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皱了皱眉，双瞳猛地一凝，又旋即放开，嘴角微微上翘，不再回复一言。
军中同袍私下两两相斗，从来都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不触及军律的底线，不涉生死，就算上官知道也只会是睁只眼闭只眼，含糊抹过。
但让方觉没想到，这位因为一场冲动，把点然的私怨升至到了生死大仇的层面上来，对此方觉无语，也无视。
“什么一脚？老柳，你在讲什么？”柳开的坚决态度也着实把张启超给弄愣住了，一头雾水的忙不迭问道。
羞于启齿的污点，怎可守着若干手下直接言明，柳开闭口不言，只把满嘴钢牙咬的吱吱作响。
方觉如沐春风的笑意对向张启超，可并没有为他解惑，只含糊其辞的缓缓说道：“张兄，我与柳都尉曾发生过一场误会，一句两句话也解释不清，等以后有机会我再与你细说。”
见两人似有难言之隐的不愿提及，张启超也就不再追根问底，但心中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好了，唯有一叹。
方觉淡淡一笑，对张启超拱拱手，就要拨马而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事件起因，算来本就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对方紧抓不放耿耿于怀，方觉也无话可说。
“方觉，这件事，我柳开早晚要向你讨个说法！”
本已经错身而过的方觉，轻扯马缰，停住战马，慢慢扭转过头，脸上笑容依旧不改，可不知为何，柳开觉得这笑意比刚才更冷更寒，不禁心中一紧，只觉一股惊天煞气侵袭整个心湖，使他不敢妄动半分，但同样身为甲胄披身的统军将领，身负军令，又怎可未战先怯？
柳开几乎咬碎满嘴钢牙，骨子里的那份军人豪迈壮烈傲然升腾，迅速倾占全身，抵御起那道如同实质般轰压而至的惊天煞气，他目光决绝，毫不避讳退缩的迎了上去。
一声不堪的嘶鸣，他整个人立时被发出哀泣的坐骑附带着朝后退了一步。
刚刚立稳的优等战马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威胁，垂着首还在不停的刨蹄嘶鸣。
柳开神色一变，脸色不由苍白了几分。
淡淡的一瞥后，方觉收回目光，微微摇着头“讨要个说法？···”
说完，方觉不再理会，朝后摆摆手，算是告别，就径直率先而去。
淡淡的话语在柳开听来，就像一支锋利无比的刀子，在心窝上割起一刀又一刀，不带怜悯，没有丝毫姑息，满满的都是无法挥去的轻蔑，不屑，赤裸裸羞辱着他的所有。
柳开怒发冲冠，几乎感觉自己被无穷的怒海浸没、吞噬，双瞳前刹时间赤红一片，他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仿佛来至灵魂尽头的怒吼，咆哮道：“方觉~”
这声厉啸把张启超吓了一跳，连忙拦阻劝解道：“老柳，克制···别忘了咱们身上还有军令···”紧接着向方觉遥喊了一句，“方兄弟，那咱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就强拉着暴怒的柳开战马的缰绳，背道而去。
怒火中烧的柳开似乎并不领情，执拗的扭过身朝后喊道：“方觉，这事咱不算完···”
就在此时，一骑疾速的从身侧驶出，就要朝正在叫嚣的柳开冲去，不见方觉任何动作，龙牙已直直的拦在那骑面前，把战马之上的人给挡的大大向后一个后仰，急急勒住马缰。
方觉并不在意那骑投来的吃人目光，只得报以苦笑的道了句，“算啦！”
丸子的脸色因愤怒都有点红涨，他本在陪着水沧澜一行，见大队中途停顿，一时好奇就凑了过来，不曾想正好见到柳开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有嫌隙的两人，顿时引得丸子愤激不以，第一次被方觉拦下也就忍了，临了还被威胁，丸子根本就不是那种吃亏不吭声的人，当即就炸了，再也无法压抑满膺的怒火，一个冲动，拍马就要上前，想再给柳开一个深刻的教训，但还是被谙熟他秉性的方觉提前防着他闹这手给拦下。
对于方觉的忍让，怎能不叫他愤怒。
手中长枪一点，指向骂骂咧咧渐行渐远的柳开，丸子两道长眉倒竖的厉声相斥道：“这你都能忍？”
方觉无奈的翻了个白眼，“那你想怎样？别忘了这是在军中，不是市井，拜托你清醒点好不？收拾一个小小的都尉固然简单，但是没必要非在大庭广众之下弄得人尽皆知吧？好，就算弄他一顿，咱是痛快了，可你有没有替这五百手足想想？如果双方一旦动起手来，你让他们帮是不帮？···你要清楚，两方发生大规模械斗的后果，这可是军中大忌，只怕到时你我都承担不下。”
丸子蓦然一愣，呆住半晌，才悠悠转神，他只是瞧不惯柳开的嚣张气焰跋扈嘴脸，一时气愤难耐的冲动，那有这般细致的思量。经方觉这样一提醒，再三衡量下，那股在胸腔里几乎烧到没边的怒火，顿时去的比来得快。
不凡的家世，从小的熏陶浸染，就算在外人看来如何混账不堪，但心中始终有一道底线横亘，不曾被逾越半分。
懂进退，晓分寸，知错能改，从来都是丸子自认所具备的优良德行。
他讪笑着挠挠脑袋，弱弱的朝身后某一个方向瞄了一眼，赶紧转望向方觉，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开始滴溜溜转动不以。
方觉知道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也不说话，只看他怎么把这事圆下去。
丸子咧嘴一笑，像是敲定了什么，顿时露出一排大白牙，装出一付痛定思痛的样子极其无耻的埋怨道：“你也知道俺老丸的脑袋瓜子比不上你的，你咋就不早点拦住俺呢？差点叫俺酿出大祸来···”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抱拳朝四周不断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啊！各位···”
见过无耻的，但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方觉气极反笑，直接爆了声粗口，“滚~”
霎时引来周遭一阵嬉笑，还附带着无数鄙夷的目光投来。
对此，丸子早就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炉火纯青的无敌功夫，坦然处之，还一副把鄙夷当表扬的受用表情。
“吁~”
无耻之极的姿态立时引发众人更大的一阵嘘闹起哄声。
不过这些嬉闹声中唯独没有老伍长的声音，其实老伍长都已经做好两帮人马大打出手的准备，这种大规模的冲突械斗在军中不是没有，只是现在军法愈发严苛，出现这类难控的情况愈发少见。但真要是当时遏制不住爆发后，双方的主事之人一般都不会有好的下场，前途似锦被老伍长寄以厚望的方觉在面临这种情况时，老伍长真是把手心攥出一把冷汗，就怕方觉热血年轻，一时冲动不顾一切做出后果难料的举措来，到时就悔之晚矣。
世事难料，没想到局面会以这种情势翻转，让老伍长惊喜之余还有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他面上含笑，轻抚粗髯，望着这些一个个逐渐成长起来，在他心中宛如后辈子侄一般的年轻人，笑得格外欣慰自豪。
自己的徒弟段薛，在这帮小子中也算是比较出挑的一个，当然这得看跟谁比，比起那三个，就算是刚刚莽撞差点惹出祸事来的丸子，也差上不止一筹，这不是老伍长自惭形愧妄自菲薄，而是实打实一次次教训得出的佐证。
两个小子的脾性相近，都是那种开朗大咧，不拘小节，又冲动激进的人，用现在年轻人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相亲相杀，平日里免不了互相争斗卯劲，结果···唉~想到这，老伍长就是一阵心塞。
跟丸子这圆滑小子比起来，段薛不仅失去了以往的机灵，更没有了一种大气。
这种大气不是说心胸上的，而是眼界上的，格局注定了一个人的走向，但不能圈住他的走势。
能被老伍长看重，段薛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凡事隐忍，做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出任务时从不按图索骥拘泥于形势，更喜欢奇正相辅料敌预先，这点跟方觉相似，也是老伍长寄予厚望的地方，假以时日，老伍长笃信这算是小半个同乡的徒弟必会比自己走的远。
原名沈双良的秀才，也颇负韬略，再加上数术出众，心思细腻严谨，性格沉稳，多加锻炼日后必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后勤军需人才。
对于方觉，就更加不用多说，此子的成绩有目共睹，他是老伍长这从军二十年来见过最优秀、最出众、也是最具备军人所需一切品质的一个。
是唯一，不是之一。
他的心性坚毅沉稳，胆大心细，敢想敢做，从不拘于任何形式，一些想法更是如羚羊挂角般让人遍寻不到半点踪迹，同时参杂着变化莫测云波诡谲的丝丝缕缕，看似无迹可寻，却又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让自己这个老军伍都感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惊艳。
他还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跟那份异常敏锐的洞察力，这是为将者在大局观中，最不可缺失的主要因素。
其实，老伍长内心深处最为欣赏的还数丸子，别看这臭小子平时嘻嘻哈哈总没个正行，就算现在身居标长一职，带领手下数十名袍泽也如同一名纨绔带着另一群跋扈子弟一样，招摇过市，但他那率真的性情，赤子一般的心性，无一不是军伍中最为缺乏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粗看此子放荡不羁顽劣成性，但他心中那份隐藏很好的良知，却从未丢弃。
对待朋友的义，对待手足的仁，对待其好的人知道感恩。
光这份品性，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能做到如此，你还想他怎样？
对于唯一的一名女子，小九，老伍长除了惊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那种措辞来形容这个孩子。
坚贞不渝致死都恐怕不会更改分毫的执着，跟随在方觉的身侧，让这个正值妙龄的女孩有着无限的可能。
如若有一日，方觉真能登顶人生巅峰，这个一直在背后默默付出的女孩功不可没。
曾经的一伍五人，除却自己，方觉、丸子、小九、段薛，到现在再加上秀才、勃勃、老鼠、石山、谭蜇，这些年轻人只要在未来的时日里中途不夭折，到底会绽放出多么璀璨的光芒，自己拭目以待。
老伍长收拾好神游的思绪，冷哼一声，制止住还在拌嘴的丸子段薛两人，对方觉道：“进城吧！”
方觉含笑点头。
老伍长大手一挥，高喝了一声，“全军···进城！”
“噢~回家了---”丸子高吆着，率先策马而去，段薛，老鼠不甘落后，紧随而出。
老伍长和方觉都摇着头相视一笑，率队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