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也到了曲尽人散的时候。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尽管难以取舍,但终究还是要分离。
一一话别曾经生死相依的袍泽手足,目送着他们阑珊的身影,跛行着步履坐上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心中难免溢生出一份悲凉与无奈。
这次的话别,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的相见。
“兄弟,保重!”
伫立良久的方觉几人,刚要转身重回酒楼,就只见远处丸子火急火燎的匆匆赶来,见到此情此景心中顿时了然,黯然失望的神色当即占据他整个面容,他歉意懊恼的对着几人道:“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希望他们不要怨我!”
对于自己这个从前不喑世事,只会纨绔跋扈兄弟的成长,方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老话不是常说,人生总是在经历一些东西才会慢慢成长起来,自己这位兄弟就是活生生对这句最完美诠释的现例。
方觉上前两步,一把揽过失落的丸子肩膀,笑着安慰道:“好啦!不要耷拉个脸,都和兄弟们解释过了,知道你有差事,要负责公主一行在要塞的安全,有任务在身还能赶过来,算是有心了,兄弟们不会怪你的。”
“可是···”丸子苦涩着脸,还是有点不能释怀。
“哪有那么多可是、但是的?咱们是大老爷们!是军人!生死离别再平常不过,看的开,才能放得下,这就是军人的宿命,他们无怨无悔,好好活着,把他们的那份责任用我们的肩膀扛下,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再说以后又不是没有见面之时。”久历腥风血雨见惯了这种场景的老伍长最看不得人为这事纠结,当即开口斥道。
平实中又充满哲理的话语,听得几人都是一愣,个个都呆呆的望着老伍长,一时间忘了说话。
发现几人的神态迥异,老伍长老脸一涨,不知是否那里讲错了,但既然话已经说出去,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了,不由干咳几声,故作镇定的掩饰道:“咋?老子讲得不对?”
众人忙不迭的一同点头应允,“对,您老讲的真是太对啦!”
丸子更是夸张的把大拇指翘起老高,拍马匹似的比划着。
老伍长心中得意,一张粗髯虬张的大脸上却的绷的看不出丝毫异样,双手背在身后,悠然的踱出两步后才幡然回过味来,转头虎目圆瞪着吼道:“老子不老好吧!都是你们这帮兔崽子把我叫老的。”
“哈哈···”肆无忌惮的哄笑顿时引来街市上诸多好奇的目光,当看见是一群青年,人人朝气蓬勃气宇轩昂面带灿烂笑容时,也不仅被感染的脸上多了几分喜意。
听着身后这些年轻爽朗充满朝气的笑声,老伍长的嘴角也不由轻轻翘起,眼神里的欣慰也越来越足。
苦中作乐,是每一个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老兵,心中唯一祈望的慰藉。
用欢笑驱走哀伤,用快乐迎接希望,只有把自己的内心淬炼的无比强大,才可能让生命在面临下一次的死亡威胁时,从死神手中夺下自己生存的权利。
久而久之,在面对生死离伤时与其说是变得麻木不仁习以为常,不如说大家都变得坦然与无悔。
军人,是一种高危职业,同时也是一种使命,祂肩负着任何人都无法推卸的责任。
生与死,既然无法置身事外,那就做好选择,终生无悔无怨!
还是君来阁二楼的那个房间,酒菜重新上了一遍,只是这回菜式要简单些。大家适才与那七名袍泽喝了不少,这会都一旁作陪,沏上一壶香气袅袅的清茶,一边悠闲自得,一边看着在那不顾形象,狼吞虎咽仿佛三天没吃过饭的丸子,大家心中好奇,却没有发问,直到他打着嗝,嚷着酒足饭饱,方觉为他添上一杯茶水,才缓缓开口询问道:“公主的事都安排妥当啦?”
丸子把漱口的茶水吐进桌下的盂中,点头道:“差不多了,今天算是终于敲定了启程的时间,我来的时候刚与她一同从府衙出来,已经定下来明天跟传旨的公公一起返回神都。沧澜说这半月多蒙咱们照拂,本想请大伙喝顿酒,不料又要匆忙启程,她说等回来时再补上···”
正滔滔不绝自顾自讲话的丸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茫然举目,惊愕的发现了一屋子的诡异目光,不禁被吓了一跳,顿时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们···”
“嘿嘿···”
大家表情各异,但笑声却惊人的一致,都是那种藏有莫名深意的怪异笑声。
“沧澜~?”段薛故意把这两字的音符拉的老长,在和秀才对视了一眼后,若有所得的怪叫道:“啧啧···叫的这般亲密,这是有情况呀!”说着还连连挑动眉梢,表情说不出的猥琐。
丸子不由暗叫了声“坏菜”,被这些混蛋抓住话语中的疏漏,定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只不过他完颜秀是谁,是神都赫赫有名的纨绔子,这点搪塞还是能轻松蒙混过去的。
当即不动声色,佯作不解的反问道:“叫了声名字就算亲密?切~真是少见多怪。”装作不经意的轻轻一抬手,丸子鄙夷的扫了一眼满脸八卦的段薛,表情风轻云淡,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轻蔑,像是羞于此类人为伍的模样。
方觉不语的跟老伍长相视低笑。
段薛眼角都是掩饰不住的揶揄笑意,不受打击的继续问道:“那怎样才算亲密,你给哥讲讲呗?也让哥涨涨见识。”
丸子嘴张了张,发现这个问题左右都是坑,顿时一呲白牙,歪头斜眼的上下打量起段薛来,“您~还用跟我学?要不我去找虹姐说说···”
赤裸裸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段薛脸色一僵,直觉牙花子一阵酸痛,刚想张口反击,却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秀才唯恐天下不乱的接过去,好奇的追问道:“老段的手段比你还高?”
丸子老神在在的端起茶杯,浅呡了一小口,一副这还用问的样子。
秀才像是一下子被勾起无边的欲望,吹捧加循循善诱的迫切道:“弟弟,给哥哥讲讲,好叫我也学学,大公无私高瞻远瞩的你,总不能叫哥一直单着吧!”
看着这两个无耻家伙越凑越近,段薛的心也就越来越慌,以丸子那张破嘴,三句好话灌下,指不定讲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再加上一肚子坏水的酸秀才,这、这还叫不叫自己活了?悔不当初···
段薛恨不得现在给自己狠狠来上一耳刮子,一时嘴贱,现在好了吧?以前的坑是借了一屁股债才填满,没轻松几天又平白去招惹这个臭小子作甚?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
段薛急忙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具亲和力的笑脸,花团锦簇的对丸子笑道:“弟,丸弟~你瞧,哥一时嘴快,不也是看你好事将近,一时激动为你高兴嘛!怎么能把哥的一片好心,当作别有用意呢,是吧?再说人家楼兰公主殿下···你看那长相,那姿态,那一身不输男儿气概的风采···啧啧···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尽显盖世···”喋喋不休的段薛说到这竟然一时词穷语塞了,想不出接下去的措辞,眨眼的工夫就把他急出一头虚汗。
丸子正听得津津有味,怎能容忍中途停歇,顿时不悦的道:“继续呀!”
自作孽的段薛浑然顾不得额头上的汗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着脸开始左右求助。
方觉老伍长两两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仿佛根本没有顾及这边,指望不上。侧颜的小九安静坐在窗前,凝视外面,像一朵盛开的孤静幽兰遗世而独立,这位鹤立鸡群的倾城少女就算不在出神,恐怕也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指望不了。还有勃勃跟石山坐在一旁倒是一脸想帮忙的歉意表情,可你要想让两个连汉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去接词,是不是也太为难他们了?再有一个就是喝多的老鼠,这会正在一旁打着盹···环顾四周,段薛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到谷底,他感觉人生从未像此刻这般灰暗,渺茫的没有一丝光明希望。整间屋子算来算去也只有这个满肚子墨水加坏水的秀才能帮自己,可现在也却在一边看自己的笑话,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段薛长长吸了一口气,压在心底。
我忍!
这账我记下了,总有还的一天。
段薛暗暗在心中这样想着,忽听到一声天籁般的清脆嗓音,如黄莺翠柳,珠落玉盘,仙音一样动听的轻响在耳畔。
“盖世无双!”
一语惊醒梦中人。
段薛骤然大喜,忙不迭的重复道:“对,盖世无双,尽显盖世无双之风采。”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眼睛却看向小九,目光里流露出无比的感激。
遥望向窗外的小九,纤薄的朱唇微微勾起,始终安静异常,就好像刚刚那四个字是大家出现幻听一样。
方觉和老伍长也都对那道窈窕的侧影投去诧异的目光。
丸子也是一阵错愕,半天才反应过来,砸吧砸吧嘴有些不甘,可最终也没敢再纠缠。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再敲一次竹杠,可被这位小姑奶奶破坏,丸子只能自认时运不济。
见丸子不再对这个问题纠缠下去,段薛知道自己算是躲过一劫,长长呼出那口压在心底的胆战心惊,顿时倍感轻松,想笑又惊察到丸子眼中的那份不甘,最终还是忍在了心里。
一边偷偷的告诫自己,低调,一边不禁缩了缩身体。
面子固然重要,可打肿脸装胖子更是要不得。
这边,方觉和老伍长的低声交谈像是到一段落,开口对气不忿的丸子问道:“公主殿下此去神都身负使命,于公于私对咱们皆有大义,护送一路责无旁贷,定要安稳无缺的送至凉州边境。”
丸子点点头,算是回答。
“只这小子一个,如若遇到变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皱眉沉吟了一会的老伍长话虽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
方觉思量了一下,觉得老伍长的建议更加稳妥周全,他目光不由偏移,当稍稍停在正在向后缩身的段薛脸上时,段薛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慌忙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方觉无奈一笑,从他脸上把视线移开,扫过勃勃、石山、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秀才身上。
秀才何等敏惠,当即淡然一笑,点头领命。
方觉这才把视线重投在丸子身上,语重心长又饱含深意的缓缓道:“这次任务对你至关重要,你要好好把握,切记戒骄戒躁,细心准备妥当,把公主殿下安全周到的送到上庸,如果想休沐回一趟家,我可以去找营主为你批复。”
迎着直视而来的视线,丸子知道自己这位兄弟在等自己的答复,洒脱一笑,俊逸中带着丝丝邪魅飞扬,“我会安全把她送到凉州边境···至于休沐,还是算了,你忘了,曾经我们一起许下的诺言?···不锦衣,不返家!”
老伍长的眼神里露出赞许之色,欣慰的抚顺着自己满颌的粗髯,笑意满面。
方觉却是一本正经的调侃起自己的兄弟来,“你确定不休沐?携美同行,我记得可是你以前的最爱啊?”
不经意被提及以前的糗事,脸皮超级厚的丸子在这一刻也少见的流露出腼腆来,踌躇半天,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弱弱反驳道:“那是以前好不!”
方觉睁大眼睛像是看见了平生最大的奇观,嘴里啧啧有声的笑道:“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完颜少爷不?变化也忒大了点吧!”
丸子自豪的一挺胸膛,当仁不让的骄傲说道:“知道啥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不?”
方觉被噎的一呆,上扬的眉梢经不住颤抖了两下,一时竟然无语了。
段薛连忙把自己一张大脸捂住,像是在逃避什么羞于见人的事一样。
秀才则是愣住片刻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感慨的呢喃道:“这也太不要脸皮了吧?”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下意识的把目光转向正在努力克制不动手的老伍长,却被老伍长虎着脸吼道:“看我作甚!”
秀才经不住一哆嗦,连忙收回视线,心中腹诽不以,“还不是您老教的好!”
老伍长经验何其老道,只一个眼神就已经猜出秀才心中所念,伸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老子有他脸皮厚?”
这话一出,房中所有人都是一怔,几乎同时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头,就连丸子也是在不停点头。
老伍长一下子被气笑了,点着一个个面容古怪强忍着笑意的众人,笑骂道“讨打是不?”
“哈哈···”
一番畅快淋漓的大笑完毕,方觉这才对酒足饭饱的丸子投去一缕好奇的目光,“吃饱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