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借着酒兴,大谈奇袭之术。
一百年后,仅仅在一百年后,大汉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横扫大漠,重创匈奴人,汉匈南北战争因此攻守易行。这是何等辉煌而伟大的功绩?
这个时代的匈奴人正在崛起于大漠,它的东北面尚有东胡人,西北面还有月氏,整个北方大漠还在维持着三足鼎立之势,但很快,随着匈奴人的天之骄子冒顿横空出世,匈奴人将征服东胡,驱逐月氏,独霸大漠,然后冒顿带着浩浩荡荡的匈奴大军越过长城,南下攻击中土,旷日持久的南北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如果大秦帝国没有灭亡,大秦人将要面对大漠上的一代雄主冒顿和他那支强大的匈奴大军,到了那个时候,帝国能否击败他们?年复一年的战争会不会拖垮这个新生的帝国?战争的巨大消耗必然会激化帝国内部的矛盾,这个矛盾会不会爆发?一旦爆发了,这个新生的帝国会不会轰然倒塌?
换句话说,就算宝鼎改变了历史轨迹,挽救了大秦帝国的生命,让大秦人在统一天下十五年后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延续了国祚,那么,他是否有效缓解了帝国内部激烈的矛盾?这个矛盾不解决,帝国终究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它就像一棵腐朽的大树,一阵狂风就能将其连根拔起,而从北方大漠呼啸而下的匈奴大军就如同咆哮的狂飙,会将帝国席卷一净。
或许在未来,宝鼎努力了一辈子,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最终力挽狂澜,将帝国从起义大军的怒潮里救了出来,但帝国逃得过天之骄子冒顿和他统率的几十万匈奴骑军的攻击吗?宝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对手太多太多,任何一个都足以致命,他只能竭尽全力,一个一个地铲除,去消灭,而匈奴人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
这时候主动北上攻击,只要时机选择得好,战术运用得当,必能给匈奴人以重创,必能阻止或者延缓匈奴人统一大漠的步伐,这对未来的大秦帝国显然有难以估量的好处。
当然,就目前的南北形势来说,这种攻击即便取胜了,能否取得预期的可能影响到甚至改变南北历史的作用,宝鼎无从预测,但他抱着一种良好的愿望,一种试图改变历史的雄心壮志,在本能的驱使下去做一些在他自己看来都是无法完成的或者说是极度幼稚的事。
宝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副未来天下局势发展图。在他看来,南北局势正在齐头并进,匈奴人在未来几十年内势必统一大漠,他们将在万里疆域建立一个拥有几十万骑军的强大王庭,而中土统一的步伐会更快,大秦人将最终吞并六国一统四海,然后就必然会发生南北战争,匈奴人和中土人将在长城一线浴血厮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对于中土来说,南北战争给中土人留下了一段屈辱的血淋淋的教训。大约在六百年前,北方犬戎攻克了大周王国的都城镐京,杀死了周幽王,迫使周王室西迁洛阳。历史上把以镐京为都城的周王国称之为西周,犬戎攻克镐京,事实上就是灭亡了传承二百七十五年的西周王朝。(东周如今也灭亡了,东周传承五百一十五年,最后在秦庄襄王登基称王的那一年,被吕不韦灭了。)
犬戎灭西周,遥远的历史了,但这是个耻辱,中土人的耻辱,它牢牢铭刻在史册上,时刻提醒中土人,北虏是中土的敌人,会让中土亡国灭种的敌人。
宝鼎这番话终于引起了老将军们的重视。
中土自始至终就没有停止过与北虏的战争,尤其是秦国,更是在与北虏的战争中建立和发展起来的。
犬戎攻克镐京,占据了关西。秦襄公勤王有功,周平王就对他说,只要你击败了犬戎,赶走了他们,关西就是你的。结果二十年后,秦襄公和儿子秦文公就夺回了关西。秦建国于西陲,西北两个方向都有北虏,南方则是古蜀国,向东则是周王室和强大的晋楚两国,生存环境极度恶劣。老秦人没办法,只能与北虏连番恶战,从西北两个方向拓展领土。
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力渐渐增强。到了昭襄王,迎来了它的辉煌,北征义渠,西吞诸羌,南并巴蜀,东击中土诸国,疆土空前增加,人口暴涨,军队武力更是称雄于中土。
秦国的疆土不断北扩,终于迎来了两个最强的北虏对手,一个是河西的月氏,一个是匈奴人。秦国雄心勃勃,志在吞并六国一统四海,于是便对北虏采取了被动防御之策,长城就是这种策略下的产物。
同在中土北疆的赵国和燕国也采用了这一被动防御策略,原因无他,王国实力实在不足以支撑两线作战,只能筑长城御外虏,从而集中力量逐鹿中土,争霸天下。
中土北疆三国修筑长城的时候,北虏诸种也在大漠混战,各自为政,实力有限,一道长城足矣,但如今形势变了,大漠上的匈奴人雄起了,他们就像大秦人志在统一中土一样,他们也是雄心万丈要统一大漠。
可以想像,一旦大漠北虏诸种都被匈奴人征服了,都聚集到匈奴人的单于王庭,都在匈奴人的大旗下作战,一道长城挡得住他们吗?四分五裂的中土诸国挡得住他们吗?肯定挡不住,肯定会被匈奴人各个击破,所以,中土人要未雨绸缪,大秦人要尽快吞并六国完成统一,继而集结中土所有的力量,准备应对即将开始的南北大战。
宝鼎极尽夸张之能事,把南北形势说得很严峻,极力鼓动老将军们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大漠,怂恿他们利用这次机会主动出击,一来可以给老秦将领们建立功勋,二则可以重创匈奴人,以期阻缓匈奴人统一大漠的步伐。
但老将军们岂是这样好糊弄的?公孙豹久在北疆,对北虏之事了若指掌;王翦、麃公长期戍守长城要隘,对匈奴人的动静更是倍为关注。虽然宝鼎把匈奴人说得很厉害,把匈奴人统一大漠的后果说得严重,但匈奴人毕竟还没有统一大漠,对中土还没有形成实质性的威胁,尤其李牧在阴山以北重创匈奴人之后,匈奴人就改变了策略,转而向东西两个方向发展,与月氏、东胡人反复厮杀,因此在未来一段时间,也就是匈奴人没有征服月氏和东胡之前,南北战争全面爆发的可能性并不大。
宝鼎冷笑,一句话就把几位老将军驳斥得哑口无言。
“当年犬戎南下,镐京被攻破,周幽王被杀,这事大家想必很清楚,那么我问问你们,当初是是谁鼓动和怂恿犬戎南下攻打镐京的?”
王翦等人哑口无言。
当年周幽王宠幸褒姒(si),废了王后和太子。王后是申侯之女,所以太子宜臼逃到申国求救。申侯大怒,当即联合缯国和西方犬戎攻打镐京,结果引发了一场空前浩劫。
这一幕会不会在中土重演?假如赵国在秦军的攻击下即将亡国了,假如燕国在秦军的攻击下危在旦夕了,这时候,赵国、燕国会不会不顾一切,向匈奴人求救?假如匈奴人与赵燕两国联手,秦国腹背受敌,两线作战,能否成功击败敌人?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并没有错误,就怕目空一切、自以为是,明明看到危机却视若无睹,任由形势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那才是最可怕的灾难。
“当年如果不是李牧主动出击,围杀匈奴主力,却匈奴七百余里,今日邯郸必将腹背受敌,国祚早已毁于一旦。”宝鼎正色说道,“今日再看看我大秦,西有诸羌,北有月氏和匈奴,陇西、北地两郡时刻处在北虏人的威胁之下,一旦北虏蜂拥而下,陇西、北地丢失,则关西岌岌可危。到了那个时候,我大秦腹背受敌,不得不两线作战,请问大秦还有实力问鼎中土,一统天下吗?”
纵观天下大势,宝鼎的说法当然值得重视,但眼前的事实是,大漠北虏诸种正在逐鹿厮杀,月氏和匈奴人自顾不暇,哪有时间南下征战?历史事实也正是如此,在大秦统一天下直到灭亡的二十多年里,正是头曼、冒顿两代大单于带着匈奴人统一大漠的最后时刻,但大秦灭亡的那一刻,冒顿也恰恰完成了大漠的统一,然后他带着四十万控弦北虏呼啸而下,与刘邦在白登大战,差点把刘邦和刚刚诞生的大汉帝国彻底扼杀。
白登大战发生在公元前200年,距离现在还有三十二年的时间。三十二年,弹指一瞬间的事,未雨绸缪不但有必要,而且还一定要马上拿出实际行动,最好是能将崛起中的匈奴人打得伤痕累累,让它根本就没有崛起的可能,让大漠诸族长久维持混战局面,这对大秦的统一大业和帝国的茁壮成长显然有巨大好处。
历史上,始皇帝在统一不久便发动了北伐,蒙恬率三十万将士攻克了河南(贺兰山以东的河套南部地区)和云中(河套地区)。云中本来就是赵国的领土,赵国在阴山南麓筑有长城。蒙恬在攻克河南之后再打云中,说明当时匈奴人已经南下了,帝国北疆的安全受到了匈奴人的威胁,北伐势在必行。
后世史书把秦军北伐和修筑长城列为秦始皇的两大罪状,简直是可笑至致,无耻至致。
秦始皇北伐距离冒顿南下入侵不过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可以想像,秦始皇的北伐是不是势在必行。假如没有秦始皇的这次北伐,匈奴人南下的时间可能要提前。假如冒顿提前四五年南下,中国的历史势必要改写,因为当时帝国崩塌,中土一片混乱,随后又有楚汉相争,中土生灵涂炭,烽烟四起,这时候匈奴人南下,谁能抵挡?谁去抵挡?
所谓万里长城不过是把秦、赵、燕三国长城相连而已,工程量不值一提,蒙恬一两年就完成了。正是这道长城,在大汉国刚刚诞生成长之际,在匈奴人鼎盛时期,成为中土抵御匈奴的一道坚固屏障,她凭借着自己雄壮的身躯,守护着中土,守护着大汉子民,给他们赢得了几十年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
这当然不能算是秦始皇个人的功劳,但后世写史的人也不能颠倒黑白,硬把一件好事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事,并且让秦始皇背上了千古骂名。刀笔吏之狠毒无耻实在让人瞠目,但没办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存法则就是如此,谁让以刘邦为代表的平民在烽火之中,把传承了八百余年的旧贵族永远的彻底的埋进了地狱?任谁坐在秦始皇这个位置上,都将被这帮平民,这帮“革命者”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古今莫不如是。
宝鼎自从秦王政提出再攻河北之后,便萌发了北上袭击匈奴的想法。他身处于这个大争之世,把未来的历史放到这个时代的大背景下,再仔细想一想,很多历史真相便露出了真容。
大秦帝国这段历史本身就语焉不详,云山雾罩的难窥其貌,至于匈奴人的崛起和崛起之后对中土的威胁,更是一笔带过,提都不提。如果不是有著名的白登之围,恐怕后世人只能从汉武帝的辉煌功业中去估猜匈奴人崛起的过程了。
好在有“白登之围”。由此倒推,不难发现大秦帝国自诞生之初,便受到了匈奴人的严重威胁,于是秦始皇下令北伐,修长城,修直道,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抵御匈奴人,而无论是北伐、修长城和直道,都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这再一次加重了帝国对中土庶民的盘剥,再一次激化了帝国内部的矛盾。
如果能抢在匈奴人统一大漠之前予其以重创,如果能阻止或延缓匈奴人统一大漠的步伐,那无疑会减少帝国对中土庶民的盘剥,缓解帝国内部矛盾的激化,这无疑也会给宝鼎拯救帝国赢得更多的机会和时间。
所以,宝鼎考虑再三,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鼓动和怂恿老秦人主动出击攻打匈奴,但想法是好的,做起来的难度就太大了。姑且不说秦王政是否同意,公卿大臣是否认可,单以秦国的财力来说,就无法支撑这样一场小规模的北伐作战。
公孙豹质问宝鼎,“几万大军深入大漠,粮草辎重怎么办?”
麃公也提醒宝鼎,“当年李牧重创匈奴人,他采取的办法是诱敌深入,先把匈奴人诱到长城脚下,然后设计围杀,杀完了再追,一口气追出七百里。李牧的计策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了。匈奴人不是傻子,他们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不会重蹈覆辙的。再说,你知道李牧为了诱杀匈奴人忍了多久吗?他忍了好几年,忍得连邯郸把受不了了,把他撤职了。复出后他还是忍,忍得匈奴人把他当作了无胆鼠辈,这才中计,而李牧则一击致命,一战解决边患。而我们有多少时间?大王又会给我们多少时间?”
宝鼎微微一笑,“我的想法是,以精锐骑军主动出击,深入大漠袭击匈奴人,以战养战。”
王翦不禁动容,“武烈侯,这与送死何异?我大秦骑士在武力上没有绝对优势,更没有战无不克的实力。”
“我可以在短短时间内让大秦骑士的武力超过匈奴人,把他们打造成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骑军。”宝鼎信誓旦旦地说道,“如果你们相信我,我就给你们创造一个奇迹。”
王翦等人相顾无语,一时间无法接受宝鼎的计策,更不敢相信他的承诺。
宝鼎也没有再说下去,该说的他都说了,他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伦侯爵位的宗室公子,他至今没有拿得出手的实力,更没有骄人的战绩,他在兵事上根本没有决策的资格,最多也就是提几个建议,让几位老将军看看有没有采纳的可能,如此而已。他尽力了,如果几位老将军最终否决了他的建议,他也只能仰天长叹,徐图他策了。
王离在一旁伺侯着,他听到宝鼎的建议后,倒是非常赞同。他的想法很简单,有仗打就行,深入大漠和匈奴人打仗就更好了,既刺激又惊险,拎着一串人头回来,那功劳可就大了,远比在河北战场上杀几个赵国甲士的功劳大。
“大兄,如果去大漠打仗,一定要带上我。”王离把宝鼎送出府门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击掌为誓。”
宝鼎勉强笑笑,伸手与王离相击。他不抱希望,因为他太弱小了,老秦人不会相信他,更不会拿上万骑军将士的性命做赌注。
宝鼎在卫士们的簇拥下走出巷道,转上大街,这时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辒车,郎中令隗状的辒车。这辆辒车停在路边,似乎正在等人。宝鼎犹豫了一下,策马走近,刚想开口询问,就看到帷幔掀开,露出隗状那张俊朗的面孔。
“武烈侯,大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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