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过程中,刘浩然谨记程乃彬和桂彦良的话,尽量做到动作缓慢,斯文不躁,有条不紊,为掬以虔诚,一套做下来,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反而做得尽礼合制,孔克坚和一帮北方名儒士子们看在眼里,目光不由多了一份神采。
忙完之后,刘浩然站在杏坛旁,看着这个传说中孔圣人讲学的地方,默然了一会突然开口道:“圣人乃大明读书人的先师,这里也是大明读书人的圣地。“
说到这里,刘浩然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地,乡野村夫的圣地就是那一院茅屋,市井小民的圣地就是那酒肆茶馆,忠勇之士的圣地则是那烈士陵园,我们读书人的圣地在哪里?就在这里!”
听得当今天子开口,众人都不敢开口,都在静静地倾听着,然后在心里细细地咀嚼着,体会中话中的意思。
刘浩然背着手,昂首看着天,默然一会突然问道;“圣人在此讲学,距今有多少年了?”
旁边的程乃彬连忙答道:“回陛下,应该一千八百年有余。”
“一千八百年,多少岁月沧桑,多少次改朝换代,黄巾之乱,三国之祸,五胡乱华,晋室南渡,靖康之难,崖山之亡,可是圣人之学却代代相传,源源不息,为什么?”
“回陛下,依臣之见,圣人之道在于天理。”桂彦良拱手道。听到这话,孔克坚和北方名儒士子们脸上不由微微一喜。
“这话是理,但是没有说全。”刘浩然略一颌首,脸色变得肃穆道:“依我之见,那是因为不管世道多么艰难,蛮夷如何肆虐,依然挡不住我们求知索明,不甘愚昧的心。胡人的刀再锋利,可以砍掉我们的头颅,却改不了我们的字,胡人的火再荼毒,可以烧掉我们的家园,却烧不绝我们的书。”
听到这话,众人的神色不由一凛。
刘浩然不由走上前去,拍了拍那棵杏树,悠然地说道:“这棵树从古到今,不知看了多少改朝换代,看了多少中原战乱,看了多少人间悲喜,可是它一直屹立在这里,它无声地告诉我们,告诉世人,我们的根就在这里!”
“圣人之言,圣人之言,如果我们真的读懂了圣人之言,这天下早就大同了,我们的百姓也不会经受这么苦难了。何为忠?何为孝?何为智?何为信?何为礼?我们真的明白了吗?”
听完刘浩然这番话,孔克坚、孙仲良等人心里不由打起鼓来,这话难道是在敲打他们吗?他们早早就知道刘浩然在江南搞得那一套,新理学,新儒学,将夏夷之辩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而推出了国家、民族的概念,北方名儒士子多年深陷“鞑虏”统治之下却不知抗争,甚至有不少人出仕元廷,效忠鞑虏,真要按照江南那一套算起帐来,不是轻罪。
“在这里我要多谢衍圣公和诸位大家,你们在艰辛中忍辱负重,不以苟且偷生为喜,广传圣人之学,让我们民族的薪火在北方代代相传,没有让鞑虏元胡灭了我们的道统传承。”
刘浩然的话锋一转,恭敬地向孔克坚等人拱手施礼,不由让众人一愣,纷纷还礼。
“北方历经数百年荼毒,鞑虏蛮夷在这里肆虐多年,试图用屠杀让我们屈服他们的愚昧和野蛮,他们不仅想在肉体上奴役我们,更想在思想上让我们世世代代为他们做牛做马。现在我们已经用血与火将他们驱逐出去了,可是这里却是疮痍满目,而今之计,当是我们齐心协力,清毒复正,重振圣人之道,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否则我们有何面目见祖先在天之灵?我就拜托诸位了。”说罢,刘浩然又向众人深施一礼。
孔克坚、孙仲良等人在回礼中已经回味过来了,这是刘浩然给他们留了台阶,就看他们识不识趣。识趣的话,按照他的意思,“清毒复正”,把那些“应付”元胡鞑虏的流毒理论清除掉,发展出符合这位天子所希望的“理学”和“儒学”,那么大家都是忍辱负重,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如果不识趣,那么你就是蛮夷鞑虏的死忠,这位征战出身的天子不介意用血与火将你与鞑虏元胡一块清除掉,而且还要让你遗臭万年!
不要质疑这位大明开国皇帝不敢做,当年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为了征服中原和南方,杀得人数以千万计。这位用血与火将蒙古人赶出中原的大明皇帝难道就是慈悲心肠,他不用学蒙古人那样杀千万人,只要杀上几万人,几十万人,北方的士子们难道还不会像屈服元廷那样向他屈服吗?
众人都知道,现在刘浩然不愿意大开杀戒,而是给众人留出一条活路,原因就是北方经过数百年的战乱人祸,早就是十室九空。现在的北方就是地荒人荒,刘浩然不愿意为了所谓的“学术之争”让北方的读书人大伤元气,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走那一步的,他还是希望北方的读书人自己好好掂量一下,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着孔克坚、孙仲良等人脸上的略有所思,刘浩然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已经被这些聪明人读懂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了。刘浩然心里黯然叹了一口气,心中既惆怅又略有喜悦。惆怅的是赶走头上的鞑虏容易,赶走心中的鞑虏却是那样的艰难。略有喜悦是虽然北方被女真人、蒙古人统治了数百年,但是他们并不“注重文治”。尤其是元廷,除了忽必烈少数几个皇帝关心文治外,其余的皇帝都在忙于内斗和享乐,加上自己不争气,短短百余年就夹着尾巴走了,所以荼毒得不深。真要是像另一个世界的满清统治者,精于“文治”,搞出一个个所谓的“盛世”,估计这会自己将更加头痛,恐怕将会有一帮子的遗老遗少在自己面前哭泣,甚至唾骂自己是“逆贼叛党”。趁着现在病得不是很重,努力地抢救一把吧。
而且刘浩然心里想得更深远,看着孔克坚、孙仲良等人,他不由地就想起江南那些学子名士们。那些人都是江南地主,尤其是东南江浙富庶之地的地主的代表。元廷占据江南后,一番大屠杀后又施展拉拢政策,对江南地主们进行“收买”。在元廷的“轻赋税,通商贸”的政策下,江南尤其是江浙地主们的日子过得不错,自己入主江南后还受到不少阻碍。要不是自己执行了和元廷差不多的“轻农重商”政策,估计这帮地主闹得更凶。
刘浩然的轻农重商不是单纯地轻视农业,在现如今的社会环境里,农业是中国的根本,不容不重视。刘浩然的轻农政策是田地赋税非常轻,而且不采取强硬措施从地主手里夺取土地,只是没收蒙古人、色目人、寺庙和罪大恶极地主的土地,加上开耕荒地,所以江南的土地政策惠及到了普通百姓却没有触及到地主的利益。
重商不是单纯地重视商贸,的确,刘浩然大开工厂,广通商路,非常重视工商业,并且以丰厚的利润鼓励和诱惑地主投身到工商业中来,并趁机从地主手里收购了大量的土地,以分配给不断增加的新人口。重商另一方面表现在工商业的赋税极重,尤其是“出口关税”。
在大明境内,货品流通一般需要缴纳两种税,第一种是交易税,一般在货品出厂或者交易到普通老百姓时就包含在价格中,这种税也是分别调控,与百姓们日常相关的货品税额就轻,奢侈品或者不常用的非易耗品就非常高;第二种是进出口关税,尤其是出口关税极重,原本江南,现在大明的“财政收入”大部分就来自这里。不过刘浩然是有恃无恐,谁叫大明的商品现在太紧俏了,只要有货品在手,哪怕缴纳高额的出口税,运到海外去还是极高的利润。由于实行了《大明航海条例》,加上大明海军的霸道和对诸商社的扶植,大明商人已经把持了高丽、日本、南洋诸国甚至印度的贸易往来,并开始伸手到阿比尼西亚、阿拉伯等地,直接踢走了原本的阿拉伯等中间商,将一笔巨大的中间差额利润囊入大明商人的口袋里。
十几年的发展,江南的地主是赚得钵满盆盈,巨大的经济实力不仅让这些转化为“大商人”的地主世家开始了思想上的飞跃,也带来了政治上的野心。他们开始寻求在朝堂上的政治代言人,原本他们支持浙江士子文人,让这些人为他们说话。随着江南理学与刘浩然的关系缓和,江南士子开始与浙江士子合流,学术势力主要集中在国史馆、南京大学、杭州大学、江苏大学,使得他们背后的江南地主世家的势力更加大,要不是还有一个庞大的淮西集团杵在那里,指不定他们已经把持了南京朝堂的话语权。
刘浩然早就看出这个苗头,所以一开始就留了一手。他利用理学朱学、陆学的分歧,扶植了以罗复仁、程乃彬、王侍尧等人为首的江西学派,再利用地理相连的缘故,将收复的两湖等地的士子拉入到江西学派,使其势力大增,学术势力主要集中在江西大学、武昌大学、湖北大学和湖南大学。虽然现在还不能与江南学派分庭抗争,但是再经过十几二十年的发展,随着新一代士子成长起来,江西学派的实力将足以与江南学派抗衡。在另一方面,刘浩然利用自己故乡和淮西集团的地利优势,开始扶植安徽为主的太平学派,这个学派虽然底子薄,但是强在靠山硬扎,加上大明一大半的“重工业”和“军工业”集中在安徽太平、铜陵一带,加以时日,足以扶植出一个可以与江南学派抗衡的新学派,势力主要集中在安徽大学、合肥大学、格物院、弘文院和诸多专科大学、专学和研究所。
而在江南学派内部,刘浩然也着手分化化解。江南学派现在以浙西、苏南的士子为核心,刘浩然就开始扶植温州一带颇有基础的永嘉学派,这个学派以功利务实为主,与浙西学派格格不入,而在刘浩然的“推荐”下,淮西集团不少人又与永嘉学派士子连结在一起做生意,现在已经有与太平学派东西呼应之势,主要势力集中在浙江大学商学院和弘文院。
但是对于已经成为天下之主的刘浩然来说,这还不够,从地理布置来说,这种势力分布太倾斜了,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北方数省,这么宽的地盘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势力体现和政治代言人呢?
因此刘浩然先好好敲打一下北方士子们,让他们好好转个弯来,然后再扶植他们在大学和庙堂上争个一席之地。不过刘浩然清楚,元气大伤的北方士子必须要经过数十年的努力才可能追上江南士子们,而且还需要刘浩然大力的扶植和投入,毕竟在将来的大明政治格局里,经济实力是一项很重要的基础。江西学派名士众多,刘浩然又是刻意扶植,为什么依然不能对抗江南学派,就是因为江西两湖的经济基础比起江浙差得太多了;为什么刘浩然对与永嘉学派合流的太平学派寄予重望,就是因为除去温州等地不说,光是安徽太平一带的工业税收都快要赶上江浙一带的商业税收了。
刘浩然深深知道,随着大明的工商业发展带来巨大的财富以及国家的安定,大富商和新权贵们将不可避免地开始土地大兼并,因为中国上千年土地是最大财富的思想还在影响着人们的思维。为了抑制土地兼并,刘浩然准备在将来合适的时候改变现在的田地赋税以产出为主的情况,改为田地赋税固定制度。
刘浩然知道土地兼并的危害性,哪朝哪代最后不是因为土地兼并,大量百姓们失去土地,使得地方豪强世族实力大增,而中央政权威势大减,加上遇上天灾人祸,一点火星子便酿成了改朝换代的大乱子。刘浩然不会去执行“打土豪分田地”这种不适宜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作为穿越者他当然知道用经济杠杆去抑制土地兼并。而田地赋税固定就是一种方法。
你拥有的田地越多,就意味着你交的税越多,因为将来新的田地赋税是呈几何增长,普通百姓拥有的养家糊口的田地不需要缴纳太多的赋税,但是超过一定限度的田地数量,就要缴纳更多的赋税,迫使你不再拥有太多的田地,从而将钱财投入到工商再发展中去。
刘浩然也知道,这项国策执行起来将非常艰难,精明的地主世家怎么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他们会从中阻扰甚至让这项国策走样。但是事情总要人去做,刘浩然为了减少新国策执行的难度,他必须将朝中各种势力进行有效地制衡,让谁也无法一家独大,这样才能在各自妥协中得以通过。
任重而道远啊,刘浩然想起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心里满是沉甸甸地压抑。要做的事情这么多,遇到的困难却不少。蒙古人还在北方虎视眈眈,必须要对其斩草除根;东北地广人稀,却是那样的富足,开发它对于新生的大明王朝却是利远大于弊;南洋又开始闹腾,现在大明一大半的税收靠海外贸易支撑着,那里一乱,等于勒紧了大明的钱袋子;北方收复了,为了发展这里,需要兴建更多的工厂,也需要投入更多的物力,现有的海外市场已经不够用了,大明海军还需要开拓更广阔的天地,否则对不起那些用黄金堆砌起来的战舰;西北还有元军残余,清除他们之后大明将直接面对***势力,不打败他们,大明就无法开通陆上对外商路;西南也还有元军残余和割据势力,那里少数民族众多,虽然湖南、贵州、广西改土归流效果显著,可是一旦进入到四川、云南、西藏,遇到的困难将更大,在刘浩然的心里,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为大明打通一条通往印度洋的陆上通道。最关键的是天下初步安定了,被压制在下面的各种国内暗潮将开始涌现,理学不甘于成为“官学之一”,他们还将尝试成为独尊唯一的官学,而各派势力在这场争斗中将会扮演什么角色呢?历史会不会倒流呢?如何让自己的国策在后世能有效地执行下去?
想到这里,刘浩然不由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大成殿,孔圣人当年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奔走于诸国之间,会不会也有自己这种沉重和惆怅呢?突然间,刘浩然觉得孔圣人不论学问,他的、这份对理想的执着就值得后人景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刘浩然暗中叹息道,他的心中突然又想起另一位伟人的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