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豪华的紫檀马车行进在大道上,左右甲士扈从,前后则是滚滚人潮。
马车里,赵仪偎在宝鼎的怀里,无声流泪。
“师傅临终前,可有遗言?”宝鼎神色黯然地问道。韩非的死始终让他不能释怀。没有完成对师傅的诺言,也没有赢得师傅的谅解,让师傅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这让宝鼎愧疚之余更有一种负罪感,他总觉得是韩非的死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赵仪摇头,“师傅听说河北灾民转徙南下,听说这都是你的主意,病情陡然加重。”赵仪望着宝鼎,哽咽说道,“师傅死得很痛苦,他认为你要置无辜生灵于死地,所以……”
“师傅不相信我。”宝鼎叹道,“他不相信我可以拯救百万生灵。”
“你真的可以拯救他们?”赵仪忐忑不安地问道。
“你也不相信我?”
赵仪伸手搂住宝鼎的脖子,紧紧贴着宝鼎的脸颊,泪水簌簌而下,“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谢谢,谢谢你拯救他们……”
“我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宝鼎的心里涌出,让他说话的声音变得低哑而无力,“我需要你的帮助,更需要大家的齐心协力。我希望自己能创造奇迹,希望上天能眷顾我们,眷顾这些可怜的芸芸众生。”
赵仪极力稳定了一下情绪,低声说道,“我现在赶去夜郎国,还来得及吗?”
“时间虽然紧了点,但应该还来得及。”宝鼎再度想到了隗清,不禁无奈叹息,“如果琴氏家主能陪你一起去夜郎国,成功的把握很大,可惜……”
“你需要夜郎国的什么帮助?”赵仪问道,“你不是说,有大匠相陪,应该也能达到目的吗?再说,琴玥也会陪我一起去夜郎。”
“我们对西南一无所知,对西南的百越诸族也是非常陌生,但夜郎国了解西南,熟悉西南百越诸族,所以能否赢得与夜郎国的合作,直接关系到我们西南远征的成败。”宝鼎望着赵仪,苦笑道,“此趟夜郎之行至关重要,如果琴氏家主能亲自赶赴夜郎,以她与夜郎王室的亲密关系,应该可以说服夜郎王与我们大秦进行全面合作,我甚至希望夜郎国能派出军队,与我们一起远征西南。”
赵仪非常吃惊。说服夜郎国参与西南远征的难度太大了,不要说她本人了,即便是大匠和琴玥也无力做到,只有琴氏家主才能胜任。
隗清出自隗氏嫡脉,又是琴氏家主,隗氏和琴氏是巴蜀力量的代表,而巴蜀则是大秦楚系势力的一部分。现在她又深得武烈侯的信任,是蓼园的核心人物,并因此在短短时间内把琴氏打造成了中土第一巨贾。今日的隗清拥有庞大背景,富可敌国,其权势之大可想而知。这样的人物才有资格代表大秦国,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对夜郎国形成威慑,继而在两国的合作谈判中掌握主动。没有这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根本没办法迫使夜郎国参与西南远征。
“既然琴家姐姐对拯救灾民如此重要,你为什么不对她说清楚,请她先期赶赴夜郎?”
“你知道她和咸阳宫的关系。”宝鼎叹道,“华阳太后没有进陵之前,她的确无法离开咸阳。我可以理解她的难处。”
“但这关系到百万生灵的存亡。”赵仪更关心自己国人的生死,言辞间当即露出不满。
“对她来说,琴氏的利益高于一切。”宝鼎感觉胸口一阵窒闷,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在人为,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赵仪轻轻靠在宝鼎的肩膀上,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安慰他。远征西南在她看来并不现实,那毕竟是个遥远而陌生的蛮荒之地,对解决灾民的生存似乎没有直接帮助。当前最急迫的事情是渡江南下,把一部分灾民分流到楚国的长沙,以缓解东南郡县的重压。虽然这样做肯定会导致大量灾民的死亡,但总比所有人都死于非命要好。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宝鼎也没有能力拯救百万灾民,在赵仪看来,宝鼎如果能救活一半灾民,那已经是奇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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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南下一千里就是楚国旧都郢(ying),现在这座古都改名江陵,是南郡首府所在。
魏起、甘罗、曝布、熊庸和东南部分军政官长,还有大匠琴唐、墨者马骕、姜平等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武烈侯。
宝鼎一边与众人寒暄,一边从大家憔悴不堪的脸上看到了惶恐和焦虑,心里不由地异常沉重,看样子,东南形势远比自己想像的恶劣。
在临时军帐里,魏起和甘罗先后向宝鼎详细禀报了东南局势。
西南策略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转徙灾民,把灾民从大河转徙到大江,距离两千余里。虽然上至咸阳,下至护军府和中原、东南两地的郡县,对此事的难度都做了充分的估计,但面对汹涌而至的灾民大潮,大家还是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大秦这位巨人也遭受到了一次可怕的冲击。
在这种情况下,西南策略的核心已经被绝大多数官吏自动地放弃了。
西南策略的核心是拯救灾民,而终极目的是利用这些灾民开拓西南,但事实上这是一种妄想,大秦没有能力做到,所以很多人认为,西南策略就是一个骗局,其真正的目的是转嫁灾难。咸阳和武烈侯竭尽全力转徙灾民,是想保住中原,同时把导致百万生灵死亡的责任推给楚国。如果不转嫁灾难,大秦不但要丢失中原,还要承担饿死无辜生灵的骂名,因此付出这种惊人的代价还是值得的。
“我们已经调用了大江南北的所有船只,还有半数水军战船,正在日夜不停地向江南运送灾民。”魏起神色凝重,大概因为过度疲劳,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但是,运送速度还是太慢,远远达不到我们的要求,这导致江陵一线的局势越来越紧张。”
“墨家正在组织人力日夜赶制渡江巨筏,以增加运送力量。”甘罗接着魏起的话说道,“现在出现了新问题。随着灾民的增多,各种弊端全部爆发,粮食不够,疾病横行,人心慌乱,谣言满天飞,别有用心的人更是利用这个机会唆使和鼓动灾民拒绝渡江,甚至暗中抢劫杀戮,蓄意闹事。”
宝鼎抱着双手坐在案几后面,始终保持沉默。
“武烈侯,当务之急是加快运送速度,把更多的灾民转移到江南,否则江陵危矣,东南危矣。”魏起继续说道,“为了防止灾民暴乱,我只好把军队全部集结在江陵一线,以防万一。”
宝鼎微微皱眉,“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把军队部署到江南,更没有做好攻打长沙的准备?”
魏起苦笑,“武烈侯,我们的兵力严重不足,只能确保东南稳定,根本没有多余兵力去打长沙。”
“另外,粮食也严重不足。”甘罗连连摇头,“目前的粮食只能维持灾民的基本生存。为了最大程度的节约粮食,现在就连军队都是一天一餐,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没有实力攻打长沙。”
宝鼎笑笑,摇摇头,“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军帐官长们一个个垂首不语。
“我在中原就对你们说过,西南策略是死里求生之策。”宝鼎的语气逐渐冷森,“我们没有足够的军队,也没有足够的粮食,但我们背负着拯救百万生灵的责任,这时候怎么办?等死吗?”
“抬起你们的头!”宝鼎一拳砸到了案几上,“都给我把头抬起来!”
官长们骇然心惊,齐齐抬头望向宝鼎。
宝鼎缓缓站起来,手指北方,“匈奴人有什么?告诉我,匈奴人有什么?”宝鼎厉声咆哮,“匈奴人什么都没有,只有顽强的求生意志,为了活着,他们南下中土,他们烧杀掳掠,为了充饥,他们吃人肉,喝人血。”
“现在我们也要找一条活路,我们应该怎么做?哀求咸阳给我们军队?哀求大王给我们粮食?哀求上苍赐给我们奇迹?绝无可能。咸阳不会给我们军队,大王不会给我们粮食,上苍更不会赐给我们奇迹。”
“我们还有什么?”宝鼎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我们只有这副臭皮囊,只有求生的意志。现在我们和山林里的野兽有什么区别?我们和大漠上的匈奴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和野兽一样,和匈奴人一样,要生存,要活下去,所以我们要去战斗,要去烧杀掳掠,即便是人吃人,也要杀出一条活路。”
宝鼎的声音在大帐里阵阵回荡,猛烈地冲击着官长们的心灵。
“没有求死的勇气,也就没有活着的意义。”宝鼎挥动着手臂,大声吼道,“我不要懦夫,也不要胆小如鼠之辈,我只要勇士,敢于直面死亡的勇士。怕死的都给我滚,不怕死的就留下,随我一起渡江作战,给我杀出一条活路。”
曝布、熊庸等人齐齐跪倒,轰然发誓,“愿与武烈侯生死与共。”
魏起、甘罗等人则是暗自苦叹,这就是武烈侯,疯狂的武烈侯,而武烈侯之所以迅速崛起,就在于他的疯狂。没办法,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既然武烈侯要疯狂,那也只有随之一起疯狂,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了。
“传我命令,大军即刻渡江,以最快速度攻击长沙。”宝鼎毫不犹豫,断然下令。
“告诉灾民们,随我一起渡江作战,杀出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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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来了,惊天一吼,一切都变了,把人变成了野兽。其实仔细一想,无论是武烈侯还是灾民,都没有退路,要想活着,就得像野兽一样去厮杀。只有杀戮,只有以命换命,只有人吃人,才能赢得生存的机会。这是生存法则,这个法则本来就血腥而残忍。
一夜之间,江陵的气氛变了,哀鸿遍野变成了杀气腾腾,无助等死的人变成了咆哮的野兽。
军队动了,一支支军队火速开赴渡口,“到江南去,到江南杀出一条活路”,震耳欲聋的吼声震撼了天地。
大秦将士的热血沸腾了,灾民们的求生意志也再一次被点燃,军民们的目标同时指向了江南,指向了那块可以带给他们一条活路的神秘土地。
渡江的速度骤然加快,渡江的人群更是铺天盖地。
深夜,行辕里灯火辉煌,军政官长们聚集在一起,商讨攻打长沙之策。此时此刻,再没有人去关心军队的数量、粮食的多少以及东南所面临的紧张局势了。
攻击,杀戮,就像匈奴人一样去烧杀掳掠,那所有的难题,所有的矛盾都能解决。
人终究是要死的,无辜庶民终究要在这场灾难中付出惨重的代价,即便集整个中土之力去拯救这场灾难,也无法避免大量生灵的死亡。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为何不在死亡之前来一次最后的疯狂?
荆轲悄悄走近被官长们围在中间的宝鼎,附耳说了两句。宝鼎面露惊喜之色,匆忙随着荆轲走进了偏帐。
偏帐里站着一位中年人,竹冠布衣,朴实无华,从容自如。
“这位就是赵国盖聂。”荆轲恭敬介绍。
盖聂微微躬身,两眼紧紧盯着武烈侯,仿佛要洞穿他的内心。
宝鼎仔细打量着盖聂。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盖聂的大名就在他的耳畔不断响起,对这位名震天下的剑道大师,宝鼎可谓仰慕已久。
“大师从河北而来?”宝鼎伸手相请,一边撩衣坐下,一边笑着揶揄道,“大师打算取我颈上人头?”
盖聂目露悲色,“天灾人祸,不得不背井离乡,南下求生。”
宝鼎诧异地看着他,“大师也要背井离乡?”剑道大师盖聂,那是何等人物?竟然在大灾之下无力求生?匪夷所思的事。
荆轲叹了口气,“聂兄一生追求剑道真谛,从不依附于权贵,家中一贫如洗。”
这话宝鼎却是不信。据黑冰所报,盖聂虽然住茅庐,耕薄田,但门下弟子众多,折交下交的权贵更是不知凡几,家中即便一贫如洗,那也不过是隐者大贤的一种锤炼方式而已。以他的身份地位,河北大灾尚不至于逼得他背井离乡南下求生。不出意外的话,盖聂名为逃荒,实为救助灾民。以他的实力,关键时刻揭竿而起,带着灾民发动暴乱还是绰绰有余。以暴制暴,也算救世之道。
“大师既然来了,那必定有话要说。”宝鼎不想浪费时间,直言不讳地说道,“请大师指教。”
盖聂稍加沉吟,问道,“武烈侯转徙灾民,是杀人还是救人?”
宝鼎冷笑。他现在很反感某些所谓的大贤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与他说话。大贤有名无实、夸夸其谈、钓名沽誉的多了,如果不是盖聂,宝鼎甚至连见都不想见。
荆轲感觉到宝鼎的不满,目露恳求之色。他欠盖聂的,所以当盖聂找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宝鼎根本不想回答这种废话,正想反唇相讥,忽然看到荆轲的恳求之色,心中忽然一软,想到盖聂终究还是为了灾民而来,设身处地从盖聂的角度想一想,也不能怪盖聂口气不善。
“如果我不转徙灾民,中原就会乱,中原一乱,灾民活不下去,中原人也会死伤无数。”宝鼎叹道,“我如果什么都不做,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无辜生灵将不计其数。请问,难道大师忍心看到中原人为河北人陪葬?”
盖聂脸色微变,半晌无语。他是赵人,是河北人,他一门心思想着救助自己的同胞,自然也就忽略了他人的苦难。宝鼎这句话让他哑口无言。
“武烈侯转徙灾民于江南,岂不是让楚人为河北人陪葬?”
“中原多少人?江南多少人?”宝鼎问道。
“中原人现在是秦国子民,所以你要救他们,而江南人是楚人,所以就该死,是吗?”
宝鼎眉头微皱,“我的话你听不懂?这么说吧,河北灾民进入中原,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中原至少有两三百万人为他们陪葬。我把河北灾民转徙江南,因为江南人口稀薄,更没有齐国这样的强敌随时会杀进来,那么最多也只有四五十万人为他们陪葬。请问,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作何选择?”
盖聂再度无语。
“武烈侯把灾民转徙江南之后,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江南之地广袤,除了大江一线人口较多外,其南部都是蛮荒之地,居住的都是百越诸族。”宝鼎耐心地解释道,“江南南部人口少,土地肥沃。我们把灾民迁徙过去后,大力垦荒,一年之后这些灾民就能自给自足。”
“一年之后?”盖聂苦笑,“那么在这一年里,灾民怎么活?”
“一部分垦荒,一部分继续南下作战。”宝鼎说道,“以战养战,这就是生存之道。”
“以战养战?”盖聂长叹,“最后能活下来多少?”
“我是人,不是神。”宝鼎冷声说道,“我只能竭尽所能,救一个算一个。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救活更多的人,我可以无条件接受。”
盖聂沉思良久,苦叹道,“这真的可以救活他们?”
宝鼎没有回答。他有信心救活灾民。
当年秦王政在长安君兵变后,把上党屯留之地三十万庶民迁徙到陇西的临洮,这次迁徙成功了。统一后,始皇帝又曾在中原迁徙数十万人口到北疆的河套,到西南边陲,也成功了。一百多年后,汉武帝再一次迁徙数十万人口到河套,同样成功了。
迁徙虽然付出的代价很大,但最终还是会成功,这总比让无辜生灵活活饿死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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