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灾难改变了一切。
人在老天面前就如同草芥蚁蝼,没有丝毫抵抗力。盖聂算是人中之龙,剑技无敌于天下,但灾难来临,一样难以幸免。未来是什么?他和所有灾民的想法如出一辙,未来就是活着,至于王国和家园,在他们眼里都是天上的浮云。
宝鼎描绘了他们的未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历经磨难活下来的人,将在一块受到上苍眷顾的神秘土地上安居乐业。
“渡江吧。”宝鼎最后说道,“只有渡江南下才能找到一条活路。大江以北,乃至大河南北,都受到了上天的诅咒,灾难、战争、疾病和贫穷如同千斤枷锁捆住了所有的生灵,痛苦将一代代永无止境地延续。这世上唯一的乐土就在西南蛮荒,就在那些还没有遭到上天诅咒的地方。只有在那里,芸芸众生才能找到安宁和幸福。”
盖聂面对武烈侯的坦诚,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上天震怒,降下灾难惩罚苍生,妄想平安度过绝无可能,河北人肯定要付出代价,而河北人妄想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上,也是绝无可能。度过灾难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力更生,就是杀出一条活路。武烈侯给他们指引了一条活路,并且义无反顾地带着他们与上天做殊死搏斗,这已经难能可贵了。
“武烈侯,除了带着灾民渡江南下,我还能做些什么?”盖聂真心诚意地问道。此时此刻,选择与武烈侯合作,才能救助更多无辜的苍生。
宝鼎沉吟不语。他现在的确需要像盖聂这样的人把灾民组织起来,把百万灾民的力量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来,这样才能令行禁止,才能如臂指使,才能以最快速度最高效率实施西南策略,如此才能挽救更多生命。
看到宝鼎犹豫不决,盖聂拱手说道,“武烈侯曾发誓,要与灾民患难与共,生死与共。我也是个灾民,我愿与武烈侯同生共死,所以请武烈侯相信我,只要我能做到,即便赴蹈汤火也在所不辞。”
宝鼎的目光转向荆轲。荆轲郑重点头,“大师就是为此事而来,请武烈侯成全。”
宝鼎考虑良久,问道,“像大师这样,毅然抛弃家园,与灾民同生共死,在灾民中深孚众望的人有多少?”
盖聂抚须叹道,“很多,我认识的很多朋友都和灾民在一起。”
宝鼎再次望向荆轲,“张良也在吗?”
“他没来找我。”荆轲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就藏在灾民中,竭尽全力拯救灾民。”
宝鼎又想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心,把赵高请了过来,叫赵高把大江南北的形势、西南策略,还有当前急需解决的一系列问题做了一番详细解说。
盖聂一边凝视细听,一边颇为感慨。这些都是最高机密,但武烈侯毫不犹豫,全盘相告,可见其救助灾民的诚意。如果武烈侯没有救人之心,何必大费周章与自己虚于委蛇?传言不可信,眼见才为实,武烈侯果非常人。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急需什么了。”宝鼎待赵高说完之后,神色凝重的对盖聂说道,“现在我必须以最快速度夺取长沙郡,然后必须以最快速度在长沙郡安置灾民。我需要灾民听从指挥,遵从命令;需要灾民们齐心协力,与我同舟共济;更需要他们在安置地点积极自救,搭建茅庐,垦荒种地,想方设法活下去。”
“我们现有的粮食非常有限,无法维持到秋收之后,所以必须拿下长沙郡以补充粮食。”宝鼎继续说道,“秋收之后,巴蜀和东南两地的粮食就能及时补充过来,长沙本地也能挤出一部分粮食,但这些粮食还是有限,满足百万灾民的需要,所以,我们必须开辟西南战场,继续向南攻击,以战养战。”
盖聂听到这里,沉重的心情已有所缓解,脸上的悲戚之色也渐渐变淡。
按照这个策略实施,长沙的楚人不会因此而遭受劫难,最多也就是和灾民过一段饥寒交迫的艰难日子,而南下的灾民至少可以活下来一半,唯一面临死亡威胁的就是远征大军。西南战场必须开辟,大军必须南下远征,他们的离去事实上就是让留守的人活下来,否则大家都得饿死。
真正要杀出一条活路的是这支远征大军。远征西南是开疆拓土,开疆拓土的功绩非常大,咸阳更是开出了丰厚的报酬,他们即便战死在远征战场上,也能给家人留下一笔不菲的财富。
“武烈侯,你需要多少军队?”盖聂问道。
“越多越好。”宝鼎苦笑道,“你不要怨我,我只能先救老弱妇孺,尤其是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变成食物。当然,垦荒也需要劳力,所以每家每户可以留一个劳力。”
“何时募兵建军?”盖聂追问。
“渡江的同时。”宝鼎说道,“灾民乘船渡江,给我们赢得了建军的时机。每渡江五万人则建一镇,每镇青壮建军,保护老弱妇孺。”
盖聂吃惊地望着武烈侯。他万万没想到,武烈侯高明如斯。灾民从中原呼啸南下,如滚滚洪流,气势惊人,根本不存在分流的可能,至于募兵建军,更是想都不用想。但渡江南下把这些难题全部解决了。
乘船渡江,灾民全部被拆分。到了对岸,灾民形成不了洪流,只能任由秦军摆布。五万人一方镇,五万手无寸铁的灾民,只要五百全副武装的秦兵就能彻底控制他们,生杀予夺,如此一来,百万灾民就被秦军分割了,他们就像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驱使。
“武烈侯之才当真是神鬼莫测。”盖聂惊叹道,“怪不得你要南下,你要渡大江,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宝鼎以手抚额,一脸的无奈,眼中更是露出深深的疲惫。
“混乱意味着死亡,只有把灾民组织起来,让他们遵从命令,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死亡。”宝鼎说道,“长沙郡是我们的希望之地,我们的目标是夺取长沙的控制权,安置灾民,而不是把长沙变成废墟,把转徙变成浩劫,让更多的人死于非命。”
“但是……”宝鼎口气一转,忧心忡忡地说道,“目前我们距离这个目标还很远,灾民随时可能失控,而你的到来,可以帮助我们有效解决这个危机。”
“请武烈侯吩咐。”盖聂当即拱手为礼,“盖聂必当竭尽所能。”
“你有多少人?有多少亲信子弟?有多少通晓事理可堪大用的门徒?”
“随我一起南下的有两百多人。”盖聂毫不犹豫地说道,“其中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弟子,还有我的至交好友。另外我还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联系到很多朋友,他们都像我一样,因为不愿意舍弃这些无辜灾民而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家园。”
宝面露喜色,用力一挥手,“召集他们,告诉他们西南策略,然后把他们分派到各镇出任统率,请他们配合各镇的墨家子弟,在最短时间内把我们的全部计策告诉灾民,务必让每一个灾民知道自己所面临的艰难处境,知道自己的生存之路在哪,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
盖聂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武烈侯。
荆轲和赵高也是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武烈侯。
“现在各镇的墨家子弟都来自大秦,河北人不相信他们,这可以理解。”宝鼎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河北人,你们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们一起南下逃荒,你们在灾民中深孚众望,他们信任你们,同样的话从你们的嘴里说出来,效果大相径庭。”
“武烈侯,这可是机密。”盖聂说道,“这等机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宝鼎摇摇头,正色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不就是想知道生存之路在哪,想知道希望在哪吗?现在我把机密告诉你了,你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生存了,知道希望在哪了,所以你的态度变了,你愿意放弃所有的仇怨,全心全意配合我,帮助我。既然你在知道机密后马上就信心大增,马上就转变了态度,那么可以想像,当所有的灾民都知道这个机密后,都知道自己的生存之路应该怎么走,都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后,他们会怎么做?”
盖聂楞然,久久无语,目光中的敬佩之色越来越浓。疯狂的武烈侯,疯狂的举措,但谁敢说他的疯狂是错误的?
荆轲和赵高本想劝阻,但听到宝鼎的话,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我发过誓,我要和灾民患难与共,要和他们生死与共。”宝鼎的声音稍稍有些激动,“什么叫患难与共?什么叫生死与共?信任,他们信任我,我就要信任他们,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我,我就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我就应该告诉他们如何去生存,如何去战斗,如何去找到自己的希望。”
“机密?这也叫机密?”宝鼎冷笑道,“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机密,但对于灾民来说,这不叫机密,这是他们生存的权力。把权力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选择生存之路。”
“灾民们也是人,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智慧,他们勤劳,诚恳,善良,坚强……为了生存,他们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宝鼎用力挥动着手臂,大声说道,“历史是他们创造的,奇迹也是他们创造的,相信他们,他们会给我们一个辉煌的未来。”
盖聂俯身跪拜,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封君心悦诚服。有勇气出手拯救百万灾民,这本身就要非凡的勇气,或者说需要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狂,但武烈侯不但疯狂,更具理智,这大概就是武烈侯屡创奇迹的原因吧。
“要快,要不分昼夜去办这件事。”宝鼎嘱咐道,“你既然承诺了,我就指望你了。我们能否以最快速度占据长沙,能否以最快速度安置灾民,能否在最短时间内开赴西南作战,能否拯救更多人的生命,就看我们能否在这短短时间里给灾民们指明一条生存之路,给予他们未来的希望。”
盖聂神色决绝,一口答应,当即拜别武烈侯。
宝鼎送他出了军帐,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了那面金质黑鹰令牌。
盖聂虽然不认识,但看到荆轲和赵高脸上的吃惊之色,自然知道这面令牌的份量,心里顿时忐忑,接还是不接?
“此事不仅仅关系到西南策略成功与否,更关系到百万灾民的生死。”宝鼎说道,“我希望你能暂时做我的客卿,我授你最大权限,这可以确保我们的计策顺利实施。”说着宝鼎把金牌递了过去,“你接下这面金牌,我就授权你组建河北军,由你出任河北军统率,让荆轲做你的裨将,如何?”
盖聂骇然心惊,目瞪口呆。这个冲击太大了,武烈侯的气魄也未免过于惊人,仅仅见了一次面,短暂地交谈了几句,武烈侯竟然就信任自己,愿意与自己共同承担拯救灾民的重任。
荆轲和赵高更是面面相觑,一脸的震惊之色。武烈侯是不是太疯狂了?是不是太霸道了?如此大事,也不经商议就擅自做主,独断专横,部属们心里怎么想?一旦失败了,或者出现不可挽回的错误,那结果可是不堪设想。
宝鼎目光炯炯地望着盖聂,目露挑衅之色。敢不敢接?
盖聂的心终于乱了。自从剑道大成以来,他就心如止水,但今天武烈侯却把一块大石头扔进了他的心湖,溅起冲天大浪。这是怎样的一块大石头?百万人的生死啊。只有迎接挑战才能赢得突破。盖聂毕竟是一代大师,他仅仅迟疑了片刻,便坚决地接过了金牌。
宝鼎长长吁了一口气。有盖聂相助,西南策略总算有了些胜算。以盖聂在河北的声望,以他强大武技做保证,灾民在绝望之刻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会遵从他的命令,如此不管是攻打长沙安置灾民,还是组建河北军南下远征,应该都比较顺利。上天眷顾。
“拟写奏章,连夜禀报咸阳。”宝鼎对赵高说道,“先去大帐,把大师的事情说一下,然后我陪大师与众位官长见面,共议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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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是名震天下的剑道大师,荆轲是声名显赫的大剑客,两人都是武烈侯的客卿,临危受命担此大任没有问题,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行险一搏了。
武烈侯的决定破天荒地得到了军政官长们的一致拥护,无论是魏起还是甘罗,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事实是残酷的,对渡江之后的事情,大秦的这些官长们都没有信心,即便武烈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们也誓死追随,但那纯粹是没有退路之下的一种无奈选择,是死是活博一把了,心里还是彻底放弃。看到密密麻麻像蚁群一样的灾民,看到空空如也的粮仓,谁敢说自己可以拯救生灵?除了疯狂的武烈侯。
从制定西南策略开始,武烈侯就在疯狂中翩翩起舞,根本无视事实。今日也是一样,把突然出现的盖聂当作了救命稻草,授权他组建河北军,看上去西南策略似乎正在走上正轨,但饥肠辘辘的灾民现在就像饿极了野兽,一旦爆发,谁能控制?
双方共商大计,拟定详细部署。曝布和熊庸即刻渡江,率军杀进长沙。盖聂和荆轲召集人手,随后渡江,配合先期赶到江南的军政官员一边组建方镇,一边组建河北军。
方镇事实上就是灾民营,但因为有了管理机构,灾民在得到更多保障的同时也能发挥他们的群体作用。进入西南后,灾民就以方镇为单位进行安置,垦荒屯田,生产自救。另一方面,方镇还能为军队提供兵源。
先建方镇,把灾民组织起来,把混乱的形势扭转为有序的局面,最大程度地发挥灾民的力量。方镇组建好了,就可以组建军队,利用青壮灾民去开疆拓土,在进一步分流灾民的同时也让他们自己去创造未来。
宝鼎亲自把盖聂和荆轲送出了军营。
荆轲心情很复杂。像他这样的人在人世间拼搏,说到底还是为了功名。荆轲有名声,但没有功绩,原因很简单,寒门出身的贤才,又有几个人能得到君王的赏识做一番大事?像苏秦、苏代兄弟那样一门显贵的例子,在中土空前绝后,所以寒门贤才大都以依附权贵而生存。权贵沽名钓誉的多,干事的少,招揽客卿很多时候就是为了装饰门面。这世上郁郁不得志的贤才何其之多?荆轲也是如此。廉颇、李牧无一不是翻云覆雨的人物,但荆轲在他们的眼里,最多也就是个值得信任的贴身护卫而已,从来不会给荆轲一展抱负的机会。
武烈侯对荆轲却是另眼相待,短短相处几个月之后,就让荆轲独当一面,给他展示才能的机会。如此大气魄的权贵,也算是当世罕见了。
“武烈侯,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注意安全,多多保重。”荆轲低声说道。
“我身边还有无畏,还有锐士,你不要担心。”宝鼎笑道,“前几天送走了遏云先生,今天又把你送走了。你们都是大才,值此危难之刻,务必竭尽所能去拯救苍生,否则岂不辜负了一身所学?”
荆轲想说什么,但觉得都是废话,把事情做好了,把人救活了,这就是对武烈侯最好的回报。
“临行前,我有件事托付你。”宝鼎说道,“找到张良。他才智出众,可以给你很大助力。”
“你要见他吗?”荆轲问道。
宝鼎想了一下,微微点头,“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带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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