地跑来,他也照常替它梳理毛发。
忽然有一天,姐夫龚真带了一个小伙儿来家,吃了顿饭又走了。他说那小伙是邻县一个村庄的养牛大户,他常去收购他家的牛奶,一来二往的,就成了朋友,今天兴趣所致,带他到家来玩玩。
这事过去没多久,这天我和姐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姐突然问我:“月姣,那天你姐夫带到家来的那个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我不假思索说:“挺好的。”
姐听我这样说,眉头一扬笑起来:“你觉得好,那就有希望了。”
我听她话中有话,禁不住问:“你说这话啥意思?”
姐说:“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你姐夫把他带到家来,是让你先看上两眼,如果你喜欢,他就想替你们穿针引线,把那小伙子……”
“别别别,”不等她说完,我就急了,“你们最好不要替我操这份心,我谁也不嫁,就是皇上娶我我也不嫁,我就做个独身女人活一辈子。”
姐见我急,便低下头做活。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月姣,我知道你心里苦,总不能老抱着苦不撒手,让那苦跟随你一辈子。人总得向前看,向好里想,向光明处奔。”
我不禁哭起来,我说:“姐,快别说了,我有那段不光彩的经历,谁要我啊,即使有人要,我嫁过去,能过得顺吗?”
姐说:“我们不说,他从哪里知道?”
我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哪能瞒得住?”
这晚,我想了一夜心事,大睁着眼到天亮。
翌日一早,我就对姐说:“姐,我想通了,就让姐夫替我穿针引线吧!”
于是,龚真就又带着那小伙来过几次。小伙子很灵通,也会来事,处了两天,我便有所心动。从言谈中,我发现他也喜欢我。可是,没过多久,人家却不上家来了。我问龚真,龚真总是支支吾吾,要不就说,人家这段日子很忙,抽不开身。
我明白了一切。
我说:“你们不要瞒我了,人家肯定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嫌弃我。你们干脆替我找个瘸子瞎子吧,找了我就跟着走。我啥样的男人都要,只要人家不嫌弃我。”
我说着,放声哭起来。
这天,已是很晚了,父亲突然敲开门来到我的卧室。父亲说:“月姣,爹这几天夜夜睡不着觉。爹想,你可能也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别睡,咱爷俩扯磨扯磨吧。”
我说:“爹,你想说啥,你说吧。”
父亲说:“你姐夫给你介绍对象,虽是伤了你的心,可你别怪罪他,其实,那是我让他做的,要怪你就怪我好了。”
我说:“爹,我谁也不怪,要怪就怪我自己,谁让我当初不听爹的话独自离家呢?”
父亲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也不要再后悔。一切要往好里想,往开看。”
我说:“爹,你看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谁都嫌弃,我该如何呀!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可心的男人呢!”
我说着,就又哭起来。
父亲不再说什么,陪着我流泪,伤心。
父女伤心一阵后,父亲突然问我:“月姣,有件事我始终不明白,我和你姐夫在去接你的那天,一个瘸腿老人急慌慌冲出人群又摔倒了,虎子扑上去要咬,你却拼命护他,还一口一个大叔的叫,他是啥人呢?”
我沉吟良久,瓦罐倒核桃般哗啦啦把被拐的经历毫不保留地讲了出来。
父亲静静地听着,不时地蹙起眉头,又不时地松开眉头,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听后,长叹一声,之后便一语不发,目光呆痴地盯在对面墙壁上,就那样静静坐着。许久,轻声嘟哝一声:“原来是这样!”起身走了。
翌日晚上,父亲又来到我的住屋,同来的还有姐和姐夫龚真。父亲要我把昨晚向他讲叙的事,原原本本再讲一遍。我遵从父命,把被拐经历复述了一遍。
姐和姐夫龚真听着,也不住地嗟叹。
又过几天,父亲又说要跟我细细谈谈。这次细谈不是在我的卧室而是在庭院两棵老树下。那是个正午时刻,没有风,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庭院充满了冬日里少有的暖意,父亲的脸上也是一片暖意的温和气色。
父亲说:“月姣,自从那晚你向我讲述了瘸腿老人和那个叫张石柱的小伙子的事后,我反复琢磨,那小伙子人品不坏,他爹也是个好人。现在,我想问你一句话,我问的话可能不中听,问出来,你别生气,也别往心里去。”
我说:“爹,你问吧,问啥都行,我不会生气。”
父亲端起茶杯喝口茶,缓缓咽下,又仔细端详我好一阵,方说:“你说,你是不是跟那个张石柱有了感情?”
面对这样的提问,我确实不好回答了,但又不能不答。我说:“爹,怎么说呢?正如你前边说的,我也觉得张家父子都是好人,善良、本分、仁义,谈不上有哪点不好,就是穷,没多少文化。”
爹说:“好,我再问你,要是你和张石柱结为真正的夫妻过日子,你说行不行?”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咋能窝在那样一个穷山沟,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呢?”
父亲说:“你把我的话听岔了,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嫁给张石柱,没问你去不去那个地方。”
我说:“这不都一样嘛,你要我和他做夫妻,自然要到他们那个地方过日子,嫁人也就等于嫁给了那个穷地方。”
父亲说:“你先别考虑去不去那地方,你先说喜欢不喜欢那个人。”
我说:“单说人,我不讨厌。”
父亲说:“好,我要的就是你这话。”
之后,父亲便不再问,仰起头看天,目光所及,天空辽阔深邃。
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啥,只看到暖暖的阳光下他的满头苍发闪耀着明亮光泽。
许久,父亲又抿了口茶,目光转向我,不紧不慢地说:“月姣,刚才你说了,你既然不讨厌张石柱,喜欢张石柱,我们就有了商量的基础了。爹打算把张石柱接到咱家来,就像我把你姐夫龚真接到咱家来一样,做咱家的上门女婿,爹也打算把那个可怜的瘸腿老汉也接来,要不,张石柱来了,他一人留在山沟里,怎么过?”
父亲的话着实让我吃惊。父亲的这个想法,我不是没考虑过,但那都是一闪而过的事,只要那个想法一冒头,我便立即否认。在众人眼里,凡是拐卖妇女儿童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人,我被迫跟这样的人生活了大半年,本是奇耻大辱了,再把这样的人接到家来过日子,岂不是端起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自寻肮脏嘛!家里人会对这事怎么看?能接纳吗?村里人和亲戚朋友会对这事怎么看,能认可吗?
可是你看父亲他……
我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激动。我只觉我的眼眶有点热,头有点晕。我的心中泛起了无数涟漪,圈套圈地向前延伸。我说:“爹,你容我多想想,容我多想想,想好了再说。”
我陷入了极深的矛盾之中。
我一连几天彻夜难眠。
我要感谢父亲。我确实想把张家父子接过来。父亲的抉择,也是我的抉择。可反过来,我得为父亲着想!如果真的把张家父子接来,父亲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他们来了,要吃要住要开销,还要……我爹这辈子,承受的苦难够多了,如果再……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掏”给了父亲。
父亲说:“月姣,你不该那样想,你那想法是错误的。张家父子从人贩子手中买女人做媳妇固然不对,可你不想想,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呀!怎能眼看着自个的儿子讨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谁又甘心讨不上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他们那样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不,一个做公公的,哪能轻易跪倒在儿媳面前请求宽恕?……你说他们来了会累赘我,我会跟着他们受罪受苦,这个你也想错了。张家父子有手,他们也会劳作,会创造财富。你看那个张老汉,少了一条腿照样上山打石头,多强的意志呀。他能上山打石头,就不能下地种庄稼了?这几年你哥办工厂,我养牛,地撂给别人种,每年只向种地人收点饲草和饲料。他们来了,咱把地收回来,交给他们去种,再让他们养上几头牛,不是照样能赚钱过日子吗?”
我的眼圈儿红了,我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我说:“爹,我想到的你都替我想了,我没想到的,你也替我想了,可我,还有个心结没打开——他们来了,村人会小瞧他们,也会小瞧我,被人瞧不起是十分难受的事。”父亲说:“活人是活给自己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的,自己活得快乐,那就是快乐!”
啊!尘世苍茫,父亲,您就像清清的流水,冲刷了我人生路上的尘埃,让我认清前方的路。
我的眼泪噗噜噜滚落下来。我把脸埋在父亲宽厚的大腿上,轻轻啜泣。父亲抚着我的头,深情地说道:“娃,想开些,尽量想开些,成个家,好好过日子。”
3
对于父亲,我是感激涕零了。可我还是不想让父亲替我受累,不想让我的身心受累。尽管张家父子善良仁义,但他们的底细,只有我清楚,父亲也只是听我讲述了他们的行为之后才略知一二的。他们来了,在众人眼里,无法逃避“拐人”的罪名。这个罪名何时才能洗刷清呢?而父亲,而我,也逃脱不了被人蔑视的目光。被人拐了,又嫁给了买人的人,还把他们接来养着,岂不是太贱了吗?经过几天的反复揣摩之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远离家乡外出打工。当然这次的外出,不是我一人,而是和张石柱一道。张石柱不是已经在西安打工吗?我去找他,也在西安谋一个职业,好也罢,孬也罢,此生都在一起了。
我把我的想法先告诉了姐,让姐再转告父亲。
姐在当天晚上就给我回话了。姐说:“月姣,爹同意了你的想法,但爹提出一个条件:让你们先完婚后外出。”我禁不住问:“完婚?在哪完婚?”姐说:“还能在哪?当然是咱家呀!”我说:“那咋行呢?那样一来,众人不是照样知道我嫁给了拐我的人吗?再说,我不是已结过婚了吗?”姐笑了。姐说:“你那叫结婚呀?纯粹是逼婚,不算数的,再说,你们也没办结婚证书,不合法。”我说:“爹为啥想这样做呀!”姐说:“爹想的多呢!”爹说,咱月姣被人拐了,这是想瞒也瞒不住的事,事越瞒越臭,还不如彻底公开亮相,让众人都来看看月姣嫁的是怎样一个人。“你俩正式结婚了,成了合法夫妻了,你们想走哪儿他都放心。爹说,你不想让人把你看贱了,不想在众人的冷眼下生活,离开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你被拐的事就成了个人隐私,谁都不知道。爹说你年轻,人生的路长呢,被人小瞧,一辈子抬不起头,确实是件大事。至于爹自己,他说他老了,人生的路也快走完了,众人咋说咋说去,他不在乎。爹还说,你跟那个张石柱外出打工,好是好,可他还是有顾虑。顾虑啥呢?你们到了外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钱,也没有房子住,一切都靠自己打拼,靠一双手生活,实在太难了,因此爹想……”
姐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满脸忧戚,眼中似有泪花闪烁。
我说:“爹想干什么,你快说。”
姐还是沉默不语,两眼望着窗外。
我有点急了。我说:“姐,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爹肯定是想把咱家两头奶牛卖了,变成钱,让我……”
姐说:“你说对了一半。爹想卖奶牛,也想……爹想在你们打工的城市,给你们买套住房,你们有套房子住,就轻松多了。在大城市买房子,可不是两头奶牛的价格,想办就能办到的。”
我的眼前倏然跳出一个形象。我惊呼:“虎子!姐,爹是不是想卖虎子?”
姐默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急之下,脱口而出:“不,那是万万不能办的事,就是把我卖了,也不能卖虎子。”
我当下起身就要去找父亲。我要给父亲说,我谁也不嫁了,我要当寡妇,当独身女,独身一辈子。
姐起身拦住了我。姐说:“月姣,你急什么急?你以为卖虎子,爹不心疼?我不心疼?你坐下,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只好坐下,呆望着姐。
姐说:“你知道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想卖虎子的话吗?爹先说想在城里给你买套房子,接着说钱的事不好办。此后,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走出村子到野外转了一圈,直到太阳傍落时才回来,来看着虎子吃完食到窝里睡了,才进屋接着跟我聊。爹没有直接说出要卖虎子,而是先问我,‘月娥,我要是把虎子送人了,你能受得了吗?’我说,‘爹,你咋说这话呢?有谁值得你送虎子给他呀?’爹说,‘你先不要问这个,先说你能受得了受不了。’我说,‘我哪能受得了哇!我一天不见它,心里就发慌。’爹说,‘可是月姣……月姣又给咱出了难题啦——她要和张石柱进城打工,他们进城,免不了要带着她那个断腿公爹,可进城没个房子住,咋行呢?要买房子,那就得数票子,唉,票子……难死人了。咱家值钱的东西,你说有啥呢?月娥,你说有啥呢?’我恍然明白了,爹不是想把虎子送人,而是想卖虎子。我说,‘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虎子,虎子是你的……’爹说,‘月娥,实话给你说吧,真要卖虎子,那是拿刀从我心上往下剜肉呢,可虎子再珍贵,也比不上人珍贵。月姣受了那样大的罪,可不能再叫她受罪了,不把她安置好,我的心就不得安宁。这事你先别对她说,说了她肯定受不了,说不定又另打主意了。等她把婚结了,我们送她走的时候,悄悄把虎子卖了,她想拦也没办法了。’月姣,这事爹不让我向你说,可我还是说了。我为啥要说呢,目的只有一个,让你记住咱爹的好。另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让你到时看住爹,让爹千万别把虎子给卖了,卖了虎子,爹肯定受不了。爹事事为咱们着想,咱们也得替他着想。以后你到了外边,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都自己去扛。还有我,有你姐夫在,能帮你的,该帮你的,得帮,得助。你说我想得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我的泪水大滴大滴往外落。其实,在姐说出父亲要卖掉虎子替我买房子那一刻,我就心潮涌动,泪水在眼中闪烁了。多好的父亲!多么宽容的父亲!又是多么慈爱的父亲!还有面前的这位姐,心柔如水的姐,我该如何报答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