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明殿学士吗?”高俅捏着手中那份公文,嘴角稍稍上翘了一个弧度。大宋的馆阁学士之多大概是历朝历代之最,虽说都是虚衔,但大多是从馆阁待制等侍从官上来的官员必经之路,而要想扶摇直入政事堂,这也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步。所以,对于自己从宝文阁学士、龙图阁学士一路升任端明殿学士,他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只不过,同蔡京一步跳回京城相比,他这一次的升官便有些无足轻重了。
“终究还是没有挡住蔡京的步伐!”他随手将公文搁置在桌子上,转身走到了窗前。人说大宋的基业完全是毁在蔡京的手里,其实这一点并不正确,如果没有历史上那个昏庸无能却又刚愎自用的道君皇帝,而是换作神宗这样励精图治的皇帝主政,那么,蔡京决不至于在政治上那么大胆。从列党籍到排异己,历史上蔡京从执政初期就展示了其锋利的獠牙,反而令人忽略了他极其激进的治国之策。“只希望曾布能够多拖他几天吧。”
与他曾经读过的历史相比,虽然改元崇宁,但赵佶在一系列的政令上无疑还是沿袭了建中靖国的那一套,朝堂上依旧是正人林立,尤其是台谏官更是犹显诤臣本色。虽然高俅对于一小撮只会狂吠的家伙非常不满,但是,对于大多数言官他还是相当满意的,更何况他还提早安置了一个宗泽在其中。所以,在他看来,至少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功劳返朝。
转头瞅了一眼书桌上蔡京的来信,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不管怎么样,蔡京刚刚重返政治中枢,一封贺信还是很有必要的。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想到了先前给妻子英娘和伊容捎去的家信,心中倍感庆幸。蔡京固然是抓住了宫中的元符皇后刘珂,可自己下手同样不慢,英娘和王皇后自藩邸时便有些交情,而伊容和正得宠的郑婕妤王婕妤更是手帕交,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并不落下风。
“高帅,渝……恭州急报!”
高俅闻声往外望去,见焦恩仲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心中不由一惊。“快进来,究竟怎么回事?”
焦恩仲双手将信呈了上去,这才摇摇头道:“送信的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您亲自开拆,吴老和正夫都不敢造次,所以我就拿过来了。”他见高俅飞快地裁开信封展开了信笺,心中也有些好奇。朝廷刚刚处置了一大批人,恭州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乌蒙王罗斡?”看到这五个字,高俅眉头一挑,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安。他当然知道白玲就是乌蒙王罗斡的义女,也知道乌蒙王派了人在恭州(此后渝州一律称恭州)保护白玲,但是,他并没有想到堂堂一部之主竟会亲自到恭州来。从燕青手书的字里行间,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要知道,在刚刚送走高明清一行的当口,乌蒙王罗斡便突然赶到了恭州,这其中的文章便大了。见焦恩仲依旧站在那里,他信手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
“这……”焦恩仲自然还不知道高俅和白玲的事,看完之后登时愣了。许久,他才大喜过望地道,“大人,这正是一个好机会。要知道,之所以西南蛮夷屡屡动乱,正是因为他们对官府的不信任。官府与蛮夷货马,常常贱买高卖,久而久之,再无蛮夷部落肯向朝廷卖马;而一旦蛮夷饥荒而想向官府贷米时,州县官府也往往贪图蝇头小利而造成大乱的隐患。乌蒙部乃是近百年来在乌蛮一族中崛起的大部落,人口有数万之众,能征战的兵卒也不少,若是能拉拢了他们,再行笼络羁縻其他部族之事,则西南之患旦夕可定!”
哪有这么简单!高俅心中暗叹焦恩仲还留着几分书生意气,面上却丝毫不动生色。汉夷之争固然是西南的一大隐患,而诸夷之间的冲突却更加令人忧惧。大宋向来的政策就是对恭顺的厚加恩赏,对于不恭的则敷衍了事,纵使打起仗来,也往往是抱着此乃诸夷纷争的由头置若罔闻很少插手。正因为在用兵上的克制,比起唐朝深陷于和吐蕃以及南诏中无法脱身的境况来,大宋的西南已经安定多了。
“你去替我写一封信,邀请乌蒙王到成都府来,然后盖上我的小印,我会另外派人传个口讯过去!”高俅一转念便打定了主意,随口吩咐了焦恩仲一声。他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把时间全都耗费在处理诸夷纷争上,就连大理那边的勾当也已经交给了公孙胜和高明处理。
公孙胜眼下却在府衙的一间客房里,他的对面,原本狡猾多变的小贾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只有那双依旧灵动的眼睛显现出了他的不安分。
“小贾,你这一次功劳不小啊!”公孙胜嘿嘿一笑,右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下巴,“能抓住秦老大就足够你将功补过了,想不到你还能拿出大理段氏的信物来。”
“那是我有幸见到了大理王世子。”小贾小心翼翼地陪笑道,他先前刚刚知道自己这位师傅已然是新任蜀帅的心腹,自然而然地打了顺竿爬的主意。要知道,他在大理虽然混得不错,终究还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打手,哪里及得上公孙胜这样攀上真正的朝廷权贵?“师傅,不瞒你说,大理王如今除了有钱之外,权力已经很小了,所以我也只是混口饭吃。师傅,你如今跟了一个大人物,能不能提携我一把?我可以……”
“你小子住嘴!”公孙胜一口打断了小贾的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对方两眼,“以你小子的心计,会不知道上头为什么留了你一条命?秦老大那批人不久就会以江洋大盗的罪名被处死,胡宪水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你们几个人被单独押了起来,你会不知道其中利害?”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小贾的肩膀,“我这个当便宜师傅的最后提醒你一句,别不知足,否则再有什么差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此时,门外的四个军士顿时分作了两拨,两个依旧守在外头,两个却径直进了房间监视。虽然小贾这段时日一直表现得异常老实,但谁也不敢放松了戒备。
“公孙老弟,怎么样?”
公孙胜眼前一花便发觉高明窜了出来,顿时没好气地答道:“这小子比狐狸还狡猾,我还没说他倒试探了起来。你放心,这件事让他去办保准成功,这小子连大理世子都能打上交道,钻营的本事大着呢!”
“那就好!”高明耸了耸肩,突然将公孙胜拉到了一边。“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听说高帅前些时日在那边和一个乌族女子……”
公孙胜登时脸色大变,狠狠瞪了高明一眼。“这些话你有胆子直接去问高帅,问我干什么!”他一把挣脱了高明的手,急急忙忙地溜之大吉。
“真是,我还准备抓着由头向家里那位报信呢,说不定还能讨两个赏钱!”高明低声嘀咕了两句,无奈地转身离去。
数日后,高俅没有等到乌蒙王罗斡,却接到了千里迢迢从京城送来的家书。然而,当他见到了那个送信的信使时,立时呆若木鸡。他根本没有想到,从汴京到成都府数千里的路程,伊容居然敢只带着一个随从星夜兼程地赶到了这里。
“你……”
“怎么,吃惊了么?”伊容一把拉下了用来遮掩的头巾,满头青丝顿时飘落了下来。“姐姐一开始死活不答应,后来我偷偷拿了她写好的家书溜了出来。”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书信,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幸好我学了好一阵子骑马,否则这一路下来非把我颠散了不可!”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揉着肩膀和腰腿,眼中却流露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关心。
顾不得房间里还有一个自己府中的家人,高俅几步冲上前去,一把将伊人抱在了怀里。他很难想象,这一路伊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要知道,他当初入蜀的时候也弄得疲惫不堪,更何况伊容一个女儿家?
直到此时,伊容方才感到一颗心落了地,她顺从地倚在高俅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二十一天,足足二十一天,她实在是太累了!如果不是心底的那股子信念支撑着她,她这一路怕是不知要从马背上摔落多少次,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
发觉伊容没了动静,高俅不由低头往那张熟悉的俏脸上望去,这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看着那修长的睫毛和沾上了尘土脸蛋,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一下,然后才把人抱了起来。
“大人!”陪同伊容前来的家人此时方才找到空隙插话,“夫人让小人转告您一句话,伊容姑娘就交给您了,京城里的事她会格外注意,大人不必操心。”
高俅闻言一震,脚下步子也不由慢了下来。这时,他终于认出来了,那个被伊容说成是硬拽出来的下人,不正是妻子英娘最信任的一个管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