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水沧澜极力克制着自己,努力叫自己的神色趋于平静,用像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在娓娓讲述,但方觉理解,这异常平静的表像下到底隐藏着多大的情绪汹涌,覆国的痛苦、一路的艰辛、失去至亲的悲怆与哀伤,这些只要其一就能造成不能挽回的伤痛,可却全部附加在一个正值妙龄的豆蔻年华少女身上,这是一副何其沉重的枷锁。
方觉无法出言安慰,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无力而苍白,都不能减轻那份伤痛分毫,唯有寄托时间的推移来抚平那些被创伤留下的一道一道深深痕迹。
这样虽说对于一名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过于残忍,但刚刚遭逢人生巨变,国破家亡的倔强少女来讲,稍稍偏执的性格是必然,也许先让她独自一个人默默舔舐着内心的伤口,才是现在最适合她的方式。
起码目前是这样。
就在这一下子陷入沉静的氛围里,双方检验完彼此印信,确保无误。
该走的流程必须要遵守,不然闹出什么纰漏,对大家双方都不好。
在得到秀才眼神隐晦的肯定后,方觉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已经利索的把己方伤员处理好的医护兵,立即提着自己多于普通士卒的精巧医箱,朝楼兰军临时休整的地方疾步走去。
经历连番苦战恶战,已经不足三百之数的楼兰精骑早就人困马乏筋疲力竭,面上是在抓住难得的机会休整喘息,然而,哪怕是对刚刚救下自己的友军,暗中提防也一刻没放松过,戒备之意,时不时从满是疲惫不堪的眼睛中飘出。
都是沙场熟稔的老手,有谁看不出来,但大家都默契的选择了无视。
楼兰军如此做,无可厚非。
毕竟,疆场是个什么地方,不用任何人提醒,为了活到最后,再小心一万倍也不为过。
换过方觉,恐怕更加谨慎。
那名医护兵步子很快,片刻就来到聚成一团,有意无意把所有战马搁在外围的楼兰军休息地前,在没得到任何指示的楼兰精骑顿时有几人手按刀柄站了起来,满是血丝的眼瞳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名蓦然接近的大夏兵卒,瞳孔微缩,张口吆喝了一句。
楼兰军卒的话声又快又急,短促里夹杂着西域特有的怪异腔调,根本无法分辨清,但从其紧张的神色上不难看出一二,明显是在警告自己,医护兵也不在意,保持着最大善意盈盈张开双臂,还慢慢的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有别的企图,更没带武器。
几名戒备的楼兰军卒眼神如隼,确定没有直接威胁后,就把目光全部转移到医护兵手中的箱子上。
医护兵扬了扬手里的小箱子,解释道:“医箱,救治用的。”
很明显那几名楼兰军卒能听懂汉话,但眼神里却没有半分通融之意,始终没有松口。
在打开箱子,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暴露在他们眼前依然无效后,医护兵放弃了努力,对方觉他们伫立的地方做了无奈的手势,示意自己尽力了,这帮子傻子恐怕在没得到上峰的命令时,就算流血流死,也不会叫自己踏入他们军阵半步。
看到这一幕,略显尴尬的左秋冉先是看了一眼水沧澜,再朝方觉几人报以歉意的神情,旋即大步流星的走下沙丘,并朝自己的手下挥了挥手。
顺着楼兰军卒闪开的道路,来到被二百多名军卒紧紧围在中间的地方,医护兵的眉头不由一皱,为了收紧实力,尽量压缩空间,不足一丈之地,竟然摆放了不下十具受伤严重的士兵,别说伤员,就算身体康健的人在这待着都会气短胸闷,医者仁心的脾气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连连挥手大声呵斥道:“不想他们死的太快的话,都让开些!”
楼兰军卒乍一听下,顿时引发一片骚动,不过很快在个别威望颇高的老卒劝解下,又纷纷安静下来,只是人人盯着那个诅咒自己兄弟的大夏士卒,神情不善。
医护兵懒得计较,快速的观察一遍这些伤兵,筛选出先后次序,就先对一个伤势最为紧要的展开救治。
当左秋冉走进阵营时,医护兵已经在为那名被开膛的军卒做最后的缝合工序,看着医护兵快捷精准的缝完最后一针,并且熟稔的挽了一扣,随即从身旁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卷被密封的纱布,在其缝好的伤口上抹了些药膏,开始飞快的缠绕起来。
医护兵一边不停手上的动作,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条件简陋,这是最大的努力,幸好未伤及脏腑,只是口子开的大些,不算致命。”
一圈子人,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瞠目结舌的盯着医护兵把一大捧花花绿绿的脏器,重新塞进那名已经濒临死亡的军卒肚子,再像缝衣服般把从左开到右的伤口缝合好,这名在他们眼中看来已经是死人的兄弟,胸口起伏明显有了变化,不再缓慢无力随时停顿的样子,而是逐渐变的平稳。
忙碌的医护兵并不知道,自己这一通看似简单粗暴的操作把周围的楼兰军卒震撼的无以复加,他紧皱双眉,检查了一下这名不知被什么重武器把右腿砸的血肉模糊,骨骼粉碎的士兵,快速下了截肢的决定,当即沉声喊道:“来几个人按住他······”说完,就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带有巨齿的怪刀来,并快速点燃一个小小的炉子,把怪模怪样的短刃放在火上炙烤起来。
“你要做什么?”一名与这受伤军卒容貌几分相似的汉子,脸色大变的失声喊道。
医护兵一边烘烤着那柄模样狰狞的短刃,一边在身旁小箱子里翻找着什么,不带一丝情感的话音,说的冷酷之极,“想叫他活,腿是不能留了。”
汉子愤怒的还要再些什么,被左秋冉拦住,左秋冉神情极度阴翳,沉声道:“照做。”
立时有几个军卒上前按住了这名受伤同伴的四肢。
医护兵也不再废话,一手紧捏伤腿,一手持刀开始前后拉扯,“啊······”本昏迷中的伤卒一下子从剧痛中惊醒,发出透彻心扉的哀嚎,极度扭动身躯,可却不能挪移分毫,只能瞪大双眼,惊恐万分的看着那人在自己身上任意施为。
鲜血飞溅,顷刻就溅了医护兵一脸一身,可他始终不为所动,沉稳有力的手臂不曾间断一下,断碎的骨茬在锋利的刀刃下发出一阵阵叫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使人闻之失色,更让心理承受不住的呕吐出声。
连一向杀人从未眨过眼的左秋冉都一阵阵脸色发青,嗅着扑面而来的浓郁血腥气,不知怎的,觉得今天格外刺鼻。
在惨呼声中伤卒又重新昏了过去,医护兵也同时完成了锯腿的工作,飞快的放下那柄绝对在楼兰军卒中留下阴影的巨齿短刃,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绷带,一圈圈使劲缠绕不停流血的伤腿,直到血势被逐渐止住,抹上药膏,又倒出三四种药丸递给那名与伤卒几分相似的汉子,嘱咐他给伤卒喂下,头也不回的又朝下一伤兵而去。
左秋冉难掩内心震骇的同时,也不由自主的抱起那个能救活兄弟们的小箱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医护兵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辅助事宜。
时间飞快,但场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过的艰难无比,因为还有兄弟没有得到救治,在哪失声疼嚎,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事前的戒心防备,早在一个个被得到妥善救治兄弟的伤势稳定,而化作流云烟尘随风逝去,接踵而来的是无尽感激和深深震骇。
如若任凭己方救治,这十四名手足恐怕能存留一半就是苍天开眼,可人家仅凭一名随军医兵就没有挽不回的伤势,截止到目前,还不曾有一位同伴因救治不利而伤重身殒。
这就是彼此的悬殊底蕴么?
扫了一眼最后两名伤势较轻的军卒,再看向因为连续不断劳心劳力,汗水早就打湿衣衫,脸色也显苍白的夏军医兵,目光老是控制不住的移向其后背那片正在慢慢扩大的血渍晕染处,已经劝了好几次,起先还有报以感谢的微笑回应,后来,就基本上直接沉默以对了。
左秋冉默默的叹了口气,望向这道不算健硕的背影,被连续不休的杀戮,浸泡的铁冷眼神不知不觉有了柔软,神情肃然且夹带着一分尊敬。
四周没有半分的嘈杂,大家都像是在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场中的救治,除了受伤的同伴实在忍受不了一时痛楚的摧残,失声惨嚎一下,其余的时候都在竭力忍受,哪怕咬破紧闭的嘴唇,也要把呻吟降到最低音。
远处可以说是诡异到极点的气氛,早就勾动了水沧澜的心弦,几经踌躇,最后还是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取得了胜利,水沧澜朝方觉匆匆道了声“抱歉”,就忙不迭的赶了回去。
她实在好奇,为何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都不会皱下眉头的汉子,只片刻间,就居然放弃了内心的最后一丝抵抗,在不知不觉间洋溢出悲戚感激交织的复杂情绪,连身处危地,用尸骨与鲜血堆砌而成的警惕都浑然不顾。
她想弄清楚,迫切的······
一直眼神坦然,没有掩藏半点的丸子,随着隐没在人群当中的身影,收回视线,看得出他在抉择,犹豫的神情只维系了几息,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他望向自己的兄弟,在得到方觉微微点头示意后,就快步追了过去。
从这位楼兰公主惊艳现身,到丸子出现异状,一切都没逃脱方觉的眼睛。
若有所思的望着疾步走下沙丘的丸子,彼此太熟悉对方了,自己这位兄弟的心思,不说能猜透个八九分,但看清半成,方觉还是有那个自信的。
心头的灵光一闪,似乎有个让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念头惊鸿浮现。
他举目望向深邃浩渺的天际,嘴角不由自主翘起。
缘份这种东西缥缈至虚,谁又能说的清道的明呢!
路还长,一切随缘吧!
等到丸子走远,秀才有些顾忌的轻声道:“她的话可信?”
方觉点点头,“有七八分可信!毕竟楼兰灭国这么大的事,藏肯定是藏不住的,就算有心人再刻意遮盖掩藏,早晚消息也会流出,她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假,至于她前往大夏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就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了,这些棘手的问题就留给能操心的人去烦心吧!···但应该咱们做的,还是要尽到本分·······”
方觉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在秀才耳边低语了几句,秀才听罢重重点头,大步转身跨上一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