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到这个地步,结局已经毋容置疑,夏军在溃败前夕的千钧一发之际奇迹般的翻转走向,奠定了来之不易的胜利。
三股兵力合而为一,以一种秋风扫落叶的姿态席卷整个战场,所过之处,残留的狼骑尽皆屠灭,直直撵着败逃的狼骑追了足足十数里,才在身心俱疲又意犹未尽的情形下鸣金收兵。
当大队返回那片犹如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时,战场业已草草打扫干净,遍地的尸骸横陈,血流如河,闻之欲呕的浓郁气息使人宛似置身血海。
夜战本是这个时代的战争大忌,可恰逢其会,也就无可奈何了。
急促而惨烈的战事,在这草原初秋的寒夜里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堪堪持续了一个时辰,双方足有三万三千锐卒在这片大地上舍身忘死浴血厮杀,留下了将近半数尸身呈列天地。
加上方觉所部,夏军共计八千九百三十六人,现如今只余不足四千,过半的折损,让这支大夏边军最精锐的部队有些伤筋动骨了,好在战事暂歇,有了缓一口气的余地。
闲暇下来的士卒们根本来不及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就不迭的开始清理起自己坐骑口鼻中的污秽,为它们喂上消耗过巨而必须补充的净水,再给它们添上食料,忙完这一切,才一个个有些筋疲力竭地席地而坐,恢复起自己损耗过巨的体力来,就算有一些年轻的士卒因为实在太过疲惫,不愿先行照顾自己的坐骑,也会被经验老道的老兵们吆喝驱赶着做完。
因为这里是战场,谁也不能保证还有没有敌人,坐骑是骑兵战场上赖以生存的伙伴,你不照顾好它,当战事来临之际吃亏的必是你自己,这就是经验,是用性命与鲜血换来的真理。
尽管年轻士卒们有些低声碎碎念的不忿,可还是都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卒们说的去做,他们知道老卒们不会害他,因为就在刚才,在那么艰难的险境里还有老卒不止一次地救过他们这些初临战阵的雏儿,甚至为此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平日的鄙视、挤兑、声色俱厉,不是无端排挤,而是为了更好的叫他们能在战场活下来。
眼前不时浮现出那一张张平日里怎么看怎么可恶的笑脸,可当他们大无畏的用自己的身躯或性命,去阻挡刺向跟劈向自己的刀枪冷箭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暖流瞬间浸满心间,是震撼,也是震惊,还有无与伦比的感动···
想着想着,有些年轻的士卒就不禁哽咽起来,“呜呜”的哭泣声中掺杂着太多的情感与悔恨···
似乎在后悔,后悔怎么生前不对那些老卒好一点,多听一些絮絮叨叨现在才明晓是金科玉律般的金玉良言······或者,就还能见到那张让人讨厌的笑脸。
旁边有老卒出声,“小子,收起你的那些伤痛,把眼泪抹干,我们是大夏边军,是傲世天下的大夏边军!死亡不足以叫我们畏惧、退却,它们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平淡,马革裹尸是每一个军人的至高荣誉,为了身后的家园,我们不怕把身躯丢弃在这我们为之捍卫的地方,所以,小子,无需有什么负担与亏欠,那些老兄弟只所以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你们,是因为你们年轻,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希望你们能把这种无畏无私的精神传承下去···因为年轻时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老卒说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不禁流露出一抹哀伤来,似有淡淡的追忆在流淌。
年轻的士卒渐渐止住了哽咽,愣愣的望着老兵那张在火堆下被映照的忽明忽暗的脸,一时间有些出神。
不远处,各营的医护小队在伤兵那里忙碌穿梭着,处理着一个个棘手的伤患。
战时,医护小队也要随军出动,以各标一至三人不等的配置履行着军卒的义务,他们虽不像正规士卒那样骁勇善战,但应有的几分自保能力还是不会少的。尽管如此,在这样的大战之下,随军医官还是在所难免的受到减员,要不是情形万分危急,从来都是备受照顾的救命先生,怎么可能在军卒的重重照拂下战损。
四千劫后余生的士卒几乎人人身上带伤,这让本就人手不宽裕的医护小营在战斗减员后,更加的捉襟见肘,应接不暇了。
方觉所率的一都人马,除了伤损阵亡的目前还余有三百零七名囫囵的手足,虽说刚刚经历过连番血战,可比起卫青鸾和风凌熀所部不管是在体力上,还是在伤亡数量上,都明显占据优势,所以不待有人传令,方觉就已经把人派了出去,一部分在医护小营那里打打下手,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另一部分,则是由段薛率领着散落四周,负责警卫。
火堆簇簇,大战方歇,荒原的秋夜虽然峭寒,但也抵挡不住疲惫的人相依而眠。
偌大的战场,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偶尔有几声不知从那里传来的乌鸦呱噪,就只有那些为了忍受伤痛而带来的低沉呻吟声在回荡。
夜,更深了。
方觉伫立在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帐篷外,已经有了好一段时间,夜风袭来,带着阵阵扑鼻的血腥气,还有那似乎要抽走身体最后一缕温度的寒意,持续不绝。
身如标枪,挺直屹立,方觉始终不动不摇静立在那,简易帐篷内不时有讨论的声音传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而没得召唤,他是无法进入这个近在咫尺的临时中军大帐,只能安静的在那里等待。
怔怔出神的他,却没有注意到那守在帐篷两侧的护卫投来意味莫名的缕缕目光。
这些平时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将主亲卫们,大多都是大夏门阀世家的子弟,在此时此刻流露出的神情却是发至肺腑的敬佩与感激,还带着一丝少许的敬畏。
军中是个崇拜强者的地方,不论你身处何职,有实力就会得到尊重。
仅凭区区一残都不到的四百骑战力,就敢舍身一战,就能扭转战局,颠覆成败,同时救下数千将士,此功不可谓不巨,此情不可谓不大。
当然,也有人会私下地说,这里面难免会有运气的成分存在,但也不能否认,运气,在有些时侯也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那些护卫心中在想些什么,方觉无法得悉,而此时他的心中,却不像他面上表现出的那样平静似水。
战时无暇顾及,等大战将歇回忆起那历历在目的一切,那种震撼视听,澎湃人心的场面冲击着他浑身的毛孔,叫他久久不能自以,数万人浴血厮杀的场面,在前世的影视作品中不乏少见,可那只是一种视觉上的假象,后天艺术加工来的,跟如今身临其境,亲身感受的参与其中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恢宏的战场,人如草芥,血与骨的张扬,人性的践踏,一幕幕真实的展映在眼前,卑贱的犹如一粒尘埃,叫人心潮跌宕,又不禁生出一丝敬畏之情。
就算记忆里前世经常执行任务,也都是精兵之策,执行的都是特种打击,跟动辄数千数万人马冷兵器的交锋是两个概念。
觉醒在这个世界十数年,入伍不过常短两年时间,之前最大的场面也只不过是与那一千狼骑在草原部落的遭遇战,跟刚刚的一战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前世记忆的非凡经历,间接铸就了这一世方觉钢铁般的坚毅性格,他的心绪渐渐在夜风里平复下来,开始自省在这一战中的得失与过错。
思绪在脑海中快速有序地分解并重组先前遭遇的一切,不遗漏一丝一点,很快,一条异常清晰的脉路就浮现在那里。
方觉思前想后的反复推敲了好几遍,怎么想来怎么蹊跷,隐隐总觉得有那里不太对,方觉是个纯粹的军人,这点毋庸置疑,但不是那种只知道僵硬执行命令的莽夫,他的心窍可以说异于常人的敏锐,再加上记忆里前世那另一个时空数千年积累下来的卓越见识跟超越时代的军事素养,让他有种直觉,那就是身为一军之主的卫青鸾亲身涉险,在这种局面不明朗的情形下,有些冒失,也显得有些急功近利。
以方觉对卫青鸾的认知,这位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大夏国长公主殿下是不应该犯下这样肤浅得错误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叫她失去平日里的冷静与睿智,不惜亲身涉险?
方觉有些不解的困惑。
种种推测在脑海里浮光掠影般一一闪过,又被一一否决,直至一道灵光乍现,叫他有所明悟。
亲身涉险!···以身饲狼?···
以身···为饵?
这···难道真是个局?
一个从头到尾织张的弥天大局?
骤然想到这的方觉,一双星目中满是无以复加的震骇,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经闪现,就以一种无以复加的速度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湖脑海,瞬间就推翻了所有假设,牢牢地充斥在其间,成为唯一的答案。
尽管方觉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答案,但似乎这就是事实。
这得是何等的手段,才敢用一个王朝军团长,更是一国之公主的性命去当饵,欲做成这泼天大的局,如此的气魄跟胆略让人不禁咂舌的叹为观止。
方觉深深吸了一口,才平复住心潮的起伏,握住泣血宝刀的手掌在不觉间攥紧又放松,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大胆猜测,至于真实的情形究竟是如何,自己的位置摆在那,过多的核心机密,仅凭自己一个小到可以说无足轻重的都尉来讲,过于奢侈。
方觉放平心态,收回思绪,既然想不通,就不想了,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