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国元年正月,向太后的病情骤然加重,尽管太医竭力救治,但仍旧难以挽回。正月甲戌,这位历经三朝的皇后崩于慈德宫,临死前留下遗诏,尊赵佶生母陈氏为皇太后。由于赵佶自幼失母,连同立嗣在内的诸多事务都靠了向太后从中周旋,再者一年时间接连两次大丧,因此赵佶自然悲痛欲绝,不仅辍朝三日,更是极尽向太后死后哀荣。由于这个原因,本来正准备迎娶伊容的高俅也只得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毕竟向太后待他不薄,而不管怎么说,伊容还是向氏族女。
然而,一片缟素的福宁殿内却是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原因就在于先前曾布的一个建议。由于陕、河一边临近西夏,另一边则临近辽国,因此军粮消耗一向是重中之重。而向西北运送军粮的成本极其高昂。为了弥补这个缺口,曾布建议赵佶依照旧例,令河、陕民众纳粟。原本,按照交纳粮食多少定下官阶虚衔是以往旧例,但是,为了能募集更多军粮,曾布竟提议授粮多者最多可官至大理评事,这顿时引起了韩忠彦的强烈反对。
“圣上,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就有如此旧制,先前神宗皇帝五路大军攻打西夏时,为了弥补军粮不足,也曾经下过这样的旨意。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如果不能从这其中取得钱财充盈国库,则日后万一战事一起,则无粮饷可以应对。”曾布对韩忠彦的反对极其不以为然,他原来和韩忠彦还算有些交情,但同在政事堂时日一长,便觉事事掣肘,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便从亲密变成疏远,从疏远变成敌对,就差没有在御前互相攻击了。
韩忠彦却顾不得那么多,针锋相对地反击道:“圣上,此议绝对不妥,如此一来,则士子寒窗苦读十年却只能和进纳官平齐,岂不是坏了我朝优待士大夫的惯例!不错,以此法确实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但是,圣上需想到,天下赋税,至少有过半出自豪商巨贾,他们确实拿得出千贯万贯来奉献朝廷买一个官职。可一旦他们买到了官职,若是子侄善于钻营,则能够在数年间一跃而成为官户,此后便可以不再纳税交粮。从长久的利益来看,朝廷得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他们从中得利的则是千千万万,绝对不可!”
站在御座旁的高俅听到底下的争论,心底不由暗叹。确实,曾布虽然变着法子想要开源,却实在太过心急了一些,而韩忠彦虽然看得长远,却仍旧有失偏颇。但是,如今的朝廷就真的没有钱么?就在月前,他奉密旨察看了一遍户部旧档,其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尽管当年司马光等人竭力反对王安石新政,但在元祐掌权期间,却并未废除免役钱,而是稍稍收缩了一下征收范围,而哲宗亲政之后甚至以超过原来的标准征收。仅仅是各州各府当年征收免役钱中的宽剩钱部分,加起来也至少超过百万,只是这些钱的去处都不好说而已。
赵佶见曾布和韩忠彦又在那里针锋相对争吵不休,自然感到头痛万分,而下头的门下侍郎李清臣和尚书右丞范纯礼都在那边没有做声,他顿时更加恼火,重重地一拍桌子道:“好了,朕不想听你们讨论此中情弊,朕只知道,如今西北边境战事不断,急需钱粮以供军需!你们身为宰辅,不要老是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今天的议事就到这里,你们全都退下!”
见此情景,韩忠彦和曾布互相狠狠瞪了一眼,当先行礼离去,李清臣和范纯礼当然不会留在福宁殿吃排揎,紧跟其后告退。不一会儿,殿中便只剩下了高俅一人。
“伯章,你有什么主意么?”赵佶疲惫地倒在了龙椅上,深深叹息了一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当初老是对朕说这句话,现在朕算是明白了!朕也知道卖官鬻爵不仅不能长久,而且有失朝廷体面,但是西北军费的庞大开销又怎么办?朕自即位以来,一没有营造宫室,二则大力削减内廷开支,怎么还是没有钱……伯章,要不,朕用内币入股你的生意,你替朕变出一点钱来?”
高俅知道赵佶只是在开玩笑,但是,这却使得他心中一动。他曾经在历史资料中看到过,这个时代的大宋是世界上最高度发展的国家,也是海上贸易最发达的国家。然而,因对外贸易而暴富的是那些沿海城市的商贾,而大宋朝廷本身除了抽税之外,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最最可恶的是,那些商贾不仅从贸易中获取了大量钱财,而且大多通过走私而避开了关税,从根本上损害了朝廷的利益。
“圣上可知道市舶司?”
“市舶司?”赵佶微微一愣,随即回忆道,“唔,朕隐约听说过沿海一带的市舶司每年税收不菲,但对其中详情不甚了然。伯章,你有话就明说,不要卖关子。”
“那臣就明言好了,圣上可知道,一海船的瓷器到海外可以换回多少钱?”
“多少?应该不外乎数万贯吧?”
高俅晒然一笑,这才道:“真正的数目是圣上所说的数倍,乃至十倍!我大宋物产丰饶,一旦有物产运抵海外,各国王侯贵胄无不是趋之若鹜,所以,区区一船普通瓷器往往能换回同等分量的珍贵香料和各种装饰品,到中原之后,除了只能卖给朝廷的禁榷物之外,其它东西往往一倒手其价值就极可能超过百万!”
“百万?”赵佶悚然一惊,但仍旧有些不太相信。
“不仅如此,我大宋所铸铜钱,每年至少有超过十万贯流落海外!”高俅见已经说动了赵佶,立刻趁热打铁地补充道,“我大宋虽然有禁令不许铜钱出海,但商人趋利,往往在货物中夹带铜钱出海。更有甚者,官商勾结,公然放行载有铜钱的船只出海。一旦这些船抵达海外,便可用铜钱购买当地的物产回国,一倒手又是十倍百倍的利。所以,早在我朝初年,就会出现铜钱入不敷出,不得不发行交子的状况!”
“竟然视朝廷铜禁于无睹……”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赵佶立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既然如此,为何不重重处置将那些胆大妄为的奸人?朕要下令各地官府,让他们严查!”
“圣上,倘若那些地方官员也有份参与这些走私呢?”高俅突然打断了赵佶的话,“各地官员经过了层层选拔,学识也许能够过得了关,但谁能担保他们在品行上也能完美无缺?此事之所以屡禁不止,一是因为其中获利太高,二则是因为官商不分,甚至以官身公然经商。究其原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他见赵佶听得聚精会神,不由微微一笑,“那就是我朝从未以朝廷的名义派船出海!”
“以朝廷的名义派船出海……你是说以朝廷的名义和海外诸国进行贸易?”赵佶虽然以前没怎么涉及过这些方面的知识,但在高俅频频暗示下,还是领悟到了其中重点,“这会不会被人指作与民争利?”
“圣上,富国强兵,利字乃是第一要务,那些士大夫若是真的耻于谈利,那他们又是靠什么东西生活,又是如何满足自己的温饱?”高俅一想到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嘴脸就觉得可憎,因此毫不留情地斥道,“那些民间的寻常瓷器尚且能卖得百贯甚至千贯不等,那我大宋官窑出产的名贵瓷器岂不是更加价值连城?再说,市舶司作为一个朝廷下辖的官府,只管收税是不是太过浪费了?”
讲到兴头上,高俅愈发侃侃而谈。“我大宋如今的海外贸易已经遍及不少的遥远国家,用瓷器茶叶等物从他们那里换回了珍贵的香料和饰品。但是,这些国家往往缺乏冶炼技术,所以最需要的还是我大宋的铜钱。海外夷狄之国并不像我朝那样有严格的禁榷制度,为何我朝不能设法在外购买矿山或是矿山的开采权,雇佣当地便宜的人工开采,然后将精铜运回来,或者在当地秘密铸钱,换回各种用品?”
好不容易等到高俅说完,赵佶这才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僵硬了。“伯章,你……你让朕好好想一想,这些事情全都非同小可,朕一时半会还不能下决断。”话虽如此,他的眼睛中却已经充满了亮晶晶的光芒,显然心动至极,“这么着,就算韩忠彦曾布他们不答应,朕也会以皇家的名义购买船只准备出海贸易!至少,朕得让那些大商家看看,生意不是只有他们会做!”
“看来大宋朝廷是缺钱惯了!”出宫的时候,高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不是么,若不是因为国库拮据,当初神宗皇帝又怎会不顾重重阻力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政?如果不是缺钱,堂堂一国朝廷又怎么会在立国之初就开始卖官鬻爵全然不顾体面?他刚才之所以提出最后一个建议,就是因为依稀记得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建立殖民地时,大肆掠夺殖民地的各种资源,现在自己只不过变了个法子用交易的方式,希望能够有所收获。
“海图,只可惜没有海图,否则,我大可招募一些敢死队出海去美洲或是非洲,那可是真正的黄金海岸啊!”上车前,高俅似乎感到有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一转头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就不再留心。他起行之后,不远处的角落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眼睛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