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在一处卖早点的小摊上,喝了一碗热气腾腾浓稠的糙米粥,外加两个被炸得焦黄的油饼,又跟小摊的老板一位中年大叔闲扯了一会,才付上四文大钱缓缓起身离去。
清晨大早,又加上昨晚抓贼抓了大半宿,虽说紧张压抑的气氛早已随着夜幕而消散,可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少。
街道上的商铺稀稀拉拉有几家开了门,更多的恐怕还在观望,这点从店铺里不时探出的脑袋就可以看出。
方觉知道昨晚的事远远没有结束,今天恐怕会有更大的风暴要持续。心中所念,脚下的步子不由就加快了几分,这是方觉故意为之,他不想显得自己特立独行过于惹眼。
穿过主街,刚刚来到一条紧邻主道的副街,忽然方觉身体一顿,隐藏在衣衫下的全身肌肉不由全部悄悄崩起。
“唰唰唰···”一队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迎面迈了过来。
很突兀的相遇,这不是主街既宽敞行人也多,这只是一条紧邻主街的副街,宽不过丈许,在这清晨时分只有三五行人,方觉恰逢是其中一个。
一道道锐利目光直直扫视过来,如一枚枚针芒,让方觉的皮肤上顿时生起一层小疙瘩,方觉连忙侧身避让到一旁,脸上显露出唯诺的怯色与惊容,目光闪烁,不敢直视。
“唰唰唰···”步伐越来越近,那股侵略性的征伐之意瞬间压袭过来,仿佛要使人不能自由呼吸。
方觉脸色苍白,身体轻微颤栗,脚步不知不觉间定在那里,似乎被吓的忘了移动。
队伍领头的军官一双像是不带如何情感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像是被已经吓傻的汉家少年,两道粗眉一拧,一抹疑惑在其瞳孔深处一掠而过,换尔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厌恶与不屑。
他阔步走过少年,对其视若无睹,却丝毫不掩饰从他身体中发出的那股杀伐之气,他用眼角余光看见那个汉家少年脸色骤变,一个踉跄歪靠在一旁的商铺门板上,胸口的起伏如抽风箱。
立时,身后的同袍传来一阵奚落嘲讽的笑声。
军官布满胡茬的嘴角也微微有了弧度,只不过笑意很冷。
“废物···”
直到这队士兵昂首阔步转过街角,方觉才似乎回过神魂重新站好身子,慌不择路地疾步而走,他微佝偻着身体,像是想逃离身后那三五行人的耻笑,向街的另一头奔去,不过这张年轻脸上呈现出的惊惧和害怕早已经不复存在,此时只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噙在嘴边。
良玉斋,老旧的招牌老旧的门脸,都彰显着这是一家有些年月的老店。
在这不寻常的清晨,良玉斋居然胆敢照常营业,可见也定是有所依仗,只是一间的门脸,老旧的陈设,又像是在告诉人他的实际状况,并不像想像中的那般一样。
方觉来到店前,仰望着那块高悬在门头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的陈旧匾额,眼神摇曳,心生涟漪。
店前有三级台阶,方觉刚踏上第二阶,就从店内跑出一个年轻的伙计,笑脸相迎道:“客官可是要买卖玉石?”
方觉点点头,“店中可有和田美玉出售?”
年轻伙计把方觉迎进店内,一脸自豪地道:“不瞒客官,本店不光有和田美玉,就连喀什精玉都有,别看小店门脸不大,可在佛下城所有买卖玉石的行当里头,咱们良玉斋可是响当当的,客官,您先坐,我这就给您去请掌柜的···”年轻伙计请方觉落坐,又机灵的为他倒了一杯刚沏的花茶,才快步返身朝里间而去。
闻着杯中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方觉开始四周打量起来,所处的厅堂见方约有一丈七八,整齐的木架排列的井然有序,架子上一块块原石玉雕摆放于上,给人一目了然却又不显狭小的感觉。方觉淡然轻笑,看样子店家是下了一番工夫在陈设上。
这时,从里间步出一老者,五十上下,清瘦长髯,特别是一双眼睛不显丝毫浑浊,非常有神。
人未到,礼先到。
老者双手相叠,施了个汉家礼。
方觉连忙起身,同施一礼。
老者眼神闪动,笑颜道:“客官要买和田美玉?”
方觉笑容平静,“是,过些时日就有家中长辈寿辰,想买块良玉祝贺一下,店家可有合适之选?”
“百行孝为先”老者连连点头,续问道:“可有什么要求,是要原石,还是开刻之物?”
方觉呡了口茶,顿觉满嘴留香。“要佛像。”
老者似乎在寻思,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佛有南北,不知客官是想属意请南佛,还是北佛?”
方觉把茶杯放下,定定地望着老者,一字一顿地道:“南佛,高要一尺三寸,宽要四寸二。”
老者明亮的眼眸中有掩饰不住的神采飞过,声音带着稍微的颤抖,道:“有···有,正好有一尊如客官所讲···请客官随我进内堂一观···”说着对正在打扫灰尘的年轻伙计吩咐道:“小顺子,看好店面,我跟这位客官去请佛···”
年轻伙计笑容灿烂的应了一声,“好嘞!”
进入内堂,老者再也难耐激动的心情,赶紧让方觉落座,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贵客进城几日了,一切可还顺当?城中这段时日不太平,万事需谨慎···”
老者絮絮叨叨足有一盏茶的工夫,这期间方觉并没讲话,只静静地倾听着老人的温言安慰跟家常,就像一个晚辈在聆听长辈孜孜不倦的教诲一样,听的很用心。老者也似乎想把压抑在心中很多年的话一下子倾诉个干净,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着实太过难得。
猛然意识到这样做好似欠妥,老人不由尴尬的笑了笑,才温言感触道:“贵客莫怪,老汉离家来此已有二十一个寒暑,你是第一位上门的···自己人···”
讲到‘自己人’这三个字,老者沟壑纵横的面容上真情流露,神态无比真诚,也无比期待。
淡淡的话语透着多少辛酸和无奈,也同时充斥着一种对信念执着的坚守。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又有几人能用自己的二十年去做同一件事?没有持之以恒的决心,没有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无法动摇的忠贞,试问谁又能做得到?二十寒暑的隐姓埋名,二十寒暑的远离故土,二十寒暑的人在他乡···只为有朝一日,能给那份无怨无悔的执着坚守做出自己应尽的一份,哪怕是一份微不足道的责任。
方觉肃然起敬,刚开始的那份奇怪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起身抱拳,方觉郑重地对着老者深深一礼。
老者连忙扶住方觉,嘴里同时不停的唤道:“贵客这是做什么,老汉愧不敢当···”
方觉也扶着老者坐下,开口道:“老伯贵姓?直接唤我小觉即可,什么贵客不贵客的,喊着太生分。”
老者笑容慈祥,也请方觉落座,一双饱经沧桑的明亮眼眸里现出长长追忆之色,幽幽道:“老汉本名姓李,二十年来隐身在此,旁人从小石一直叫到老石,倒是真名却从未与人提起过,贵···觉哥儿,你是第一个这般问的人,也是老汉第一个敢告诉实情的人···”
方觉悄悄压下心中的那份悸动,为老者倒了被热茶,笑容真诚地道:“那我以后也称您石伯···”
“哈哈···”老人笑容开怀,连连点头,“中、中,名字只是一个代称,老李也好,老石也罢,只是分对待旁人跟亲人之别而以。”
亲人?茫茫人海,无垠天下,恐怕只有那些远离故土的游子们,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突遇乡音,才会当亲人对待吧!
方觉的内心再次被触动,默默的注视着面前的这位老者、这位亲人、这位老兵···一时间不禁怔怔出神。
老者并未发现方觉的异样,自顾自的又道:“觉哥儿可是三卫中人···”说到这似乎察觉到不妥,自嘲的笑了一下,赶紧摆着手改口道:“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这话怎么能问,觉哥儿莫怪莫怪···”
方觉丝毫不以为意,面对这样一个二十年来默默为国做出无私奉献的可敬老人,有什么不能讲,又有什么不能说?
“老伯,我不是三卫中人,我是一名边军···”
老者先是诧异,后是吃惊,“边军?”
方觉点点头,解释道:“我此行另有任务,来您这只是其中之一。没想到您老竟是一个静默了二十年的暗桩,是小子唐突了。”
老者笑笑,笑意凄苦中又带着欣慰。“二十年零二百三十八天···长的几乎连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身在此处的用意了,要不是月初有人激活了暗语,老汉恐怕还要继续等下去。”
“老伯,您辛苦啦!”
老者连连摆手,笑呵呵道:“不辛苦不辛苦,在这二十年里,吃的好住的好,不比你们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的,比起你们的辛苦,老汉算是在福窝窝里喽。”
方觉也跟着在笑,“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报,居然启用老伯您这样的暗桩来传递?”
老者缓缓回忆道:“那是这个月初,也像今天一样刚开铺子,来了一个身裹一件宽大斗篷的人要见我,虽瞧不清他的模样,但从他的话音上听,应该年不过中旬,他来的很匆忙,对上暗语后,撂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方觉有些奇怪,既然要启用一个静默了二十年都未曾启用过的暗桩,那这消息定是非同寻常。“他留下了什么话?”
老者起身来到门前观察了一下外间后,回到方觉身畔,压低嗓音郑重的道:“有二十七国使臣齐聚佛下城,欲与狼族结盟,图我大夏。”
‘腾’的一下,方觉脸色动容的蓦然起身,心念急转下,片刻间又从复平静,缓缓坐下。
果然是在针对大夏!
方觉笑了,不过笑容冷厉。
蚍蜉撼树,不知死活。
不管是西域还是草原,通往大夏的坦途只有两条,不说屯住十数万精锐驰名天下的铁壁要塞,就是云中城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险。云中城是除却铁壁要塞外,与漠北大草原接壤的另一大险要关隘。建于铁壁要塞东两千里外的横断山脉之上,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常年位于云遮雾罩之中,故有云中城一说。它的地势之险要更在铁壁要塞之上,虽说常驻军只有万余人马,可它的背后就是大夏国七大郡府之一开平府的所在地,十万大军就在那里枕戈待旦,若如云中城遇袭,只要城中将士能坚守两个时辰,十万虎狼之士就能迅速赶到。
方觉想到这,不禁暗自冷笑。
两条路都不是那么容易通行,除非横亘在东方的无尽冰原溶解,否则绝难找到第三条坦途。
这不是方觉太过盲目自信,事实摆在那里,除非不惜举国一战。
漫长的边境线,要说防御的滴水不漏确实有些言过其实,可那也只不过是铤而走险者冒着生命危险摸索出来的羊肠小道,对于大队行军来说根本就是个奢望。
从前秦到现如今近一千一百年的漫长时光,也没听说有谁再能找到从横断山脉直通中原的阳光大道来。
看来是皇朝二十年的安稳无争,给了人勇气,让有些人开始蠢蠢欲动不再安分起来。
方觉神色变幻,最后彻底淡定下来,坐在那里,一双眸子中不时闪现出一阵阵浓浓的杀机。
老者被方觉身上无意中散发出的强烈气机给惊了一下,不由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暗忖道:“此子身上好重的戾气!”
方觉静下心思量一番后,平静的向老者又问道:“老伯这段时日可又探听到什么消息?”
老者叹了口气,摇摇苍白的发首,“城主府内这段时日异常严密,府中的眼线只是坐实了确有十几国使臣到达,至于具体何时结盟,何时举事,却是毫无头绪。”
方觉听完点点头,也就不再犹豫,当即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离去。
老者见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又羞于启齿。
方觉对这个二十年默默为国的老人,心存敬意,毫不客气的开口道:“老伯,有话但讲无妨,毋须如此见外。”
老者感激的笑笑,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之容,斟酌一二才缓缓张口说道:“二十年未回故土,老伴也在前些年过世,老家只剩下一个孩儿,现如今也已经成家立室,有时一个人的时候,思念的厉害···我···想修一封家书,不知觉哥儿回转中原时,能否为我转交一下···”
望着面前这张布满沟壑的沧桑面庞,望着那双带着几许期盼,几分恳求的目光,方觉心底那块最柔然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不忍拒绝,也不能拒绝。
就在方觉这片刻的恍惚间,老者连忙又解释道:“我知道规矩,我不会以真实身份去写···”说着老人惨然的笑了笑,“因为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经阵亡,我会以一个远房表亲的身份来写···另外这些年我存了些积蓄,人老了,也发不啥,只想子孙的日子能过的好一点···”
方觉没有如何言语,只是神情肃穆地对着老者庄重的行了个大夏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