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辆四轮四马的豪华辒车,车厢很长,里面装饰华丽。车厢前面有张小案几,宝鼎和隗状相对而坐。车厢后面则设有软榻,中以帷幔相隔。
此时那帷幔霍然中分,一个玄衣高冠的年轻人端坐于锦榻之上,英气勃勃的面孔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股令人惊栗的威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晴里杀气凛冽,将他的霸气表露得淋漓尽致。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一座巍峨耸立的高山,雄伟陡峭,渊渟岳峙,让人不得不抬头仰视,让人畏惧,让人颓丧,让人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无力感。
宝鼎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位英俊的年轻人,心跳在这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脑中更是一片空白,蓦然,一股奔腾咆哮的思潮席卷而至,狠狠撞在他的心灵上,跟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呐喊。
秦始皇,我看到秦始皇了。
宝鼎呆若木鸡,傻了吧唧地看着秦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看到秦始皇了,我看到秦始皇了。宝鼎整个脑子里都塞满了这句话,根本不知道这一刻该干什么,该说什么,他就那么张大着嘴巴、瞪大着眼睛,傻傻地望着秦王。
隗状笑着摇摇头,眼里露出一丝得意之色。这小子,终究没见过世面,这下痴了吧?我看你还嚣张。
“你都干了甚?你说,你从走出乌氏到现在,半年多了,你都干了甚?”秦王政手指宝鼎,厉声责叱,“你一路闯祸,从代北到晋阳,从晋阳到河北,又从河北到河东,你说,你闯了多少祸?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寡人足以斩你十次。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十颗头颅?你想要多少人为你陪葬?你是不是也要把寡人拉进地府?”
宝鼎还是那副白痴神情,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瞪着眼睛干甚?寡人说错了?目无法纪,无法无天,哪有一个宗室公子的模样?你告诉寡人,为什么要自以为是、为所欲为?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秦王政须发戟张,怒目而视,似乎要把宝鼎一口吃了。
宝鼎晕乎乎的,完全懵了,张口结舌,眼里露出恐惧之色。他曾无数次想像第一次见到秦王的场景,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秦王政竟然在一辆辒车车厢里,尤其让他想不到的是,秦王政竟然躲在车厢后面观察他良久,然后突然冒出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臭骂没关系,反正自己做得事都有利于秦王,而秦王也不过是装腔作势过过嘴瘾,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否则何至于在自己返回咸阳的第一天,他就忍不住微服出宫跑来看自己?
秦王高兴,对自己充满了好奇,迫不及待要看到自己,但碍于老太后和熊氏家族与自己之间的仇怨,他又不好公开召见自己,免得让老太后误会了,毕竟暗中支持和公开支持还是有很大区别,公开支持就等于与熊氏撕破脸,这岂不让老太后伤心落泪,平白无故留下一个不孝忤逆的罪名?但秦王显然对自己太好奇了,无法按捺住先睹为快的想法,于是做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微服出宫不稀奇,稀奇的是出宫后躲在辒车里装鬼吓人啦。
假如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说了让秦王不高兴的话,得罪了秦王,秦王还会露面吗?假如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让秦王愤怒了,秦王会不会在一怒之下杀了自己?
宝鼎窒息难当,阵阵恐惧像潮水一般袭来,冷汗更是涔涔而下。太可怕了,老天保佑,自己幸好没有说错话。
事出突然,隗氏兄弟估计也是措手不及,毫无准备。隗藏不敢给自己任何暗示,但亲自御车其实就是一种暗示,而自己也的确因此心生警觉。其后隗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心试探自己,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结果让自己还以颜色“顶”了回去。现在再回头一想,隗状不是要给自己下马威,而是有意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要因为嚣张而得意忘形,以至于让秦王高兴而来,败兴而去,坏了大计。
“公子……”隗状看到宝鼎似乎真的给吓坏了,急忙喊了一声,“公子,快给大王见礼。”
宝鼎骇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行大礼,因为太紧张了忘记这是狭窄的车厢,结果“嘭”一下撞倒了车顶,心里更慌了,两只脚踩到一起,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一个趔趄,“砰”一下撞到左厢,然后“扑嗵”摔在了案几上,跟着连人带案几撞进了隗状的怀里。
隗状苦笑不迭,伸手帮忙。宝鼎羞赧不已,面红耳赤地爬起来,心慌意乱之下一脚没踩实,被翻转的案几绊倒了,身躯再度失去平衡,一个狗啃泥,“扑嗵”栽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锦榻上。慌乱之中他两手乱舞,逮什么抓什么,结果把半幅帷幔硬生生扯了下来,正好盖在他的脑袋上。
秦王政忍俊不禁,再也装不下去了,哈哈大笑。
隗状连连摇头,哑然失笑,心里却是如负释重。宝鼎这番不堪入目的表现拙劣到了极致,但歪打正着,偏偏把宝鼎最真实的一面表露无遗,正合秦王政的心意,这第一次见面总算有惊无险的度过去了。
辒车骤然停下,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蜂拥而至。车厢外传来隗藏惊慌的叫声,“大兄……”显然车内的动静传了出去,车外的卫士们已经飞速扑来。
隗状掀开纱幔,冲着车外的卫士们摇摇手,示意大家不要紧张,稍安勿躁,然后对隗藏微微一笑。隗藏心领神会,高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侥幸,这一关总算过了,谁能料到,秦王政不但急于见到宝鼎,还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这要是传出去,咸阳势必轰动,而了解内情的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秦王政既然如此看重公子宝鼎,那么可想而知,接下来咸阳形势将向何种方向发展已经一目了然。
隗状把纱幔重新拉上,俯身把小案几也摆放好了。
宝鼎趴在锦榻上“装死”。丢人啦,丢到家了,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始皇帝,竟然就是这种表现,将来还混个屁啊。这一摔反倒把他摔醒了,脑子不再晕乎乎的了,心里也不再窒息了,很快平静下来,虽然还是忐忑不安,但不至于像个白痴一样懵懵懂懂手足无措了。
秦王政伸手掀开盖在宝鼎头上的帷幔,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起来,坐好说话。”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寡人这张脸给你丢光了,幸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传出去,寡人这张脸往那搁?”
宝鼎涨红着脸,低着脑袋,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坐好,然后行了大礼,自始至终,不敢看秦王政一眼。
“寡人又不是老虎,你怕甚?”秦王政故意唬着一张脸说道,“把头抬起来,好好说话。”
宝鼎鼓足勇气,壮着胆子抬起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王……”
“都是一家人,不要太生分了。”秦王政笑道,“刚才是不是吓着了?”
宝鼎苦笑。他人也摔了,脸也丢了,第一次见面太糟糕了,全搞砸了,和先前的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如果在前世搞推销,那么这次糟糕的见面就意味着一切结束了,如今秦王政还没有赶他走,他还有机会,还可以努力表现一下,设法扭转一下秦王政对自己的恶劣印象。
“王兄,这,这……”宝鼎豁出去了,反正自己在秦王政心里的印象已经是差得不能最差了,无所谓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死马当活马医了,“王兄,我天天都在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应该怎么样,谁知……”宝鼎龇牙咧嘴,做出极度痛苦状,“王兄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大大的意外,大大的……”
“不高兴了?”秦王政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口气骤然凌厉,“你千里迢迢的回咸阳,一路攻城掠地,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是不是?寡人是不是应该在咸阳宫隆重地召见你啊?”
宝鼎骇然变色,心脏“砰砰”地一阵狂跳,强烈的窒息感再度将他淹没。不好,又说错话了,这下彻底完了。这位秦王的脾气似乎很暴躁,说翻脸就翻脸,太可怕了。
隗状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不知道大王是真的生气,还是在恐吓宝鼎。
“寡人没有砍了你,把你的首级挂在长阳门上就很不错了。”秦王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说说,你都干了甚?你小子,在乌氏的时候就开始欺骗寡人。痴儿?你自己看看,你哪点像痴儿?你蓄意欺骗寡人,惹得寡人不高兴了,寡人就把你活活打痴了,然后再把你丢回乌氏,让你做个真正的痴儿。”
宝鼎把脑袋一缩,哪敢再说一个字。
“寡人叫你在代北老老实实待着,然后到晋阳就行了,结果呢?结果你干了甚?你竟然胆大包天,擅自做主杀了燕国国相公子隆。”秦王政愤怒地说道,“秦燕盟约因此破裂,燕赵两国目前正在结盟,这对我大秦攻打河北非常不利。还有……晋阳的事,河北的事,河东的事,你自己说说,你都干了甚?你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你就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搞得寡人焦头烂额。”
宝鼎暗自叫苦,大王,这太过了吧?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打一耙啊?不过他哪敢表露心里的不满,只能苦着一张脸,低着头,任由秦王政指着鼻子痛骂。
“还有……”秦王政越说越火大,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你既然回来了,就要堂堂正正地做个公子,但你干了甚?你是兴国君的孙子,公子弘的儿子,二十五年后这一脉才重返咸阳,多少宗室王孙都在翘首以待,期盼着你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但你干了甚?你竟然有家不回,躲到一间破屋里与一帮狐朋狗友饮酒作乐。”
破屋?那么豪华的府邸在你眼里就是一座破屋?宝鼎有些傻眼了,哭笑不得。狐朋狗友?那些可都是大秦的宗室士卿啊,一个个位高权重,你竟然骂他们是我的狐朋狗友,这太过了吧?
不对,不对不对……宝鼎蓦然想到什么,脑中顿时灵光一闪,若有所悟。
“你的家在哪?你的府邸在哪?”秦王政厉声质问,“寡人既然把你的家,把你的府邸还给你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住在自己的府邸?你要打寡人的脸吗?你要告诉天下人,寡人没有权威,寡人的诏书在咸阳不过就是一块破布而已,是不是?”
宝鼎明白了,恍然大悟,懊悔不已。蠢啦,自己真的太蠢了。宝鼎羞愧难当,双手掩面,垂首无语。
“寡人把你召回咸阳,对你充满了期待,结果呢?你是怎么报答寡人的?你竟然打寡人的脸,竟然做个懦夫,竟然任由别人占据你的家,占据你的府邸,自己却像条狗一样躲在一间破屋里摇尾乞怜。”
“是谁逼得寡人不得不躲在辒车里?”秦王政陡然吼了起来,“是你,是你这个无能的嬴家孽子,是你逼得寡人不得不躲在辒车里。寡人如今还有脸见人吗?寡人把你从乌氏召回,结果却让你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寡人这是干什么?寡人在侮辱兴国君,在侮辱公子弘,在侮辱我自己的先祖,而这一切,就是你带给我的礼物。你想干什么?你要报复寡人吗?你要侮辱我老嬴家吗?你要让天下人耻笑我这个大王吗?”
宝鼎愤怒了,怒不可遏。他恨自己,恨自己打了大王的脸,丢了先祖的脸。
“寡人躲在辒车里,把你从破屋里叫出来,是因为老嬴家要脸,兴国君要脸,公子弘要脸,寡人更要这张脸。”秦王政手指车门,纵声吼道,“寡人没有你这个弟弟,你给寡人滚出去,现在就滚,滚出咸阳。”
“大王……”隗状慌忙跪下,“大王,公子入暮前才抵挡咸阳,恳请大王给他一点时间。”他现在才知道大王为什么躲在辒车里跑来看宝鼎,原来他愤怒了,的的确确愤怒了。
“寡人已经给了他时间,给了他足足六个时辰,但他呢,他在干什么?他在那间破屋内和一帮狐朋狗友饮酒作乐,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夺回自己的家,他逼得寡人不得不躲在辒车里遭受此等奇耻大辱。”
“大王,公子年幼无知,请大王看在兴国君的份上,再宽限他几个时辰。”隗状苦苦哀求,连连磕首,“大王,臣求求你了,再给公子一次机会。”
秦王政太激动了,他喘着粗气,冲着宝鼎叫道,“把头给寡人抬起来。”
宝鼎抬起头,放下双手,泪流满面。
“把眼泪擦干了。”秦王政厉声喝道。
宝鼎连抹几把,硬是把眼泪收了回去。
“寡人就坐在这里。”秦王政指指锦榻,“天亮之前,如果你依旧流落街头,你就给寡人滚出咸阳,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宝鼎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真心诚意磕了一个头。
秦王政给他上了一课,告诉他如何做人,怎样做人。
宝鼎曾经发过誓,这辈子要活个人样,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但事到临头,他退缩了,他畏惧了,他害怕了,他前世的心态顽固地缠绕着他的灵魂,让他踌躇不前,即使给他一个大秦公子,他也无法做到,更无法去兑现自己的诺言。但秦王政不允许他退缩,秦王政逼着他一往无前,逼着他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就是真正的秦王政,一往无前的秦王政。
宝鼎从辒车跳了下来,熊熊怒火在他心里燃烧,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曝布迎了上去,“公子……”
隗藏也迎了上去,“公子……”
他们就站在辒车的附近,听到了车里的咆哮声,他们知道里面是谁,能让郎中令隗状亲自陪侍的人只有大王。大王以这种方式召见宝鼎,实在不可思议,但从车厢里传来的咆哮声让他们惊悚不安,不知道大王第一次召见宝鼎为什么会雷霆震怒。
宝鼎哭过,眼圈还是红的,但宝鼎眼神凛冽,杀气喷涌,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对初次见面的兄弟如此愤怒?
“大兄留在这里等我。”宝鼎躬身说道,“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说完他飞身上马,风驰电挚一般疾驰而去。
曝布和二十名黑鹰锐士紧随其后,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隗藏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涌出一丝不祥之感。明天,咸阳就要被公子宝鼎的血腥和暴戾所震撼,咸阳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了,而宝鼎再一次冲在了最前面。
车内,秦王政的喘息声渐渐平息,脸色阴霾,一双眼睛里依旧充满着怒色。
隗状面如止水,静静地陪坐一侧。大王的愤怒绝不是因为宝鼎丢了他的面子,而是楚系反击了,熊氏打了他的脸,打得很重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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