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以为大王又是微服出行,匆忙上车,谁知虚惊一场,车里就隗状一个人。
“去哪?”宝鼎好奇地问道。
“去了就知道。”隗状笑笑,“你以为大王又在车上?”
宝鼎点点头。
“绝无仅有的一次。”隗状笑道,“那天老太后向大王建议,尽快立后。大王非常生气,这才找到你,把你大骂了一顿。这种微服出行的事,大王或许颇有兴趣,但我们不敢,谁也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宝鼎一想也是,给事中署的内侍们片刻不离大王左右,如果大王三天两头甩开他们搞什么微服出行,恐怕早就告到老太后哪里了。大王的安危关系到王国安危,内侍们即使丢掉身家性命也要阻止大王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两人随即聊到一些家事。最近白氏与巴蜀人走得近,双方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说话就比较随便了。
“老秦人对再攻河北一事有何看法?”隗状忽然问道。
宝鼎撇撇嘴,无奈苦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几位老将军绝口不谈朝政,正在商量着去郿城的事。他们打算邀请桓齮老将军一道去拜祭武安君。”
隗状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的看法呢?”
“我已经公开说过,把北军调到上郡,防止匈奴人乘机寇边。”宝鼎说道,“今年北疆的形势和去年不一样了,今年李牧的代北军主力在河北,假如匈奴人知道了,他们可能会乘机南下。如果匈奴人南下攻打代北,李牧就会腹背受敌,首尾难以兼顾,极有可能顾此失彼。这也是咸阳要再攻河北的理由之一。”
“我们想得到的事,李牧也会想到,邯郸也会想到,他们自然要拿出对策,所以我一再说了,要防止赵人买通匈奴人,让匈奴人从河南方向攻击上郡,威胁太原侧翼。”宝鼎摇摇头,想到自己在朝议上有意提醒秦王政和公卿大臣必须注意匈奴人,但结果大失所望,他们只顾攻打赵国,根本不在乎匈奴人在大漠上的崛起,以为有长城为屏障就万事大吉了。
位卑言轻,果然不假,主爵中尉算个鸟啊,能列席朝议就算不错了。楚系也罢,关东人也罢,到了朝堂上马上一个鼻孔出气,联手压制自己,唯恐自己权势增大。尤其让人愤怒的是,自己这个主爵中尉竟然被架空了,赐爵大权全部被大王和相国拿去了,自己就成了个盖大印的摆设,岂有此理,当我是白痴啊?
“武烈侯为什么坚持把北军调到上郡?”隗状不急不慢地问道。
宝鼎正一肚子邪火,闻言马上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道,“蒙武在太原,杨端和在河内,关东人打中山,楚系打邯郸,一南一北,打得好热闹,有北军鸟事啊?”
隗状听到宝鼎出言粗鄙,微微一笑,哂然不语。
“北军留在晋阳,即使蒙武放心,大王恐怕也不会放心。”宝鼎嘲讽道,“闲暇有空我去晋阳看看,或许再给大王一个惊喜。”
隗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你在朝议上一再提到匈奴人,可见你把北军调到上郡肯定有图谋,你以为大王和公卿大臣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河北大战不让你去,是因为你太嚣张了,上次在鸿山一口气斩杀了十七名辎重营军吏,后果太严重,虽然事后没有追究你的罪责,但这种事绝对不允许再次发生,蒙武也绝不会傻到让你去杀他的手下。”
宝鼎冷笑,“难道我杀错了?”
“你当然没有杀错,但问题是,你如此血腥嗜杀,谁敢用你?”隗状笑道,“再说了,现在整个咸阳都在……”隗状伸开右手,做了个下压的姿势,“这种情况下,你说左,必有人说右,你说右,必有人说左。你说应该把北军调到上郡防备匈奴人的袭击,那么很显然,北军绝对去不了上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宝鼎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大兄何以教我?”
“武烈侯,你为什么调北军去上郡?”隗状反问道。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宝鼎笑道。
“你真的要去打匈奴人?”隗状真的吃惊了,“你拿什么打?”
宝鼎向他伸出双手,“靠这双手。”
隗状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他必须好好想想宝鼎这句话的意思。
公子宝鼎给咸阳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他的血腥残暴,而是他的心机城府,这一点,就连秦王政都在隗状面前说过一次。咸阳私下流传着一个对公子宝鼎的形象比喻,千万不要相信武烈侯的话,如果他说对面跑来一只鹿,你最好把它想像成马,但假如跑过来的真是一只鹿,那肯定是一匹披着鹿皮的马。
玩权谋的人总是想得多,想得深,一旦到了痴迷的程度,他总是把对手无限制复杂化,于是权谋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宝鼎是个痴儿,乌氏人所皆知,这事传到咸阳,也是人人皆知。宝鼎是痴儿吗?除非你自己是痴儿,否则没人相信,但就是这个痴儿欺骗了所有的人,一骗就是十年,这是什么人?天才,心机城府皆臻绝境的天才。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态度,再看宝鼎所做的事,那就不可能把它当作运气巧合甚至是机缘了,而是一种可怕的心机,这种心机达到了令人恐怖的算无遗策的境界。
宝鼎不知道自己在咸阳人的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阴谋家,当然,即使知道了,他也认为是对手在故意诬蔑自己,陷害自己。这正可以说明,咸阳改变了他,咸阳让他渐渐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阴谋诡计的人,没有信任,没有感情,也没有灵魂,只剩下一副冷冰冰的血腥厮杀的躯体。
以宝鼎的才智,他会傻到赤手空拳去打匈奴人?当然不会,只有痴儿才会相信他的话。那既然如此,宝鼎真实的图谋是什么?他把北军调去上郡,当然是想给老秦人一个立功的机会,那么,这个立功的机会在哪?
宝鼎没想到自己的真话竟然没人相信,做人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太失败了,但鬼都不会相信他。隗状不相信,秦王政更不相信,所以秦王政才会召见他。
车马辚辚,辒车一路疾驰,很快到了骊山行宫。隗状领着宝鼎进了行宫,直奔温泉。
宝鼎第一次来,很好奇,东张西望,“大王在温泉?”隗状飘逸而行,笑而不语。给事中远远迎上,与隗状、宝鼎先后见礼。
“大王令,请武烈侯和郎中令在温泉相候。”
宝鼎从来没有泡过温泉,对此颇有兴趣,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大王是不是让我们先泡泡温泉,然后再去见他?”
给事中脸色微变,隗状也是惊讶地看着宝鼎。
“奔波了一天,身上都脏了,这样跑去见大王,实在大为不敬啊。”宝鼎似乎没有想更多,还是笑吟吟地解释道,“泡泡温泉,沐浴更衣,然后再去见大王,这也是做臣子的本份嘛。”
给事中的脸色更难看了。隗状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更是惊疑不定。
宝鼎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但他毫不在意,冲着给事中挥挥手,“请代为禀奏一下,就说我和郎中令打算先沐浴更衣,免得一身汗臭,惊扰了大王。”
老给事中意味深长地望着宝鼎,见他没有戏谑的意思,又转目望向隗状。隗状从容淡定,眼里的那丝惊疑早已消失。老给事中踌躇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去。
隗状待给事中走远,淡淡说道,“武烈侯,这是行宫,温泉在行宫里。”
废话,温泉不在行宫难道还在山脚下?宝鼎斜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武烈侯,这是行宫。”隗状稍稍加重了语气。你小子到底是蛮夷啥都不懂还是故意害我?做臣子的竟然要在大王行宫里泡温泉,你嫌命长啊?
宝鼎却不这么想,他正要利用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大王和隗状的关系。行宫里的温泉当然由大王专享,但大王如果高兴,当然也可以请公卿泡浴,算是一种恩宠和赏赐。今天宝鼎和隗状相携而来,看上去是宝鼎厚颜求赏,但谁能肯定这里就没有隗状的意思?
宝鼎又暼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很快,给事中急步而来,躬身相请,“大王令,赐武烈侯和郎中令温泉泡浴,赐锦衣玉带。”沐浴更衣嘛,这两位甩着手跑来的,大王当然要给他们全套备齐了。
进了温泉,宝鼎三下五除二,光着身子就走向水雾氤氲的泉池。回头看到隗状站着没动,仰头望天,似乎不屑于自己同池泡浴,顿时火起,大步走过去,“大兄,我都脱光了,你为什么不脱?”
隗状稍稍侧身,没有理他。他心里正自忐忑,思量着等下如何向大王解释,哪来的心思泡温泉?
宝鼎冷笑,突然一个虎扑,将其拦腰抱住,然后身形如电,直射泉池。隗状大惊失色,骇然惊叫。“轰”一声响,两人同时落入水池,浪花四射。
隗状又惊又怒,张嘴就要喝骂,哪知宝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按进了泉池,“咕咚咕咚”连呛几口。
“摆谱,老子叫你摆谱,你当真以为自己鸟大啊?”宝鼎对其颇有怨言,早想伺机报复了,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哪肯错过,一边折腾他,一边破口大骂,“鸟大了不起啊?惹恼了老子,阉了你。”
隗状有些害怕,这小子杀人不眨眼,真要是把自己溺死在温泉,那算白死了。他不敢骂,拼死挣扎,伺机下黑手。宝鼎却是火大,下手越来越重。很明显,大王这个赏赐不是给自己的,是给隗状的,由此可见这对君臣的关系非同一般,自己果真是掉进了隗状的陷阱。直娘贼,老子玩不死你。
突然,有人拍拍宝鼎的肩膀,“武烈侯,玩够了没有?”
宝鼎骇然心惊,身躯顿时僵硬,两只手即刻卸去了力气,半蹲在泉池里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隗状猛地冲出水面,张大嘴巴剧烈喘息,惊魂未定之际,抬手给了宝鼎一拳,然后扑上去抱住宝鼎的脑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其按进水里,一边用力还一边咬牙切齿地痛骂,“竖子,鸟毛尚没长齐就敢猖狂,找死啊?”
从水雾里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隗状的脑袋上,“岂有此理,竟敢穿衣下来?快给寡人脱了。”
隗状魂飞天外,松开宝鼎就跑,连滚带爬地冲出泉池,趴在地上就磕头,“大王赎罪。武烈侯欺人太甚,暗算于臣……”
“罢了,寡人都看到了。把衣服脱了,下来。”秦王政赤身站在泉池里,抬腿给了宝鼎一脚,“竖子顽劣,到了寡人的行宫还敢打架,有没有王法啊?”
宝鼎嘿嘿傻笑,拿眼瞄瞄秦王政的下身,然后又伸手摸了摸秦王政快快隆起的肌肉,连连咂嘴,一脸的羡慕,“大王,你这身肉是怎么练出来的?”
“等下我们比试一下,如何?”秦王政捏捏宝鼎的细手臂,又摸摸他根根凸起的肋骨,不屑地撇撇嘴,“就你这身膀,还天生神力?”
隗状脱光衣服下来了,他皮肤很白,还有小肚腩,远没有穿上衣服那么神采飘逸。宝鼎张嘴就是一顿嘲讽。隗状实在忍无可忍,再不顾自己的形象,反唇相讥。秦王政倒是有闲情雅致,一边听两人对骂,一边煽风点火。
君臣三人闹腾了一会儿,渐渐恢复平静。秦王政有意利用这个机会拉近君臣之间的关系,宝鼎自然心知肚明,这本是他所期盼的,只是他难以理解的是,秦王政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相信自己对他的忠诚,他愿意接纳自己?
“今夜温泉就我们君臣三人,不要有什么避讳,有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秦王政笑道,“武烈侯,说说匈奴人的事,我觉得你在朝议上有所隐瞒啊。”
宝鼎知道这是自己争取来的一个天赐良机,能否籍此机会赢得秦王政的初步信任,就要看匈奴人这件事能否打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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