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佶的一百二十人大名单中,高俅一共挑中了十二人,算是十中取一之数。然而,真正临走时,赵佶却又在其中加了一个人,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科状元蔡薿!
按照大宋一直以来的习惯,一科状元的升转往往是同科进士无法比拟的。一旦得中进士,初授大理评事,然后则是馆阁贴职,然后备位文学侍从,若是顺利,十年之内便可位高权重,甚至扶摇直入政事堂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每一科的状元大抵都会授予京官,很少有外放的情形。然而,这一次却为高俅破例,怎能不让外人心中嘀咕?
只有高俅自己知道,这个蔡薿哪里是他要的,而是像牛皮糖一般自己贴上来的!当赵佶把人调过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起初他还以为这个新科状元是想为民做些实事,谁知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陈瓘便上门提出了郑重警告。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陈瓘说话时的严肃表情。“此子未中状元时,曾经有心趋附于我,还称我谏疏似陆贽,刚正如狄仁杰,明道如韩愈,通篇都是赞扬。我原本嘉许其才学,却不想让这样一个才子为党争所累,所以并没有对他格外看待,谁知道此人翻脸便在外头散布谣言,说我陈瓘党结私人!如此反覆无常趋炎附势的小人,高相公你需得时刻提防他倒戈!”
真是一桩烦心事啊!高俅无奈地敲着扶手,满脸的苦笑。原本是想带一些得力的年轻人出来,也好作为帮手,谁知道竟混进了这么一个货色。他倒不虞这蔡薿有什么大不了的手段,只是这蔡薿不比别人,如今已经年近四十,朝气全无不说,圆滑世故之处只怕还会带坏了那些进士,因此颇让他无趣。
眼看快到杭州,后头船上的一群进士也颇有欢欣鼓舞。由于大多数人都只是二十出头,因此,除了每人带着的两三个家仆之外,带家眷的没有几人,一路上会文的会文,交友的交友,竟是不亦乐乎。而由于人人都知道高俅昔日出自苏门,因此苏元老身边便每每有人搭讪,其中蔡薿便是最热络的一个。只不过,苏元老原本就是不喜多言的,一来二往碰钉子的居多,别人便有些讪讪的,唯有蔡薿依旧如故。
这一日,蔡薿照例自讨没趣,在苏元老对面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脸上照常是荣宠不惊。而不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便推门而入,笑着唤道:“子廷兄,这蔡文饶还真是了不起,你这般不搭理他,他居然还会时不时跑过来,这状元心胸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元镇你也别老是得理不饶人。”苏元老放下手中的书本,微微一笑道,“我生来就是这番脾气,这一次在船上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就是你还能担待一二了!”
“你还别说,我就喜欢你这不欲多话的脾气!”青年爽朗地一笑,这才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不过,恕我直言,子廷兄虽然和高相公有故,但平时还需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大家都是同科出身,此番能够聚在一起又是缘分,便让人落下了话柄!”
“天性使然,若是为了别人而改,有违我的本心。”苏元老起身眺望了一下窗外,这才笑道,“别人是碰了几个钉子便觉得我高傲,那蔡薿却是别有所图,元镇你却是好脾气,居然能够真的坐着和我读一宿的书!对了,倘若我没有记错,元镇你似乎小我七岁吧?”
这被称作元镇的青年也是本科进士,名唤赵鼎,解州人,正是高俅点中的十二人之一。他自幼博学,通诸史百家之书,取中礼部试的时候,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也是此次随行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然而,真正令其大名在外的还是其在策论中直斥章惇误国,因此,在船上的进士中,谁也不敢因其年少而看低了他的才学。
“你是最后一个问我年纪的人,现在几艘船上无人不知我是最小的!”赵鼎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感慨道,“殿试之后,家母便曾经教导过,少年得志并非一定是好事,因此一再告诫我需收敛,不能放任本心妄行。她哪里知道,我欲扬名的很大原因,便是为了给她讨一个风光的诰封!每每想起我四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教导我的艰辛,我便觉得心中酸楚。”
这番话说得同样自幼父母双亡的苏元老五内俱焚,险些落下泪来,顿时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伤。许久,他方才止住了心头繁杂的心绪,勉强安慰道:“元镇你也无需感伤,你终究还是有母亲可供奉养,他日你位高之时,她便能够安享晚年,总比我只能缅怀那两杯黄土的好!总而言之,令堂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终究还是有福之人。”
赵鼎这时方才想起苏元老的身世,顿时自悔失言,点点头便连忙把话题岔到了别处。“对了,杭州虽说乃是大州,但毕竟不是江宁府之类的大府,此次高相公安抚东南,为何会择定了此地,莫非杭州是要升府了么?”
对于这些内情,苏元老却从未询问过高俅,因此略一思忖他便摇了摇头:“此事我委实不知,不过,按照地利来看,杭州在运河边上,漕运交通便利,坐镇此地,两浙路和江南东路便全都在只掌之中。倒是你说的升府,我也觉得颇有可能,当初苏学士在杭州的几年中,不仅疏通了西湖,而且听说江南繁华气象尽在苏杭,照我看来,升府也在于圣上一念之间。”
“这就对了。”赵鼎闻言不觉释然,但下一刻,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子廷兄,我听说你至今未曾完婚,江南乃是烟花之地,到时以你的人品俊彦,可得把持住啊!”
见赵鼎突然复了年少心性,苏元老不觉哑然失笑,却也懒得搭理这位新友人的胡言乱语,径直拿起书便继续看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任凭赵鼎如何说,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让赵鼎好不懊恼。
一路过了秀州和崇德,高俅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杭州。虽说没有刻意张扬,但是一直在运河中航行,诸般行踪自有人打探,因此码头上早早便聚集了一帮子人。一介县令尚有属吏无数,更何况是高俅身上带着安抚大员的身分?再者赵佶刚刚下旨将东南转运司的事务也交到了高俅手中,一时间,谁都知道这东南如今已经是全部攥在了这位前宰相的手心里。
面对一群前来迎接的官员,高俅却并没有摆架子,一概是端着笑脸寒暄,话语中带着使人如沐春风的平和,自然叫一帮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官员渐渐安心了下来,尤其是通判胡嘉良更是如此。历来通判知州分头掌权相互制衡,平常倒也相安无事,只怕是哪一头太过强势,另一头便不好办了,因此,如今摊上了这么一个压根惹不起的人当知州,他哪敢有半分不敬。
“高相公一路辛苦,我们已经在会宾楼摆下了筵席,也好为高相公接风洗尘。”
见胡嘉良牵头,旁人也纷纷附和,高俅却笑着摆了摆手。“酒水我自然不会却了大家的好意,只不过,今后在诸多大事上,却得靠各位帮衬。有道是众人合力,其利断金,不是么?”见各人脸色各异,他便知道这句话分量颇重,心中不由连连冷笑,“此番我既然是离了中枢安抚东南,就该依照地方上的规矩,各位说是也不是?”
他能够这么说,旁人却无法接口,个个是满脸赔笑地连道不敢,胡嘉良更是打哈哈蒙混过关。接下来,十三个进士也下了船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厮见,等到浩浩荡荡一群人拥进了会宾楼,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由于胡嘉良早就包下了整个会宾楼,因此人虽然多,却也显得毫不拥挤。女眷们在三楼包厢另开了数席,一应家人并杂役等全都在一楼大堂用饭,而二楼则全部都是一众官员。觥筹交错间,高俅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显示出了深厚的海量,倒是几个新科进士被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始终滴酒不沾的苏元老以及酒量颇佳的赵鼎仍旧安坐在席,而蔡薿却早已被几个相熟的官员拉了过去,长袖善舞自不必说。
一顿饭足足吃了近两个时辰,其间还有歌伎上来唱了几个曲子,颇为赏心悦目。大宋官员风流则风流,却远远不似明清官员来得龌龊,四个年轻貌美的歌伎虽然引来了目光驻足无数,却是无人借醉露出丑态,不过,高俅倒是注意到有人似乎派了家人去询问四女身价,料想是准备拿钱赎回家作妾的。他听惯了京城的名词丽曲,乍听得江南的清新小调,兴致也自然不错,看在旁人眼里更是觉得他这个上司颇好伺候。
酒酣之际,坐在高俅身边的胡嘉良便悄悄凑近说:“高相公,闻听你此来江南乃是受了重命,江南的几户大家也想拜访一下,因此请托上了下官。下官不敢擅专,还要请大人示下。”
见胡嘉良做出了一幅为难的姿态,高俅暗叹其人聪明,脸上却只是淡淡的。“此事容后再议,我初来乍到,不好太快见他们。”
胡嘉良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但下一刻便依旧换上了笑脸。这一席接风宴,最后在面上自然是宾客尽欢人人高兴,但心底如何却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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