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侯带着护军府掾吏和五千虎烈军将士纵马飞驰,日夜兼程赶赴南阳。
沿途之上,南下灾民的队伍日渐稀薄,灾民洪流已经冲离中原,这让宝鼎暗自松了口气,但想到未来一段时间自己要想方设法保证他们的生存,心情又是异常沉重,百万人的生死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进入南阳,转入大道,宝鼎看到灾民成群结队,拖家带口,艰难行进,但他们神色平静,眼里满含着希望,他们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有一块可以让他们逃离死亡,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的神秘乐土。
一路上,随处可见南阳地方军将士在维持秩序。大道上的一个个驿站就是临时救济点,地方官吏和临时征发的庶民们尽心竭力,给灾民们提供食物、饮水、药物和歇息之处。
“武烈侯回来了。”
将士们激动地高声欢呼,地方官吏们纷纷上前迎接,庶民们则跪在道路两旁翘首以待,期待着看一眼声名显赫的封君,而灾民们更是匍匐在地,对这位拯救他们的君侯顶礼膜拜,很多人痛哭流涕,磕头如捣。
“武烈侯,武烈侯……”欢呼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大,渐渐如滚滚惊雷,响彻天地。
局面转瞬失控,灾民们从各个方向蜂拥而至,他们要感谢武烈侯的救命之恩,想亲眼看一看这位拯救他们的封君,但他们更想问一问,他们的希望在哪,他们要走到哪一天才能停下来,他们何时才能返回自己的家园。
虎烈将士紧张起来,号角声冲天而起。
荆轲、遏云和东方无畏也是全力戒备,墨者剑士和黑鹰锐士更是把武烈侯团团围住,唯恐出现意外。
宝鼎情绪激动,眼眶湿润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传令将士们,稍安勿躁,不要惊扰灾民。”宝鼎对东方无畏大声下令道,“黑鹰锐士前方开道,好言劝慰,不要有任何粗暴举动。”
命令层层传递,但灾民却是呼啸而至,欢呼声震耳欲聋,大道因此完全堵塞,寸步难行,那些地方官员更是陷在汹涌的人潮里,辨不清东南西北。
宝鼎苦笑摇头,“怎么会这样?”
荆轲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你的传奇就是最大的号召力。”
“那些人都造了什么谣言?”宝鼎连连摇头,意识到赵国为了把灾民赶出河北,中原人为了把灾民转徙南下,不顾一切的大造谣言,而自己就是谣言的中心。
灾民聚拢而来,人山人海,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声嘶力竭地叫着吼着,“武烈侯,武烈侯……”
“怎么办?”赵高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场面,那惊雷般的呐喊声就像千斤巨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惊恐不安,大汗淋漓,“武烈侯,必须尽快冲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宝鼎摇摇头,果断挥手,“都给我闪开。”
荆轲、遏云、东方无畏大吃一惊,赵高更是失声惊呼,“武烈侯,万万不可。”
这时唐仰的叫声从后方远远传来,“武烈侯,王离、乌重号角传讯,灾民正在冲撞战阵,形势万分危急。”
“给我闪开。”宝鼎急了,手中马鞭狠狠抽向挡在前面的东方无畏,“快点闪开,只要让灾民见到我,形势即可缓解。”
“武烈侯,绝无可能。”东方无畏夷然不惧,厉声叫道,“除非你杀了我。”
“你个痴儿,我再不出去,虎烈军迫不得已就要杀人了,你知不知道?”宝鼎情急之下,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你想看到这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吗?你要陷我于不义之地?”
东方无畏楞了片刻,但想到自身职责所在,还是没有动弹。
忽然,荆轲腾身下马,两步冲到了宝鼎的马前,一把抓住了马辔(pei)。这个动作让众人霎时醒悟过来。此刻武烈侯必须面对灾民,为了确保武烈侯的安全,近身扈从只有舍命相护了。
遏云二话不说,飞身下马,与荆轲并肩而立,抓住了另一边马辔。
东方无畏苦笑摇头,振臂狂呼,“锐士,前方开道。墨家剑士,请左右列阵,誓死护卫武烈侯。”这种情况下,武技高强的墨者剑士远比全副武装的黑鹰锐士更具战斗力。
黑鹰锐士、墨者剑士纷纷下马,急速列阵,瞬间把武烈侯护在中央。
东方无畏猛地举起铁盾,长剑“呛啷”出鞘,“长史,你左我右,盾剑相护。”
赵高俯身解下挂在战马上的铁盾,同时右手拔剑,口中低叱一声,战马急速贴近了宝鼎。
“干什么?”宝鼎看看两人,冷笑道,“打仗吗?”
“武烈侯,事关重大,你必须听我的。”东方无畏怒目而视,大声叫道,“你的生死不仅仅关系到这些虎烈将士,更关系到百万生灵,我不能不这么做。如果你要惩罚我,那就到江陵再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宝鼎气往上撞,厉声吼道,“给我退下。”
东方无畏理都不理,催马贴上宝鼎,然后冲着前方高声喊道,“先生,荆卿,我们走……”
宝鼎气得面红耳赤,举起马鞭就要抽过去。
“武烈侯……”赵高哀求道,“职责所在,请武烈侯宽容。”
宝鼎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我命令你们,把盾剑收起来,给我掌旗。如果有人行刺,你们就拿自己的身体保护我。”
东方无畏毫不犹豫,收起盾剑,战马却贴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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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武烈侯出现了。
一队锐士前方开道,两人牵马,两位掌旗跟随两侧,两队剑士左右跟进。武烈侯全身甲胄,手中马鞭高高举起,在空中连连挥动。
“武烈侯,武烈侯……”
欢呼声霎时突掀狂澜,惊天动地,这一瞬间天地都为之颤抖。
宝鼎热泪盈眶,他猛地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我以生命发誓,我们一起南下!我们患难与共!我们生死与共!”
他的叫喊声淹没在地动山摇般的欢呼声里,但荆轲听到了,遏云听到了,锐士和剑士们听到了,他们热血沸腾,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我以生命发誓,我们一起南下!我们患难与共!我们生死与共!”
赵高挥动战旗,命令身后的虎烈将士们把武烈侯的誓言传递四方。
誓言声声传递,如层层大浪,在空中掀起阵阵惊天波澜。
“我以生命发誓,我们一起南下!我们患难与共!我们生死与共!”
武烈侯的誓言席卷大地,猛地冲击着灾民们的心灵。上天抛弃了他们,王国抛弃了他们,大王抛弃了他们,但武烈侯拯救了他们,武烈侯以生命发誓,与他们生死与共。武烈侯赐予了他们生命,武烈侯给了他们希望,武烈侯就是他们心中的上天。
这一刻,灾民们爆发了,他们身体里的血液沸腾了,他们放声狂呼,他们在大道上飞奔,他们要追随自己的上天,他们要追求自己的希望。
人流开始涌动,如咆哮洪水,滚滚而下。
锐士在人潮中奔跑,荆轲和遏云牵着战马在奔跑,虎烈骑军如同漂浮在洪流中的巨舟,在波涛的推动下扬帆前进。
洪流越来越庞大,灾民越来越多,没有人愿意放开自己的希望,所有人都在呐喊中汇入汹涌澎湃的南下大潮,于是大道上形成了波澜壮阔的一幕,天上的云在飞,空中的欢呼声在飞,地上的洪流在飞,生命在此刻汇聚,一起飞向心中的乐土。
“跟着我……紧紧跟着我……随我杀出一条活路……”
宝鼎嘶哑的吼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猛烈冲击着苍茫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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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民们的恐惧随着武烈侯的出现,随着武烈侯的誓言而烟消云散,南下转徙的速度骤然加快。
宝鼎想早日赶到江陵,想离开这股滔滔洪流,但这股洪流每时每刻都在扩展,他们紧紧裹挟着自己的希望,他们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希望,宝鼎和虎烈将士无奈之下只好与灾民一起南下。
拖延在中原的灾民听到这个消息,再不犹豫,甩开大步,日夜追赶。已经抵达荆宛的灾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恐惧一扫而尽,飞速赶赴大江。而追随武烈侯的灾民更是越来越多,短短数天内,竟然聚集了几十万人,转徙南下的队伍绵延几十里而不绝。
武烈侯在焦虑中抵达宛城。进城是绝无可能,就连会见南阳官员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昌文君熊炽带着守相两府官员在黑鹰锐士的保护下,大汗淋漓地挤到了路边一座小山坡上,总算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武烈侯。
山坡下的大道上,灾民洪流汹涌而过,所有经过山坡的灾民看到武烈侯的大纛,都知道他就在山坡上看着他们,无不激动地纵声呐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没有一刻停息。
昌文君和两府官员被眼前这声势浩大的一幕所震惊,第一次认识到武烈侯已经拥有了惊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当前形势看,这显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西南策略在很多官员的眼里不过是个权宜之策,甚至可以说是个骗局,其主要目的不是救助灾民,而是转嫁灾难。武烈侯为了把灾民骗到江南,动用了一切非常手段,现在灾民拥戴他,是因为武烈侯给了他们希望,一旦这个希望破裂,后果可想而知,愤怒的灾民不但切齿痛恨武烈侯,更会大量死亡,而这种恐怖的死亡将给武烈侯的声誉带来致命打击,他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永远困于西南。
昌文君和两府官员拜见了武烈侯,详细禀报了东南局势。救助和转徙灾民是东南目前最重要的任务,虽然准备充分,但对灾民的数量和转徙速度估计不足,再加上灾民本身对南下非常恐惧,而东南庶民对这些灾民也非常排斥,导致东南局势一度危急,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冲突,造成了人员死伤。
“粮食还能维持多久?”这是宝鼎最关心的问题。
“南阳的粮食还能维持大半个月。”昌文君说道,“好在墨家正在各地发动义捐,募捐的粮食和物资正在源源不断运到东南,乐观估计,应该可以维持到秋收。”
“巴蜀的粮食呢?是否已经运抵江陵?”宝鼎追问道。
巴蜀的粮食不仅仅用来救助灾民,还要用来攻打长沙和远征西南,所以它直接关系到西南策略的成功与否。
“巴蜀正在全力运送。”昌文君稍加迟疑后又说道,“巴蜀商贾大都存有余粮,虽然我们派人多次联系和商讨,但他们不断加价,并且乘机囤粮,导致粮价飞涨。”
宝鼎脸色顿沉,冷声问道,“琴氏家主还在咸阳?”
昌文君摇摇头,没有说话。
“隗氏已经位极人臣了,还想怎么样?”宝鼎的声音愈发冷森,“我憎恶贪得无厌的人。”
昌文君急忙摇手,“西南策略是否如你所愿,关键在于巴蜀的支持。”
熊炽心里很清楚,这次武烈侯在与秦王政的对决中虽然全面胜出,但武烈侯并没有拿到任何好处,好处都给熊氏和隗氏了。熊氏在王统上赢得了先机,隗氏则独揽相权,巴蜀人算是崛起了。武烈侯冒着生命危险与秦王政对决,事后又非常慷慨地把胜果给了熊氏和隗氏,都是为了实施西南策略。假如西南策略失败,熊氏当然有所损失,但隗氏却是毫发不伤,相反还能从中获益,所以巴蜀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可能会逼迫武烈侯给予他们更多的好处,而这显然触犯了武烈侯的底限。
昌文君这句话让宝鼎更为恼怒,他不屑地撇撇嘴,发出一声冷笑。
“守相已经先期南下江陵,我也要马上离开,南阳就完全托付给昌文君了。”宝鼎躬身为礼。他是南阳的封君,甘罗是南阳的守相,这两人都跑去西南了,把南阳这一大摊子事都丢给了昌文君,于情于理都要表示一下谢意。
“熊氏更要感谢武烈侯。”昌文君言辞恳切地说道。
年前他接受了武烈侯的劝谏,留在了东南,而昌平君现在也到了中原,虽然两人都是辅佐角色,但实际上却掌控地方大局,熊氏外戚等于把自身的实力由京都转到了地方,这完全符合急流勇退、韬光养晦的策略。
从表明上看,随着华阳太后的薨亡,熊氏外戚急剧没落,而罪魁祸首就是武烈侯。正是武烈侯的一系列谋划,把昌平君和昌文君先后赶出了咸阳,但咸阳中枢都知道,武烈侯这一系列举措事实上是保存了熊氏外戚的实力。只要熊氏外戚实力依旧,那么未来无论是确立王统还是重返中枢,熊氏都能进退自如。
熊氏外戚当然不想轻易离开咸阳,但武烈侯太厉害,威逼利诱,利用华阳太后的辞世和公子扶苏的出镇中原,硬是把熊氏外戚拉出了咸阳。既然离开了中枢,熊氏外戚也不得不接受事实。昌平君和昌文君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放下来,再抬头看看局势,眼前豁然开朗,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不管是昌平君还是昌文君,现在都无意与武烈侯对抗。合作则双赢,既然如此,当然全力合作。至于将来是不是反目成仇,那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昌文君的这句话就是对武烈侯的承诺,在武烈侯经略西南之际,熊氏会调集中原和东南两地的全部力量予以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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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带着赵仪和溥溥也赶到了城外。
宝鼎跪别母亲。白氏手指山坡下的灾民,问道,“你听到了自己的誓言吗?”
宝鼎郑重点头。
“你要实现自己的誓言,你要救活他们。”白氏神情严肃,语气决绝,“如果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你就不要回来了,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变成杀人屠夫。”
宝鼎呆了一下,然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儿子谨遵母亲之命。”
赵仪跪在宝鼎身边,泪如雨下。
宝鼎握住赵仪的手,对白氏说道,“母亲,我要带她一起走。”
白氏眼圈突然红了,颤抖着声音说道,“你没有信心?”
“母亲,西南之行,缺了她不行。”
白氏蓦然醒悟,“你要她去夜郎?”
“西南之战,我必须得到夜郎人的帮助才有胜算。”宝鼎苦笑道,“我曾寄希望于琴氏家主,但她……”宝鼎摇摇头,望向赵仪,“我现在只能指望她了。”
“她从未去过夜郎。”白氏有些慌乱了,“即便你要她去夜郎,也必须有琴氏家主相陪。”
“她至今还在咸阳。”宝鼎叹道,“有大匠陪同,我估计也能达到目的。”
白氏上前把赵仪搂进怀里,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你真狠,竟然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过。”
宝鼎垂首无语。
“母亲,我愿意去。”赵仪哭道,“为了救活我的国人,我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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