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军兵发辽东,想不到此次辽主竟有这样的决心!”
御座上的赵佶脸色分外凝重,毕竟,以女真遏辽国乃是大宋施行了两年多来的策略。倘若辽国一旦平了辽东之乱,那么,他日辽国便再无后顾之忧,那么,西北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恐怕又要拱手让人。
此时此刻站在殿上的全都是中枢重臣,既有枢密使蔡卞和枢密副使安惇,也有政事堂的诸位宰执,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就连高俅自己,思及这战局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要知道,这一次女真的揭竿而起比历史上至少早了七八年,他岂能轻易断定胜败?
只不过,对于从辽国送来的线报,他看得比谁都要仔细,所以从中也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见旁人都在皱眉沉思没有开口,他便上前一步奏道:“圣上,辽国只是号称十万大军,实则兵马只有六万余人,而这些兵马正是出自东京道。须知女真自从起兵以来,败的都是东京道的守军,斩杀的将领也全都是这一带的契丹贵族,所以从士气上说,女真人强过辽军不止一筹。”
蔡京斜睨了高俅一眼,见其侃侃而谈万分笃定,便绝了出言反驳的心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就连一旁最喜欢和别人唱反调的张康国也没有跳出来,提出异议的反倒是蔡卞。
“伯章相公说得虽然有理,但是,即使辽军乃是新败之军,士气上的分别仍然不能弥补数量上的差距。据报,女真在下宁江州之后,兵力增加到了五千余人,但是,这仍然和辽军相差不止十倍,若是如此亦可取胜,那契丹铁骑岂不是徒有虚名?”蔡卞一边说一边朝御座深深一躬身,“以臣之见,我朝应该做好女真兵败的准备。之前李乾顺的求和使者已经被晾了许久,而西北战事也已经暂时停歇。如今我朝要么接受议和,要么索性加大用兵力度,否则,等到辽国从辽东抽手出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赵佶闻言不由万分犹豫,从大局上,他当然希望辽东战局能够胶着,但是,从情势上,他却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毕竟,就算女真兵卒再悍勇,那也应该有个限度,绝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少胜多。
“圣上,臣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高俅含笑朝蔡卞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兵马的士气是一个方面,而统军大将的素质又是另一个方面。此次奉命任都统的乃是萧嗣先,此人乃是辽国皇后的嫡亲弟弟,能够领到这一次的任务,也是因为其兄长萧奉先一再力挺的缘故。论文韬武略,他是样样稀松,到辽东也只是想趁机捞到大功劳,然后回朝加官。而且,自恃有大军在手的萧嗣先绝对不会把女真人放在眼里,也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战术战略。但是,女真人世居辽东占据地利,只要来一次奇袭,未必不能够取胜。”
“伯章相公,你设想的情势未免过于理想了。”蔡卞紧皱的眉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反而是要了摇头,“这几天来,前来枢密院推演战局的官员已经有了好几十人,谁也没能找到女真取胜的办法,由此看来,女真此次至少是九死一生之局。至少,渤海遗民在起兵不久之后便偃旗息鼓了。”
所谓的渤海遗民,指得乃是当年渤海国的国民。渤海国乃是粟末靺鞨部所建,为辽国所灭后,其子民流散各地,时时怀有复国之心。而女真的前身乃是黑水靺鞨,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这些渤海遗民其实和女真人出自同支。
高俅沉吟片刻,当下便开口说道:“圣上,渤海虽然一击之后便再无音讯,但恕臣直言,其中隐情我大宋一无所知,不能妄下推断。不过,女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了辽军,声势已然大振,他们和渤海遗民本就是一脉相承,倘若招纳这些人,许之以复国,那么,女真便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集到更多的人。所以说,渤海那边偃旗息鼓,对于女真而言不仅不是坏事,而且可能是更大的臂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佶一时间真的没了主张,最终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蔡京。
见此情景,蔡京不好再旁观下去,轻咳一声便出言道:“圣上,如今没有更多的消息,要下判断着实不易,不如先应付西北这边。西夏的使者到京城也已经有两个月了,就这么干晾着也不是办法。听说李乾顺已经频频使人前去辽国求娶公主,虽然前时因为女真之事而耽搁了,但是,此次辽主必定会允准。再说,严均达坐镇西北,恐怕也在等着朝廷的音讯。”
“辽东一片大乱,想必辽国更想笼络住了西边,此次联姻肯定是定了。”赵佶见蔡京转过了话题,心想女真之事并非迫在眉睫,也就顺势接上了话,“银州城既得,如今正可兵迫石州洪州龙州,一旦下了这三城,则横山几乎全数为我大宋掌握,即使要议和,也得等到那个时候。”
天子官家的态度一下子如此强硬,倒是让在场众人全都是一惊,但细细一思量,这却也是应有之意。每每下了西夏城池之后,李乾顺都会纵兵劫掠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一带,但是,倘若一步步用兵逼近,那么,其纵深渐渐加大,西夏能够活动的范围就越来越小。兼且西北如今云集了整个大宋最精锐的军队和最善战的将军,赵佶会接受议和才是怪事。
提到西北,高俅又想起了前时王厚的奏报和那封书信,趁着这个时候便提了出来:“圣上,熙州王厚来报,已经投靠了西夏的多罗巴一心想要夺回青唐故地,趁着我朝的注意力集中在永兴军一带时,他纠集了西夏卓逻和南军司兵马,仍然准备再度进犯。先前王厚西征的军马已经多数回归熙州,除此之外,湟州驻兵一万五千余人,廊州驻兵一万余人,西宁州驻兵一万余人,而除了西夏卓逻和南军司之外,廊州的南面还有溪哥城,河州的南面还有临洮城,皆为羌人所居。所以,王厚的意思是,允许他继续平羌。”
一面伐夏,一面还要继续平羌?
赵佶的脑海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王厚大军既然在熙州不能随意调动,不若先安稳了后院,然后才能放心出击,当下他便肯定地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平羌,临洮和溪哥城又没有多少兵将,索性一概取了也好。”
“圣上,臣并不是这个意思。”高俅见赵佶会错了意思,又见其他人纷纷侧目,只得上前一步解释道,“当初之所以弃守西北之地,无非是因为他们孤悬于外,易攻难守,况且,因为我朝取了羌人故地,倘若再一味进兵,恐怕羌人之中仍会有不满的情绪。据臣所知,溪哥城几乎是空城,兵将人力都不足,溪哥王子臧征扑哥又是色厉内荏之辈,其实并不足惧,所以,溪哥城若要取之,只需派一员统制引兵数千即可成功。而元符二年曾经边军曾经攻下临洮城,弃守后虽然为羌人盘踞,但是,要取得并不困难。”
赵佶一时听得糊里糊涂,情不自禁地问道:“伯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边功固然该赏,但是,须得提防边将冒领功勋。”从王厚的信上,高俅敏锐地觉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童贯在撺掇。须知梁师成刚死,他对阉宦的提防正在最高的时候,此时童贯跳出来,无非是撞在枪口上。“圣上可晓谕王厚继续进兵,但不可再如当初下湟州以及鄯州那般厚赏,否则,对于永兴军路和秦凤路的将士而言,便有不公之嫌。”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除了赵佶之外,在场诸人脸色各异。要知道,古来边功最重,之前下湟州鄯州廊州,除了边将之外,得利最多的便是高俅蔡京,这一次高俅居然提出赏罚须得公允,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一件奇事。倒是蔡卞执掌枢密院,略知一些内情,此时只是晒然一笑也就罢了。
“唔,伯章此议有理,若下空城和下坚城一概赏之,确实有失公允。”赵佶当然猜不出高俅打的是什么主意,略一沉吟便点头应了。
出了福宁殿,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前面的蔡卞身上。今天蔡卞和他虽然大唱反调,但是,他却能够隐隐约约感到,蔡卞似乎别有一番深意。否则,凭着蔡卞执掌枢密院这两年多来的时间,决不至于如此泛泛而谈。难道是,蔡卞已经有了别的心意?
晚间,他一到家中,管家高丰景便立刻递上了一封信。“相爷,这是七公子命人捎来的,送信的人才走没一会。”
“小七送来的信?”高俅心中一奇,一边走一边信手拆开了弥封,看了几行字便脸色大变。
黎阳盗祸,常平库被劫,死伤军士数十!
那可是黎阳,河北西路靠近京畿的县城之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停住了脚步,匆忙朝下看去,临到最后方才露出了忧虑的神色。县官犹如流水似的换,但胥吏却没有换,而一个不懂民政的县令要治理好一县之地,往往需要这些胥吏。而这一次与其说是盗祸,还不如说是吏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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