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哥,吴大人真的要我们迎击明军?”费千户喝了一口酒道。
“是的,吴大人就是这么亲口跟我说的。”陈孝闵一脸漠然地答道,手里的酒杯端了许久还悬在空中。
“娘的,吴大人又不知道海津诸军的情况,就凭这些烂豆子也想迎击明军,送死还差不多。”费千户忿忿地说道。素离不花去职,陈孝闵接手诸军后便任命费千户为总管粮草供给的千户,这小子虽然贪生拍死,但是在处理这些事上还算圆滑稳妥,再说又是信得过的人。陈孝闵忙于整顿军队,挑选精锐,没有时间去管那些杂事,正需要一个亲信在身边帮忙。
看到陈孝闵不答话,费千户继续牢骚着:“这些兵马中最精锐的不过那七千骑兵,可是这些人都是些大爷,陈大哥,你如何指挥的动?”
陈孝闵淡淡答了一句:“吴大人说,素离不花交出的钱财多给他们一些,这叫什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狗屁话!这些蒙古色目大爷平日里伺候还不轻呀,真要他们去拼命,得多少钱财才能打动他们。大头一去,留下弟兄们的还剩多少?同样是给朝廷卖命,怎么能厚此薄彼?难怪朝廷连连吃败仗!他娘的,老子早就看透了,就这个德行,不吃败仗都没有天理!”
“好了,老费,吴大人自有定夺。”
“陈大哥,我知道,虽然吴大人对你有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可是在他心里你只是一介草莽武夫,只有卖命的份!何必呢?”费千户看了看陈孝闵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老费,话越说越出格了。我的命是吴大人救得,就算卖给他了又如何?反正我这条命是他捡来的。我虽然不通文义,但是也知道知恩图报。”
陈孝闵这么一说,反而将费千户的性子激起来了:“我就这么说了又如何?你是不觉得,我是看出来了,吴大人虽然器重你,可是何曾把你当回事?你的本事兄弟们又不是不知道,多少次血海尸山,还不是你带着兄弟伙爬出来了,连大帅都对你领兵打仗翘大拇指,要不然当初他离开大都还遣人来拉你走。可是这吴大人对你如何?他不就是多了一肚子书吗?读书多就能打仗,人家大明皇帝和属下几员名将,哪个读书不比他少?可是打起仗却是天下闻名,打出那么大一份家业。你看吴大人什么德性?胜仗没打几次,可是骨子好像却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将一般。”
“够了老费!”陈孝闵呵斥了一句。
费千户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不管如何,陈孝闵还是非常敬重吴士珍,在他们如此说吴士珍的不是,的确让陈孝闵恼火。
“好了,好了,兄弟我说错话了,向哥哥你赔个不是。”费千户连忙端起酒杯,找了台阶说道。
“陈大哥,你说吴大人打得什么算盘?要说他也读了一肚子的兵书,知道咱们这些人迎击明军无非是去送死,怎么还上赶着我们去?”默然了一会,费千户又忍不住问道。
“吴大人心里早就打算了,拿我们在前方牵制明军,然后另遣一路奔袭界河口。明军是渡海而来,烧了他们的船就等于断了他们的后路,定会不战自乱,吴大人到时就能从容收拾。”陈孝闵跟随吴士珍多年,自然能知道他用兵的思路和习惯,而且陈孝闵本身也是一个精通军略之人,稍微一想便想明白了。
“这吴大人还真是狠!”费千户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说道,也不知是说吴士珍对明军的计策狠还是对自己这三万人狠。
“陈大哥,这不是拿我们当枪使吗?简直就是替死鬼!”想明白的费千户又牢骚道。
“吴大人是干大事的人,自然不会把一些小节放在心上。”陈孝闵淡淡答了一句。
“人家大明皇帝干了多大的事?可是人家就能提出同生共死的口号,这些年来,依附在他麾下的天下豪杰不知有多少,哪个不是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家这份胆略、这份真诚,吴大人是拍马也赶不上,难怪人家能从江南打到大都,而吴大人却只能从河南退到大都。”
费千户看来对吴士珍一肚子牢骚,话语中也不是客气,看到陈孝闵没有接腔,而是略有所思,费千户又说道。
“想想人家大明皇帝,当年桃园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份豪情,天下豪杰闻之哪个不向往。再看看当初跟随他的老兄弟,四大名将不用说了,其余的不是拜将就是一方大员,封侯之时指日可待。我听说,这位大明皇帝对老兄弟情义可不是说的,当年他们桃园四兄弟结义,便一直奉常遇春老母为亲身母亲,就是贵为皇帝老子了也是逢年过节执子之礼去问安。还有,他麾下大将胡海,最是骁勇,身上不知多少伤口,可是人家能够细细数出这些伤口的来历,为了让他不至断后,硬是等胡海生了两个儿子后才让其出外领兵。他娘的,想起这份情义,就算是死了也值得。”
费千户拍着大腿说道,这些都是流传在天下各地关于刘浩然的轶事,而这些事情最是让江湖豪杰感到热血沸腾。
“听说南边军中待遇极好,不仅粮饷按时发,还有什么基金会,不管是退伍还是受伤回家,都会领到一份钱粮,衣食无忧。就算是战死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听说老人们官府奉养终老,遗孤一直抚养至学业有成。”
说到这里,费千户压低嗓子说道:“我听几个山西走私货的商人提及过,他们悄悄地去过江南,曾经慕名去过那个忠烈陵园,乖乖,那怎生了得,整个园子足有十几里大,里面整得比皇帝的花园还要漂亮,日夜有人站岗看守,每一个人有一个墓,墓前有一个石碑,刻着阵亡者的名字和事迹,每年都有官府主持祭拜,家眷去扫墓都是包车马费的。那像我们这边,死了随便找个坑一埋,出来几年,家里人都不知道你是人是鬼!”
说到这里,费千户不由地眼睛涨红,几乎要垂下泪来。
“是啊,这因为如此,明军上下打起仗来哪个不是舍命向前?”陈孝闵也深有感触,不由地附言道。
“陈大哥,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娶一个屁股大的婆娘,生上几个小子,再好好摆弄几亩田土,安安生生过上小日子。可是不行啊,战事没完,大都能放过我们吗?就算是逃回家业没有活路。”
“老费,再忍忍吧,快了,快了!”陈孝闵默然了半晌说道。
费千户知道陈孝闵说得是什么意思,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明历元年八月二十六日,陈孝闵带着近四万军队迎战康茂才率领的三万登陆明军,两军在海津镇东南六十里外的陀家庄摆开阵势。
看着对面满地的红色,陈孝闵觉得眼睛都被耀红了,这是一片横扫一切的大火呀,不管是什么东西胆敢挡在他们前面,都将会被烧成灰烬。
陈孝闵等了一会,看到明军已经排成了阵势,全是一排排的横线,漫山遍野有近十里宽,纵深有五六里深,骑兵在队列中奔驰着,如隐如现的口令声像是远处飘荡的细风,让你能够感觉得到却摸不着。
“石头,准备好了吗?”陈孝闵头也不回地问道。
“大人,都准备好了。”旁边的严石头跃跃欲试地答道。他是陈孝闵从高邮城下带回来的老部下,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骨瘦如柴的少年现在已经是陈孝闵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了。
“骑兵那边怎么样?”陈孝闵不放心地问道。
“你把吴大人的话给他们说了一遍,再领了不少钱财后,那些大爷们都是擦拳磨掌,准备给明军一个好看。”严石头笑嘻嘻地答道。
吴士珍的话无非就是大胜之后为骑兵老爷们表功请赏,有了这个承诺,又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骑兵们的士气当然很高。可是陈孝闵却知道,现在这些骑兵不再是百余年前那支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了,虽然还保持一定的骑射本事,但是军纪、韧性等方面却相差甚远,陈孝闵担心这些骑兵一旦在明军那里吃上大亏,恐怕会发挥元军的传统-“调头就跑!”,到时就凭自己这三万多步军,不要说给明军迎头痛击,恐怕全身而退都是难事。不过陈孝闵已经猜出吴士珍的计策,心里打定主意,不求击败明军,只要缠住他们就好了,所以对骑兵的要求也不高。
“老费,你带着弓箭手守在这里,届时不管谁后退,给我乱箭射死!”陈孝闵低头对靠过来的费千户悄声说道。
“陈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孝闵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费千户。费千户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了,想来陈大哥对即将冲上去的骑兵和一万精锐不放心,既然不放心就逼着他们继续往前冲了。费千户也是打过许多仗的老兵油子,知道有时候被逼入绝境会焕发出不一般的斗志。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陈孝闵知道费千户的个性,所以把他留在后面当督战队,如果前面的骑兵和精锐连箭雨的威胁都不怕,死活要溃逃,这仗也就注定失败了,届时他也大可以安心地向明军投降了。不过费千户打定主意了,其他人是不会放他后退的,陈大哥要是退回来那是一定要接应的。不过费千户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
“陈大哥,一定要小心。命是你自个的,不是别人的。”
听完费千户的提醒,陈孝闵淡淡一笑,一踢马刺纵马向前而去。
随着隆隆的马蹄声响,七千骑兵嘴里狂呼乱叫着向明军冲去,陈孝闵带着一万步军紧跟其后。他看得出来,前面骑兵有点乱,说明他们的心里也没底。明军从江南起家是威名赫赫,相比之下,元军是屡败屡战,那些骑兵是借着嘴里的高呼给自己鼓气,然后借着骑兵的速度优势一鼓作气击破明军阵地。
在马蹄声中,陈孝闵突然听到一阵埙声,那苍凉怅然的乐声让他不由心头一颤,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遥远得有些陌生的家乡,那山那海,还有让人鼻子发酸的海风腥味,父母年迈的面容,弟弟那顽皮的笑脸,在一瞬间全部涌现在陈孝闵的脑海里。
陈孝闵不由觉得眼睛一红,鼻子一酸,连忙定了定神。他推断,在这让人发酸的埙声中,对面的明军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和亲人,但是与自己不同的是,明军的这种思绪让他们斗志更加高昂,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在为保护家乡和亲人的幸福,为他们争创荣誉而战。
只有热爱故乡和亲人的人才可能去真正热爱这个国家,才会为了这个国家而献身。陈孝闵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话,一句不知谁碾转传过来的话,据说是明军军中用于鼓舞士气的话。
是啊,这就是明军战斗和取胜的信念。陈孝闵一边继续策动着坐骑,一边在心里暗暗想着。
“轰!”明军上百门步兵野战炮相继开火,它们打出的全是散弹,铺天盖地地迎击着四五百米远的骑兵,而这些刚才还斗志昂扬的骑兵就像是被暴雨洗礼过的树叶一般,纷纷落地。
明军步兵野战炮不过于要求威力,更注重机动性和射速,而弹药一体的弹药筒让射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不过再高的射速在骑兵的高速冲击还是显得不足,必须有其它东西来阻挡他们。
骑兵在损失了数百人之后,终于在加速中冲近了明军阵地。可是他们悲哀地发现,前面多了三道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是由一些交叉的木桩组成,之间连着密密麻麻的铁丝,铁丝上还有锋利的倒刺,并散落地插着闪着寒光的长矛。
这些东西就是在铁丝网基础上发明的新式拦马桩。它们摆设容易迅速,就算是临战前也可以迅速摆设完毕,极具突然性,能让敌人防不胜防。
留给元军骑兵们的选择只有两条,一是从铁丝网上跳过去,不过很容易被第二道铁丝网上的倒刺和长矛刺中,二是从铁丝网中间留出的狭窄空隙冲过去,不过那里已经被明军用野战炮、滑膛枪和线膛枪封锁了。
骑兵们都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缰绳,放慢了马速,然后各自选择。有的人纵马一跃,从铁丝网越过去,可是运气不好的马腹被倒刺一勾,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悲嘶一声连人带马卧倒在铁丝网上,人马都被倒刺刺得血肉模糊;更有运气不好的直接撞上了长矛,连人带马被刺了个透心凉;也有运气好的,安然无恙地跳过了第一道铁丝网,可是战马却后力无继再跳第二道铁丝网,只好站在两道铁丝网中间另想办法。但是这个时候排成密密麻麻的明军却开火了,上万的滑膛枪铅弹横扫着一切。
无论是两道铁丝网中间的骑兵,还是挤在空隙中的骑兵,随着枪声纷纷落马,紧接着野战炮又一次轰鸣,向骑兵无情地倾泻着散弹。
不到两刻钟,七千骑兵已经损失过半,见势不妙的骑兵纷纷调转马头,向后跑去。他们逃命的决心是如此之大,甚至将陈孝闵带领的一万步军都冲散了。
陈孝闵恼怒地斩杀了上百名溃逃的骑兵,但是依然挡住剩余的骑兵越逃越远。早知道你们靠不住,让老费好好招待你们。
陈孝闵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指挥一万“精锐”继续向前冲去。可是骑兵的溃散让步军们士气低落,他们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再冲上去简直就是送死,但是在严命之下,不由他们后退。
他们壮起胆子冲到铁丝网跟前,然后有的从骑兵冲出的缺口冲过去,有的拿着盾牌长矛和大刀在拍砍着铁丝网,试图打出一个缺口来。随着元军冲势一滞,明军整齐地开火。
只听到连绵不断的枪声响起,前面挤在一堆的元军不由身子一抖,扑倒在地上,有的直接扑倒在铁丝网上。这样密集的队形,对于准头不高的滑膛枪齐射来说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随即是野战火炮开火。上百门火炮开火的威力远胜上万枝滑膛枪,而它打出的散弹更是滑膛枪铅弹所不及的,所及之处硬是打得血肉横飞,不少冲在最前面的元军身上连中了十几发铅弹,几乎被打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血人。
惨烈的情景就是久经沙场的陈孝闵都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明军的火器犀利远胜他的想象,想不到明军水师的火器有那么大的威力,步军的火器更是不饶人,在钢铁和火药面前,血肉之躯是如此的脆弱。
陈孝闵不由红了眼睛,他挥舞着钢刀,疯了一般大吼道:“兄弟,后退也是一个死字,不如舍命向前!”
他策动坐骑,沿着将士们用血肉和性命冲开的一个缺口,迎头而上,在他身后,数百名亲兵紧跟其后。
“大人,小心!”
陈孝闵越跑越快,眼看着对面的明军越来越近,他们身上红色的军服让陈孝闵的眼睛越来越红,那黄色的铜扣子在阳光下是如此耀眼,还有那黑色的洞口,让心硬如铁的陈孝闵不由地产生一些畏惧,突然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是石头,陈孝闵刚闪过一个念头,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黑影,紧接着是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就在那一瞬间,石头突然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陈孝闵看得清清楚楚,坐在马上的石头就像是被砸碎的酒坛子,整个身躯四分五裂,而满腔的热血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血幕。
石头!陈孝闵刚吼出一个声音,他突然觉得右胸一阵剧痛,而座下的战马也突然一载,在他晕过去的时候,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