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逆军东路已经占据丰财场和兴国场,南路已经进抵沧州和饶阳,兵戈迫在眉睫,大家议一议,看有什么法子退敌。”
海津镇官衙议事堂,枢密院院判吴士珍抚着胡须开口道。话刚落音,整个议事堂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在座的二十多人都在那里默然不言。过了一会,突然有人端起茶杯,哧溜喝了一口茶,平时不会引人注意的声音在此刻却有点震耳欲聋,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声音转移到一个四十余岁的文人身上。
“余则,你说说。”吴士珍随即点名道。
“吴大人,诸位大人,逆军分三路而来,气势汹汹,不过依属下看,他们还是主次分明的。主力集中在南路,东路只是牵制迷惑而已。”
“余则,为何这么说?”吴士珍含笑点头道。
“南路的主将是逆明悍将常遇春和丁德兴,更有华云龙、胡大海、杨璟、曹良臣等人为辅,都是赫赫有名的骁勇之士,而东路主将不过是康茂才,其原本是朝廷义军元帅,江南势乱降于逆军,十余年来难闻其名,此番却被委以东路主将,想来是逆军人才相形见拙,被顶来充数。”
众人在那里低声议论,吴士珍却眯着眼睛抚起自己的胡须来。跟随他多年的陈孝闵知道,王增居大人的话应该正合其意,只是他不愿意轻易在众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想法而已。
“大人,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合兵一处,将东路的逆军赶下海去,挫其锐气,再携得胜之势转向南,择机迎击常遇春或丁德兴。”王增居又言道。
众人的议论声更大了,他们都知道吴士珍和王增居的关系,两人都是安陆长寿人,同拜在大儒钟士缇门下,只是两人的官途大不一样。吴士珍早年中了进士,一路青云,王增居累试不中,只要投于吴士珍门下,成为其幕僚,其后跟着升迁,现恭据为中书省都事。二十多年的交情,两人可以说是交情深厚,王增居的意思就是吴士珍的意思,所以众人对于王增居的话倒不好反驳了。
“吴大人,东路逆军连败我军数阵,我军恐怕难以抵挡。”海津镇统兵都元帅素离不花犹豫了一会说道。听王增居的意思是先迎击从海上而来的东路明军,那么自己肯定是要做为先锋,他可不想被当炮灰使。
“你麾下现在有多少人马?”吴士珍半睁着眼睛问道。
“吴大人,我麾下原本有界河口水军两万,丰财场步军一万,兴国场步军一万二千,靖海(今天津静海)水军、步军两万,海津镇步军两万,骑兵七千。陈孝闵万户在界河口、丰财场、兴国场连败数场后,所余界河口水军不过四千,丰财场、兴国场步军不过六千,其余不变。”
素离不花话里话外都把陈孝闵挂在中间,意思说界河口、丰财场、兴国场等败仗都是陈孝闵吃的,你吴士珍老大人看着办吧。谁都知道陈孝闵是吴士珍器重的心腹骁将,素离不花虽然平日里不喜欢这个人,但是看在吴士珍的面子上也只是敲打敲打,并不太甚,毕竟吴老先生在元帝和太子那里都是挂了号的,被大都依为柱石,素离不花是万万得罪不起。不过现在事急,素离不花可不想背上吃败仗的责任,这里离大都不远,自己连吃败仗,放明军上岸,威胁大都,想来大都那边应该是恼火万分,指不定一纸诏书过来就能要了自己的命。所以素离不花最要紧的就是把自己摘出去。
“是吗?”吴士珍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坐在那里不吭声,坐下下首后面的陈孝闵有些不自在了,不管什么原因,终归是自己打了败仗,看到素离不花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推,虽然心里有些不忿,但是却找不到推卸的借口,而且陈孝闵也不是这种人。
“素离不花大人,我手里的情况怎么不一样呢?”王增居这时开口了,“界河口水军在枢密院备案时有将士两万一千人,大小船只一千零八十七艘,可是停在界河口港口的船只不过两百四十六艘,将士一万余人;丰财场步军备案有一万人,实际却只有五千,兴国场备案有步军一万二千人,实际只有六千,靖海水步两军备案有两万人,实际不过一万余人,海津镇步军备案有两万人,实际不过一万余人,不过骑兵七千倒是满员的。这多余的将士都到哪里去了,总不会全被逆军俘获斩杀了吧?”
看着王增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素离不花一下子急了:“谁说的,这些兵是用来拱卫京畿的,我怎么敢儿戏呢?诸军都是满员的!”
众人却都心里有数,虚报数目,吃空饷是统兵大将发财的一条门路,素离不花的虚额是一半,不算多也不算少,很多地方的军队虚额最高是十分之八九,素离不花就在天子脚下,不敢做得太过分,而骑兵都是由蒙古人和色目人组成的,这些人都是在枢密院有名录的,素离不花倒不好做手脚。
“我看你就是当儿戏!”王增居步步紧逼道,“如此国事危难之际,你还想着吃空饷,弃天子和朝廷安危不顾,你是何居心?”
素离不花一下子恼火,看样子这两个汉人是铁了心要保陈孝闵,既然要保陈孝闵,就一定要推出一个人来承担责任。而吴士珍、王增居不直接追究战败的责任,而且迂回追究空报虚额。毕竟这些年元军吃的败仗太多了,要是不吃反倒稀奇了,所以追究战败责任估计重不了。而且虽然可以追究素离不花主将作战不力的责任,但是他下有陈孝闵这个前线指挥垫底,上有吴士珍这个钦差大臣顶着,再大的罪也分去一大半了。所以还不如迂回一下,追究空报虚额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情是公开的秘密,但是一旦被掀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你素离不花在天子脚下还有心思吃这么大的空额,的确是不把大都和朝廷的安危放在心上了。有了这个做铺垫,那么陈孝闵吃败仗就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轻轻松松就能被摘出来。
素离不花可不知道吴士珍和王增居盘算的这么多弯弯肠子,他只知道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自己再有背景后台也吃不了兜着走,盛怒之下的元帝父子估计不会是让自己去放羊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你既然不把老子的性命放在心上,我就要你的小命!
“你们这是诬告!我要去大都告你们!你们颠倒黑白,诬陷忠良!”素离不花大叫道。
“诬告!哼!”吴士珍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丢出一本账本来,直抛在素离不花的跟前。
素离不花一看,冷汗嗖嗖地从头上流了下来,这是自己给辖下驻军发军饷的账簿,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各军的实际数目,这东西要是交到中书省和枢密院,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东西怎么会落到吴士珍的手里,素离不花一想便明白了。蒙古人的“账房先生”一般都是色目人,只是元末战乱已久,很多色目人不是跑路了就是被重用了,素离不花担心请一个色目人做账房先生会分走自己的部分利润,因为现在色目人也能手眼通天,万一被色目人知道这其中的巨大利润,指不定会威胁自己,强行分走一部分利润。为了“降低成本”,素离不花就找了一个汉人做账房先生,应该是这汉人账房先生被吴士珍收买了,于是弄到了这本账簿,汉人都不是好东西!
“众人接旨!”还没等素离不花反应过来,吴士珍突然大声说道。
“……,授吴士珍参议中书省事,同知枢密院事,领河北东西道宣慰使,节制保定、霸州、河间诸路军马,总领大都南路防御,可便宜行事。”
听完这道诏书,素离不花的后背全湿了。在明军步步紧逼下,大都的元帝父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只能更加倚重这位“文韬武略”的老进士,于是便授予他节制大权,主持大都南路的第一道防线。自己恐怕真的要载在他手上了。
“属下知罪,请吴大人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素离不花倒也机灵,看到大势已去,立即磕头求饶道。他的官职原本与吴士珍不相上下,只是因为吴士珍节制霸州、海津一带军务,所以要听他命令。如果刚才的情景,他倒是可以与吴士珍争上一争,但是现在人家升了官,高自己好几级,又手握节制这个生死大权,可便宜行事,想来就是砍了自己,大都也不会说什么。
“知错能改善大焉!”吴士珍走上前扶起了素离不花。素离不花是蒙古亲贵,在大都有些根基,自己要是硬办他,虽然一时不会有什么事,恐怕会有人记恨在心,难保以后不会施以报复。
“素离不花大人,只要你吐出赃款,交出兵马,我保你无事,并保举你去上都。”吴士珍含笑道。
素离不花听说要把肚子的肥肉吐出来,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可是不吐的话?素离不花看着吴士珍那带着笑意却阴冷无比的眼神,知道不吐就是一个死字。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再说了,谁会把赃款全部吐出来,吐一部分出来交差就行了。而且吴士珍话中最后一句有些打动了他,保举去上都,现在中原河北兵荒马乱的,最安全的就是漠北草原了。可是那里寒苦,又是诸家世袭王爷的地盘,自己去了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上都好,那里是朝廷的地盘,去了那里既能远离危险,又能继续享福,好事啊。
于是素离不花当即俯首道:“我愿伏罪!我愿伏罪!”
“孝闵,素离不花交出的所部全部交由你统辖,还有他吐出的赃款,你也分发到各军,安抚军心。当下危急之时,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军心,上下一心。”
室内只有吴士珍、王增居、陈孝闵三人,所以吴士珍也放下了在众人面前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和蔼可亲地说道。
“是的大人!”陈孝闵嗡声应道。
“大人真是好计策,轻轻一伸手就将素离不花的军权拿下,真是大快人心啊!”王增居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场景里,抚手赞道。
“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吴士珍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不以为然地挥手道。而陈孝闵却在一边沉默不语。
吴士珍和王增居都知道陈孝闵的性格,也不放在心上,两人又继续说了些刚才的话题,提起素离不花的狼狈和无可奈何又是一阵大笑。
陈孝闵心里暗自叹息,大敌当前,做为大都南线总指挥的吴士珍却专心于夺兵权,虽然从素离不花将兵马拿回来是必须的,但是也用不着如此得意呀,难道吴大人一直自诩不已的文韬武略就是这些东西?现在最要紧的是整顿兵马,制定合适的应对策略。在陈孝闵的心里,全力应付东路明军不是明智之举,既然知道他们起着牵制作用,吴士珍还将主力用于对付他们,这岂不是让明军达到了战略目的?
陈孝闵与东路明军交过手,他可不认为这些人那么容易就被赶下海去,只要元军主力被纠缠在这里,南边的常遇春和丁德兴两部就会压力大减,到时就怕东路明军没被赶下海去,元军反而成了“肉夹馍”,被三路明军挤压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到时明军人多势众、火器犀利的优势就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陈孝闵不敢说,而且也知道说了没用。他跟随吴士珍多年,知道这位进士老大人最自负的就是文韬武略,自己只是他最器重的一员猛将而已,只管领命打仗就是,运筹帷幄的事情就不需要他这个武夫来做了。
笑谈了一会,吴士珍回过头来继续交待陈孝闵:“孝闵,素离不花交出的赃款你全部发放下去,然后择出精锐,再以七千骑兵为主,迎击东路逆军。”
“是的大人,只是诸地军马整顿下来应该有步军三万,其中精锐不过一万余人,再说了,素离不花大人吐出的赃款不多,恐怕难以惠及全军。”
吴士珍点点头,陈孝闵说得都是实话,海津等地的军队是怎么一个样子他心里也有数,能挑出一万精锐已经很勉强了。而且素离不花不可能将全部赃款全部吐出来,交出这部分钱都已经肉痛万分了,再多就没有了,吴士珍也打定主意不愿逼他太甚。
“这样吧,钱财粮饷侧重照顾精锐和骑兵,此战主要是靠他们。打仗嘛,难免有轻重缓急和牺牲,你斟酌就是了,不管如何,你务必要迎头痛击东路逆军,挫其气焰。”
陈孝闵艰难地点点头,吴士珍的话已经点出,那些“非精锐”军队是拿来“牺牲”的,既然如此,临战前给几口饱饭就好了,其余也不用多给了。陈孝闵也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吴士珍用来牺牲的棋子呢?
待陈孝闵走后,王增居有点担心地问道:“大人,陈孝闵能顶得住吗?”
“陈孝闵跟随我多年,我对他又有救命之恩,他定会用心去做的,而且他勇冠三军,手里的功夫不低,应该可以好好教训一番东路逆军。”
说到这里,吴士珍叹息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而今国事艰难,须得多倚重他们了。”
“大人,现在逆军步步紧逼,大势不妙啊!”被吴士珍提起了话题,王增居也忧心重重。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只能尽心去做吧。”
“前些日子,有两位同窗旧友写信来劝我归降,被我回信训斥了一番。可是战事糜烂,我担心就是洒尽忠贞热血也难以逆转。”自从北伐后,大明军情司也频频活动,招降元廷汉臣也是其中一项重要的行动,不过看来对王增居、吴士珍的劝降是无效的。
“是啊,”吴士珍也叹息道,“我真想不到,刘浩然等人一介草莽,怎么能闹出如此动静?还有江南那些文人,怎么全忘了圣贤教诲的忠孝廉耻!”
“江南文人少骨气,他们见刘浩然势大,于是就依附过去。大人,你看看刘浩然都干了些什么?重商轻农,罢黜儒家,歪解理学,邪端异说大行其道,长此下去,当何以堪!”
“唉!异途成事迅速,可一蹶而就,正道虽为至理,可是行事艰难,难以速成。刘浩然以异途为重,图快而弃正,虽有捷利却是遗祸后世,江南文人怎么就不明白呢,还在为其摇旗呐喊,真是让人叹息!”
“大人,不过逆明打出的国家民族大义的旗号却是很能蛊惑人心,我听说河南、山东、河北、山西等地诸多文人世家已经开始接受逆明是王师,行的是光复中华,恢复正统的义事。”
“这些人是趋利避祸而已,看到逆军势大骨头便软了。圣人的夷夏之辩岂是逆明所言的那回事?天子虽然是蒙古人,但是制理学,尊圣人,比前宋还要做得恭敬。既然归了华夏,脱了蛮夷,又何来的夷夏之辩?应该是顺应天命的正朔天朝!那些文人世家怎么就没想明白呀!”吴士珍忿忿道。
“是啊,像大人这样深明事理的君子现在是越来越少了。”王增居感叹了一句,“听说刘浩然准备去曲阜圣庙去拜祭圣人。”
“唉,不能不说,刘浩然逆贼收买、蛊惑人心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吴士珍默然了许久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