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正午时分。
方觉率领麾下整都五百四十二人全数抵达,此次行动的临时大营驻地。
大营驻扎在一个低坳丘谷内,成片连绵的营帐几乎占据满了有十数里方圆的坳谷,旌旗烈烈,战马成群,井然有序其中。
营盘正中心,高竖着一杆大旗,鲜红底面上精绣着一条腾天金龙,正迎风飘扬,像是要欲飞而出荣登九天一样翻卷舞动。
祂的一边还竖立着一杆略小一点的帅旗,一只浴火凤凰正展翅翱翔于上。
看到那杆帅旗高悬当空,方觉的嘴角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浅笑,在值日官的引导下,方觉率众找到了自己赤羽营所部的驻地。
最年轻有为备受瞩目的都尉到来,顿时引发同僚们的一阵热情寒暄。
有相熟的,也有新结交的,显露的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方觉不失礼数的都始终笑意盈盈一一回应,花花轿子人抬人,如若盛气凌人就显得太不识抬举了。
好不容易抽身而出,才问清,咱们的营主大人风凌熀去帅帐议事了,方觉只得又马不停蹄地朝主帅大帐而去,本身就是最后一批出发,最晚才到,到了再不给顶头上司打个照面,就显得太不会来事,招人诟病了。
以方觉都尉的品阶在目前所处的这片营盘规格中,还没能达到进入帅帐参议军事的资格,所以方觉只得静下心来,默默站在帅帐辕门外等候。
幸好陪站的不止方觉一个,还有另外几名别营的都尉级军官,当中竟还有一位熟人,白虹营的张启超,上次打西域回来在要塞外与柳开一起相遇的那个清癯豪爽汉子。
张启超本正和几名一同陪站的同僚聊天,一眼见到方觉赶来,清癯的面庞上布满和煦笑容,快步赶了上来,“方兄弟!”
方觉对这个直爽的汉子感观不差,当即也笑脸迎上,“张都尉。”
张启超一双格外炯炯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方觉,朗声笑道:“哈哈,好,想不到,这次有幸和方兄弟一起并肩战斗,定能让那些有着狼子野心的草原狼族有来无回。”
能在几乎日日厮杀的边军中异军突起,混居一介官秩荣升都尉的有几个是庸人,对此趟出行,早就从种种蜘丝马迹的迹象中推敲出一二来,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一个个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目前军团最年轻都尉的同时,心中难免会有一番猜度。
对于张启超这么直白,还貌似参杂着一些东西的言论,方觉下意识皱了下眉,不过很快恢复过来,神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距离。
早在神都各种迎合吹捧阿谀奉承,花样之多,让人叹为观止,仅仅以五花八门形容,还是有些偏颇的管中窥豹。
方觉不善此道,可并不代表没有在此间深谙浸练,只不过那是属于贵族子弟纨绔圈子特有的氛围,作为一个层次更加分明的特殊群体,有些人为了在这个圈子拾阶而上,可以说一步一叩首,极力专营不说,还费尽心机,自然而然就孕育出了极端。
比喻成口若悬河,天花乱坠有些夸张,但把吹捧奉承流露的了无痕接,能使人如沐春风的本事还是有上几分的。
看似张启超的话在客套赞誉,可其中有没有捧杀的意味,只怕就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了。
“张都尉,谬赞了。”方觉的神情有了若即若离的变化,可笑意却始终如一。
张启超似乎毫无察觉,大手一挥,“唉~方兄弟,都尉都尉叫得多生分,张某比你痴长了几岁,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如若不弃,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本准备敷衍了事的方觉,突然发现张启超炯炯眼瞳里干净异常,似乎刚刚的言语纯属是个无心之谈,透露出的是一种真挚和随性,方觉本就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其波澜不起的心境有了一丝感染,荡起涟漪。
一个人,一个活法,不能总以自己的心性去定论别人的价值,那与自己何干?
活得随性、开心,不就好啦!
方觉想通此节,脸上的笑容也就多了几分真诚,“好啊···张大哥!”
“哈哈,兄弟果真是性情中人···来、来,为兄给你介绍几位同僚认识···”张启超笑意开怀,一拉方觉就朝辕门旁站立着的另外几人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大声说道。
军中汉子大多直率,被人这样牵拽方觉也不介意,任由张启超拉着前行。
张启超快步走到人前,指着一名身高体壮的粗髯汉子,朗声道:“这位是飞马营的黄兵黄都尉···”说着他又对一位红脸汉子介绍道:“这位是水波营的张万山,我的本家,但没有半点亲戚关系,和这憨货攀亲,咱老张丢不起那人···”
红脸汉子张万山怒目圆瞪,不肯吃亏的斥骂道:“叫谁憨货呢!和你这杀才认识,才是俺最大的错误。”
两人的斗嘴顿时引来一番笑声。
方觉也不禁莞尔。
张启超指向最后一名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沉声道:“这位是射日营的王儒大哥。”
“久仰”方觉双手抱拳,谦逊的一一见礼,“小弟方觉,见过各位大人!”
方觉嘴上讲着客套寒暄,内心里却是真的一点也不平静,水波、飞马都是军团里最精锐的劲旅,射日更是名震整个西北边陲的王牌轻骑,曾有一营破万骑的傲人战绩,那一战,举世皆惊。再加上方觉隶属的赤羽营,号称要塞十大先锋营一次竟出动了四营,可谓是精锐齐出。
不得不说卫青鸾对于此次行动的重视,已经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
想一战功成,用来震慑那些又蠢蠢欲动萌生野心的不安分之人。
“都是军中袍泽,毋须见外。”粗髯的黄兵哈哈一笑,打断正思绪着的方觉,朗声道。
“就是,大家以后都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方兄弟不要客气,早就听闻军团出了一个少年英雄,甚是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可惜军中无酒,不然定要与方兄弟一醉。”张万山声音洪亮,性子更是爽利无比。
“我看你是酒瘾犯了吧,还借故拉上方兄弟···想略表心意还不简单,等这次任务完结,要塞我选地方,你付钱。”看样子张启超与几人都很是熟稔,讲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
“好~”张万山鼓着眼目,气势丝毫不见减弱,咬牙切齿地怒瞪着张启超,“到时候谁喝趴下谁付账。”
“一言为定,”张启超不甘示弱地回应,“怕你不成!”
“好了,方兄弟初来,你看看你们的样子···”相貌堂堂的王儒苦笑着摇头,阻止了两人的斗嘴,儒雅似文士的他在几人面前似乎有着莫大的威望,让另外的三人不由都端正了态度,虽不再斗嘴,可彼此都鼓目凝对,一副孩子气。
气笑的王儒摇摇头,转身对方觉和煦说道:“这几个家伙就是这样子,一见面不斗几句嘴,就好像浑身不舒服,方兄弟勿要见怪。”
方觉笑意欣然,“王大哥多虑了,两位张兄性情流露,随性坦诚,这才是真性情。”
“传闻方兄弟少年英雄,不曾想今日得见本尊,更比传闻中年少有为,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英雄出少年啊!”身形高大魁梧一脸络腮粗髯的黄兵仔细打量了一下方觉,忍不住赞叹道。
确实,这位近日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军中新贵,众人只闻其名,都未见过其人,原本以为是以讹传讹,又是一位被夸大其词到军中捞资历的勋贵之后,今日初见这个英姿勃发气宇不凡的英挺少年,留给几人的第一印象并不是想象中,那带着一身世家凌傲气息的官宦子弟。
几人都是铁骨铮铮的热血军人,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铸就而成的敏锐触觉,都能清晰地感到,面前的这位少年身上同样弥漫着一种军人的特有气质,和大家身上的气息极为接近融洽。
这在无形中让几人对方觉又平添了一分好感与亲近。
听着黄兵独特的大嗓门言语,几人都微笑颔首,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王儒也嘴边噙笑,轻轻点头。
方觉的脸皮就算再厚,面对这样的褒奖,也不敢太过托大。
这些个前辈,可都是军中翘楚,个个骁勇,随便拎出一个来,身上的东西都够自己学好久。
连连摆手,方觉今天被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还是懂的,“黄大哥言重了,小子只是一时运气好而已,所经之事,要是搁在各位大人任何一个身上,我相信,都会比小子做得更好,黄大哥的夸奖,小子愧不敢当。”
方觉言语诚恳,没有丝毫的做作之意,更没有半分的明里谦逊,暗里炫耀之情。
“唉---”黄兵大手一挥,朗声道:“军中磨砺,事事凶险,没有一分一厘的侥幸,所有的一切都凭实力讲话,你既然能做得出那样的成绩,运气是有,但跟自己的能力与不懈努力是分不开的。未见你时,听老张提过一嘴,我们本以为像世家公子的你,不过又是那家的纨绔少爷,闲着蛋疼,跑来军中混些资历,好为日后的迁升做铺垫,今天得见,不曾想,方兄弟也是一位真正的铁血军人!”
一个老兵对一个新兵,最大的褒奖,莫过于认可与接受。
接受他的身份,认可他这个人。
接受他是自己可以生死与共的袍泽,
认可他是能把性命相互交托的手足。
这等同于军人间最高的荣誉!
对于这份信任,方觉没有过多得流露出感激的表情,他只以本心,坦然相对。
看的几人都不由暗暗点头。
“老黄,你不用显摆你那套说教,方兄弟隶属于赤羽营,能在一向驭下严苛的风营主帐下升至都尉,光这份有目共睹的实力就是毋容置疑最好的证明,还需要你来认可?”红脸的张万山在一边打破沉寂,拆台道。
黄兵满腮粗髯虚张,两目瞪得滚圆,大声反驳道:“就你能瞎扯,你啥时候看我说教方兄弟了?第一次见方兄弟的面,感到投缘,我絮叨两句不行呀?”
“嘿嘿···”张万山冷笑一声,“行,怎么不行,要是不知晓的人,还以为你在训斥小兵呢!”
“你···”黄兵为之气结。
“憨货,口无遮拦了啊!”在一旁看热闹的张启超出声呵斥道。
讲出这句话的张万山似乎也觉得有些欠妥,连忙对方觉笑道:“方兄弟,你别介意,俺老张没念过什么书,都是信口胡诌。”
张启超也是解释道:“方兄弟,这憨货就是这样,从来讲话不经深虑,张嘴就来,你不要介怀。”
方觉笑着摇头,“诸位都年长小子,当真把小子看得如此气量狭小?”
几人相互看看,看得出方觉言语真诚,不像是在作伪,也就同时放下了心中的那抹顾虑。
一句玩笑,轻松化解掉众人的尴尬,让彼此的距离无形中又拉近了不少,交谈中愈发言辞无忌起来。
看着几个身披铁甲的大汉,在那斗嘴耍吝,方觉哑然失笑,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反而倍感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