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从良玉斋出来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般,握着手中那封轻若无物的薄薄信笺,觉如重若万斤。
一封家书,对于普通人来讲,不过是一件极平常的日常牵挂,可对于一个有着特殊身份和使命的人来说,却是危险和致命的。
二十年无怨无悔默默为自己坚守的信念付出,为了国,舍弃了家,这是需要何等的毅力,何等的决心。一封家书,微微数张寥寥百字,却充满着对家的无限眷恋,也充满着浓浓割舍不断的亲情。区区几百两的银钱,代表着老人可敬的一生,也代表着那化不开的深深愧疚跟无奈。
就是这样的一样东西,寄托着这位无名英雄最后一点希望跟祝福吧!
方觉回首望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笑望着自己的苍老身影,咬牙转过身,把那封信笺贴身放好,大步向前走去。
旭日已经爬上三杆,今日的街市比起昨天,明显得有些萧条,行人跟商旅不多。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巡视而过,带着肃杀,挟着凝重,审视并检查着任何一个可疑目标。
让本就行人不多的街市,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当中,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觉。
一身青衫的方觉,背负着一个包裹,谨小慎微的快步走在回去的路上,恍如一个家道中落的年轻士子,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奔波。
就在他转过街角,准备朝客栈的方向走去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带着一缕难掩的热切时不时的瞟向自己。
方觉面上不动生色的朝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路过一家叫作祥记小食的店面时,进去买了一些耐保存的干货吃食,没走多远又在一家酒铺里买了一小坛酒,最后途经一家卤味老店时忽然踌躇起来,欲舍又不舍的扭捏神态,叫旁人一眼就能看出,定是囊中羞涩。
一直远远吊在那只肥羊身后,从多年的经验来判断,前面的肥羊绝对身价不菲,不说他光从良玉斋带出的那个包裹,就凭他花费一两多银子去买祥记里最好的焦酥杏仁跟桂花糕这两样,就能知晓他绝不像明面上表现出的那般窘迫潦倒,他故意在卤味老店前装出这幅犹豫扭捏的模样定是在混淆视听迷惑于人。这点拙劣的伎俩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小东西不带你怎样狡猾,还不是被七爷一眼瞧破。
想到这,斜靠在一处墙角正磕着瓜子的谭七不禁露出几分得意的表情,裂开嘴“嘿嘿”冷笑了起来。一边瞧着远处还在那迟疑的身影,一边喃喃自语讥讽道:“还在那装什么装,七爷知道你不会进去买的,赶紧的滚蛋,领着爷去个僻静的地方,好叫七爷发笔小财···”
恰恰就在这时,方觉叫谭七失望了。
似乎纠结了半天才终于下了决心,方觉轻轻的一跺脚,咬牙迈进了那家卤味老店。
谭七一下子愣住,旋即又被气乐了,把手中还未磕完的瓜子狠狠摔在地上,笑骂道:“臭小子,你就不能省点花,这家卤味老店可是在城中排上字号的,去吃的尽数都是些有身家的人物,老子还没吃过几次呢,你小子就敢进去,你花的可是老子的钱···”
对于自己身上的钱已经被别人视为己有的情况,方觉并不知道。买了一大包经典卤味后在店伙计笑脸如菊的殷勤送往中,方觉踏出了老店大门,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还等在那里有些急促不安的身影,方觉加快脚步的同时眼睛里也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来谨慎的方觉是不想进这家老店的,他想把怯懦伪装到底,可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叫他改变了原定计划。
他发觉跟踪他的人并不属于城中任何官方势力,只是一个实力低劣的混混而以,这点从跟踪之人虚浮的步伐上就不难看出,只是此人的跟踪技巧颇为到位,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方觉才故意带着这人兜兜转转绕起了圈子。现在情况明朗,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又想起小九丸子他们困在客栈定是怨念剧增,所以就买了些吃食堵堵他们的嘴。
看到方觉走出老店,谭七的心才算着了地,他真怕这只肥羊管不住自己的那张嘴,在店里大吃海喝花费大把银钱,那样花掉的可是自己即将得到的白花花的银子。
“臭小子,你总算是出来了,嘶···”
看着方觉手中提着的一大包卤味,谭七还是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双目几欲生火的咒骂道:“败家玩意,这么大一包定要花费不少你家七爷的银子,哼,看一会你家七爷怎么收拾你小子。”
眼瞅着方觉闪进一条偏僻巷弄,谭七也不由加快步伐跟了过去。
小巷隐藏在街市的后面,不是很长,但却异常的安静。
静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对,那只肥羊呢?”谭七猛然惊醒,心底萌生出一种不好的念头。
他茫顾四望,急切找寻。
“你是在找我吗?”
陡然,一个年轻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的腔调从身后悄然传来。
声音虽轻,但在谭七听来却响如炸雷,惊的他一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脸色大变,一个激灵猛地转身。
果然,那只年轻如士子般的肥羊正面带讥笑地看着自己,一双明亮眼眸中的蔑视之意根本不屑隐藏。
谭七神情不受控制的变了几变,最后强压住内心的惊乱,挤出一道笑容对着方觉问道:“小兄弟是在和我讲话?”
方觉笑而不语,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他。
谭七见得不到回答,徒生出一份尴尬,又干笑笑像要掩饰。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栽了,当即也就不再多话,很光棍的与方觉擦肩而过,就要离开。
“我这盒子里装的东西,可是值二百两银子噢?”方觉没有转身,扬了扬手中包裹,轻声缓缓提醒道。
谭七抬起的脚步为之一顿,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压下心中那份贪婪的欲望,扭过头,强忍着不去看那个包裹一眼,语气故作淡定的道:“我不明白小兄弟你什么意思?”
方觉冷笑着,又慢慢举起另一支手,缓缓道:“那再加上这些呢?”
在刺眼阳光的反射下,入眼的是一片金灿灿。
谭七定了定神,仔细看去,“金叶子···”一声惊呼脱口叫出。
一叠薄薄的金叶子发出阵阵耀眼的光芒,被两根纤长的手指夹在中间,就那么举在那里,近在咫尺间。
谭七的瞳孔几乎在一瞬间被映成了金色,璀璨的光芒带着一种难言的骚动,重新激起了压抑在心底的那股欲望,没有了那份故作的淡定,只剩下无尽的贪婪在熊熊燃烧,紧紧地盯着···那手,那钱,只余留最后的那点理智还在弱弱的呐喊着,似警训,似告诫,“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明显能感到那份挣扎与取舍,方觉轻笑着出言,道:“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能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混迹无恙,可以说没有一个易与之辈,谭七也不傻,更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无端好事,思量再三,他尝试着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问道:“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方觉笑了,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眼前的这个就是,“我自信没有什么破绽,你为什么会盯上我?”
“我说是运气,你相信吗?”
“呃?”方觉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起来。
方觉的自嘲一笑,在谭七看来完全是一种嘲笑,他分辨道:“我讲的都是真的,你从良玉斋出来,我正好也刚出门,看见良玉斋的老石头亲自送你出门,想着你必是在他那里买什么价值不菲的物件,所以才一路尾随,直到你在祥记买下那几样最贵的糕点,而且还是没有折扣的买下,我就断定你是在伪装···”
方觉摸着自己的鼻尖,有些无语。
真是大意了,只记得小九爱吃这几样糕点,却完全忽略了这是在商品匮乏的西域佛下城,而不是在物质丰富的大夏。现在想来当时店伙计在见自己毫不犹豫地买下这几样糕点时,确有异样显露,只是自己没去深思罢了。
不过排除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排的跟踪,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谭七看着沉默的方觉,一时间摸不清状况,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急切一阵不耐,又不能出言催促,只好小心戒备等待着。
好在方觉没让他等太长,片刻后,方觉眼神玩味的缓缓说道:“钱财是身外之物,可以给你,但现在不行,等我离开···”
“你耍我?···”方觉的话还没讲完,谭七已经怒不可止的吼叫了起来。
方觉自认从未违背过信诺,当然不会承认这一桩构陷,正要张嘴解释。
“你小子信不信我大喊一声,就会有巡逻的士兵过来抓你?”谭七因为愤怒而面显的扭曲,厉声叫道。
被人打断好声好气的话语,又被同时威胁,方觉也一下来了气,冷笑着反问道:“噢,以什么理由?”
“你是汉人贱民,在佛下城不需要理由。”谭七有些慌不择言的道。
方觉的脸色渐冷,双目闪出寒芒,直直的射来。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深深的触及到了方觉的底线。
那是一道永不可逾越的底线,涉及者----死!
“汉人···贱民···”方觉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冷的就像是来至九幽地狱。
谭七混不经打了个激灵,当他看着对面肥羊把那叠金叶子又重新放进怀中时,双目赤红的同时,血气也在上涌,他再也不能克制那股贪婪的冲动,猛地拔出藏在腰间的锋利匕首,像一只野兽般低吼咆哮着朝对面扑去,手中匕首同时闪电般向方觉的后背狠狠捅去。
谭七狞笑着,似乎就要感觉到湿热的血液喷涌而出的画面。
这一刀捅的力气很大,大的几乎是谭七全部的气力。
可似乎奇怪的是,这预期的一刀怎么像是捅在了空气中···
这个念头还没在脑海中闪现完,谭七就突然感到后颈传来一阵锥心的巨痛,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