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结束今夜的最后一战不久,风凌熀也率领赤羽营的将士,突破层层堵截,消失在无尽的旷野夜幕当中。
一天的激战下来,不说身体,就连精神都面临着一种严峻的考验,三千轻骑在经过五次三番的反复拼杀,损耗了近小半精锐,就算此趟能安然回返,赤羽营也元气大伤。现在几乎人人带伤,加上一天的力战,将士们几近强弩之末,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休整的安全地方,不然下次的战斗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
在援军没有到来之前,风凌熀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就目前而言,自己这一旅孤军算是外围唯一能机动的力量。
牵制、骚扰、无所不用其极,能打就毫不犹豫地上去撕咬下他一块肉,不能抗衡时,绝不拖泥带水,充分发挥骑军的机动性,给敌人造成最大的困扰,让其不胜其烦,不堪其扰,才是自己这拨游历在外骑军存在的意义。
只是,源源不断驰援而来的狼族越来越多,像是被惹怒了,居然派出了比起先时几倍多的人马来围追堵截,这样以来,留给自己闪展腾挪的余地就越来越小,能起到的效果也就相对有限了。
坐骑上,风凌熀不断思量,紧锁的剑眉预示着困扰萦绕心头,现实对比,基于处在绝对劣势的自己,这个问题根本无解。
冥思苦想下,种种计较一一浮现,又一一湮灭,始终不能找寻出一个适宜的办法,这让一向自信的风凌熀有些苦恼的焦躁,他在风中转头,身后那座轮廓越来越小的山峰上,星火稀稀,在山脚一大片光芒的映衬下,像极了一座孤独的琼楼玉宇,瞧得风凌熀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好似又看到了那具风姿卓绝的修长身影。
突然,他握紧缰绳,眼神开始转变,变得坚毅而执着,不管起不起到作用,有些事,必须得做。
而且是不论代价,哪怕拼光整个赤羽营也在所不惜!
暗夜无光,马蹄隆隆的骑队凭借记忆向着一处隐秘的地点摸黑行进,身心俱疲的将士们为了在行进中无法克制的昏睡过去时,不被摔落马下,都人人把自己栓牢在马背之上,颠簸中,一高一低,随波起伏。他们全程都没有过多的交流,只凭借着娴熟的技艺安坐在马背上,一路潜行而去,宛似一列在漆黑如墨夜晚出巡的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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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山脚狼族大营,一天的厮杀喧嚣并没有影响这座面积越来越大的营盘分毫,此时,整个营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队队巡查的士卒不断交错走过,而那些习惯了夜晚跟流浪的士兵们则围着大堆的篝火,坐成一圈,吃着油滋滋的烤肉,却怎么也不舍得大口喝下带着家乡味的奶酒,只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嘬,香滑微辛的滋味缓缓在口腔里流淌贯彻,像极了孩子们的欢笑雀跃,再来上一大口外焦里嫩的烤肉,两者中和互补下,完美相遇,就像是那年伫立在水潭边的她······
篝火摇曳,眼神变得迷离,思绪也随之飞起。
也不知有多少这样孤寂的漫长夜晚,在思念与牵绊中慢慢渡过,只是不知清晨醒来,打湿衣襟的是晨露,还是泪水。
比起偌大营盘的平静,帅帐内则有些气氛深沉,随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飘来,愈发显得凝重。
颜离高大的身影耸立在帐前,不言不语,却有种使人背负大山的压迫感,叫身后径直站立的数十悍将,人人屏气凝神不敢逾越半分。这些隶属暴狼部的将领眼神怪异,打量着帐外那个正趴匐着瑟瑟发抖的身影,眼睛里迥然不同掺杂出了一份同情和明显的幸灾乐祸。
这位是疾风部另一名万夫长,那位被萧诡指派的副将因为无能,又再三违抗拂逆大将军的将令,此刻已经被枭首,那颗还在滴血的头颅就挂在帐外示众。
遥遥望向矗立在面前的山峰,视线从山脚上移少许就停住,那里有一段漆黑死寂宛如地狱般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死亡地带,深深注视着那段墨如深渊的地域,感受有风拂过,像是带来无数亡魂的呜咽在耳畔回荡。
颜离这位在狼族王帐从来说话都不曾示弱的大将军,倏地瞳孔一缩,下意识微眯起眼帘,只是其中光芒愈发冷冽。
扼守天险,以一敌百不是奢望,这点在那雄踞天下的铁壁要塞前铩羽而归的狼族先辈们早就讲述了无数遍,可狼族的狼性从来就是百折不挠,不惧艰辛,在一次次伤痕累累的无功而返后,祂会孤独地舔愈好伤疤,瞅准时机再一次出动,发起比上一次更凶狠更猛烈的袭击,直到一方成为另一方口中的食物为止,为了更好地生存繁衍,不死不休。
视线再次缓缓挪动,山腰之上,有一簇簇光亮闪烁不定,远远的距离叫人一时把火光与星光傻傻分不清,只不过山上的星火清晰许多,在不断摇曳的晃动中,有种星辰眨眼的错觉,好似在无情地嘲讽讥笑。颜离不禁苦涩一笑:萧诡,看来咱们都小瞧了这位享誉寰宇的巾帼须眉了,经过一天的进攻,你疾风部先后动用了八千人攻山,可山上只用了十颗石球为代价,就换来你部过半的损耗,期间,还不时发起小股袭扰,妄图以最小的代价,把战果最大化···
行动进退有常,迅疾果敢,退时则有条不紊,悍勇无惧。
这符合大夏边军一贯的风格,更隐隐透出一种有恃无恐,稳如磐石的大气。
是什么样的底气才能在无形中彰显出这般磅礴的气势?
难道只单单是以一座用心打造的孤山防御?还是···
思绪到这,颜离脸上的苦涩慢慢消失,转而换之的是一种心思落定的得意。
要说事先我只有三分猜测,那么现在我有八成肯定,咱们此行最大的功绩就在山上,你追赶的必是李代桃僵的虚影!
尽管早就如雷贯耳,但还是有些意外这黄毛丫头的气魄跟心胸,把此山布置的滴水不漏不说,还真敢只身犯险,看来是早就算到了这一步,至于是狂妄自大的肆无忌惮,还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的算无遗策,亦或是有别的什么隐藏目的···
要选择的话,我更倾向后者。
不过,任你机变无双,成竹在胸,但在绝对实力面前,终将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国师大人的谋划又岂是妳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所能预料的?我想此时的妳也是在等着什么吧?可惜,世事往往事与愿违,十之八九不能遂愿,这次也不会例外。
就在这时,一骑风驰电逝直进帅营,在离近帅帐数十步外骤停,只见马上骑士一个鹞子翻身掠落下马,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精湛娴熟。
快步来到伫立在大帐门口的颜离面前,骑士单膝跪地,恭声禀道:“报大将军,在外围一直袭扰大军的那股夏骑,突破层层封锁,朝东逃去,最终消失在恶虎滩附近。”
“霍阆三部可追了上去?”冰冷的声音从颜离口中发出。
传令的骑卒略一迟疑,还是如实回道:“不曾追去,霍阆等几位头人说夜已深,怕追上去中了埋伏。”
颜离冷哼一声,骂了句“废物”。
的确,夜战一向不是狼骑的专长,比起对谙熟此道的夏军来,低了不止一筹。
但要放任这股如蝇虫般恼人的夏骑不管,又不可能···
颜离神情阴厉,目光如钩,忽尔瞥见还龟缩在地上的人影,嘴角不自觉就有了一抹鄙夷,“跶弥,你部现在还有多少一战之兵?”
被黑暗整个吞噬的趴匐人影,在听到颜离这轻描淡写的一问时,身躯巨震,低垂下的头颅看不见表情,但最终还是不甘地回道:“回大将军,不足一万伍···”
颜离满意的点点头:这是个聪明人,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选择了最明智的暂时隐忍,就好似一条受到威胁的蝮蛇,利用伪装把自己盘绕保护起来,但却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反噬,在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刹那,他会用他带有剧毒的獠牙给予致命一击。
可他忘了,能威胁他的不仅仅有天敌,还有驱蛇人。
抚刀而立的颜离不再说话,只静静伫立在那里,像是在等···
熊熊火光从身后亮如白昼的大帐中投射出来,把他的身躯映照的高大无比,与跪俯在地上的人影成了鲜明的对比。
阴暗里,跶弥几乎垂地的面容满是屈辱,他真想直起腰身,要不是族长怜悯,自己这卑贱的生命怎可有今日,可数以万计的族人不是草芥,压在肩上,叫他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身来。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飘来,叫跶弥双手如钩抓进大地。
他的身旁有一杆高大的帅旗,旗杆顶端悬挂着一个小黑点,血腥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像是警示,也是在提醒。
颜离没有等人的习惯,就在快要失去耐心准备转身进帐的前一刻,跶弥悲切的声音蓦然传来,“大将军,末将愿带本部所属追击这拨夏骑。”
颜离笑了,但没有立即应允,像是在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可听在跶弥的耳中比起寒冬还要冰凉刺骨,“这拨流骑是大夏边军中的精锐,虽只有数千,但狡猾异常飘忽不定,更时常袭扰补给线,给我大军造成不可估量的困扰,实属不好对付,你···能行?”
跶弥再清楚不过,留下,只会把族中精锐通通葬送在博浪山上,离去,才是那一线生机,当即咬咬牙,狠下心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不灭此拨夏骑,绝不返营。”
颜离笑意中出现讥讽,懒得去计价跶弥话中的漏洞,毕竟与萧诡还算同盟,逼的太紧,到时大家面上都不好过,他转身回帐,只轻飘飘留下一句“准了”。
是夜,万骑出栅,气势如虹。
从压抑到快要不能呼吸的大营中离开,人人都没了那份惨淡的表情,悲戚的同时,也在庆幸自己不用再上那宛如绞肉磨盘般的博浪山赴死。
当先一骑正是跶弥,他并没有普通士卒那般喜形于色,恰恰相反,此时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因为他明白,在族长没有返回大营之时,自己就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死死地咬着那股夏骑不放,如若不然,那高耸的旗杆上就不止是两颗头颅。
夜色中,他回头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大营,不再隐藏的眼中全是滔天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