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面露笑容,眼里更是掠过一丝得意之色。
他最担心的就是匈奴人在秦军主力进入代北之后,毅然放弃攻打代北,那他的全局谋划就失去了实施的最基本条件。现在有非常熟悉匈奴人的司马尚对代北局势做出了预测,而这种预测的局势发展正是他所希望的,这令他的担忧当即减去了几分,对自己谋划的成功更具信心。
司马尚等代北统率看到宝鼎轻松而自信的笑容,心里的阴霾顿时有所消散,隐隐约约把握到了一丝宝鼎的心思。宝鼎就像昔日的李牧,对南北大势有迥然不同的理解,两人都极度重视匈奴人对中土的威胁,为此不惜代价增强代北的实力,而由此带来的弊端就是与京都的矛盾日益增大以致于最后自相残杀甚至兵戎相见。
不过宝鼎和李牧不同,宝鼎是宗室,身份过于敏感,尤其楚国宗室熊负刍的篡位对今日诸侯国的影响非常大,各诸侯王为了防患于未然,都会设法限制宗室的权力,而秦王政肯定也要想方设法遏制宝鼎实力的膨胀。这对兄弟对大秦权柄的争夺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未来代北势必要成为这对兄弟浴血“厮杀”的战场。
这对代北人有利。宝鼎和咸阳斗得越厉害,就越需要代北人的支持,而代北人有了宝鼎这座靠山,生存和发展都不再是问题。
“不要考虑中原的事。”宝鼎笑道,“即便中原局势紧张,那也是咸阳应该操心的事。”接着他转头望向蒙恬和司马断,问道,“刚才安平侯谈了他对代北战局的设想,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蒙恬和司马断互相看看,彼此都明白武烈侯的意思。武烈侯要用代北军扭转战局,而北疆军则全力相助,至于正从中山赶来的中原主力则在确保代郡安全的基础上,对代北军严加防范,以防万一。
“我同意安平侯对代北战局的看法。”蒙恬说道,“匈奴人一旦接到中山大战结束的消息,知道赵国已灭,燕军已退守易水长城,必定会估猜到我大军主力正急速北上,如此一来匈奴人为避免与我大军决战,肯定要改变攻击策略。假如匈奴人由攻转守,局面则对我不利。所以我和安平侯的看法一致,马上集中兵力,在青陂、白登一线给匈奴人以重创,然后与雁门南线大军形成夹击之势,迫使匈奴人向云中方向撤退。”
宝鼎微笑点头,目光在司马尚、野狐、青狼三人的脸上转了一圈,似有迟疑,但旋即又下了决断,“这一仗由安平侯指挥,请安平侯马上率军赶赴青陂战场。”
司马尚毫不犹豫,当即应诺。
宝鼎手指蒙恬和司马断,“你们受安平侯节制,遵从安平侯的命令,如有违抗,严惩不贷。”
蒙恬和司马断轰然应诺。代北军武力强悍,军中又以精锐骑士为主力,而北疆军连番苦战,虽然损失不是很大,但人疲马乏,根本没有反击匈奴人的实力,这一仗理所当然由代北军主攻,北疆军为辅,两军联手作战。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宝鼎笑着问道,“如果安平侯需要我亲临前线,我可以随代北军一起行动。”
司马尚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向蒙恬和司马断。那意思很明显,武烈侯是否亲赴前线,关键不在于代北军是否信任武烈侯,而是北疆军是否信任代北人,如果北疆军不予配合,甚至背后下黑手,这一仗就没有胜算。
蒙恬冷笑,拱手为礼,“请安平侯记住,当匈奴人杀进雁门的时候,是我们保护了代北人。”
司马尚脸色微僵,野狐和青狼也是神情略滞。当他们的族人需要保护的时候,他们却在河北与秦人交战,而秦人并没有因此报复他们的亲人,也没有抛弃他们的族人,而是不惜代价阻击匈奴人,把他们的族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这份恩情重逾千钧,他们要报答,为此,他们要信任秦人,要把自己的后背交给秦人,以此来赢得秦人的信任,如果始终怀着戒备之心,始终把秦人当作敌人,那这一仗肯定要败。
司马尚暗自叹息。怪不得宝鼎要留在代城,并且把指挥权交给了自己,原来是为了让代北将士在重压之下,不得不放下仇怨,把自己的后背交给秦军。在代北军和秦军之间,代北军显然处于弱势,但正因为弱势,他们就必须非常决断地放弃仇怨,否则,两者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尖锐,最终肯定要发生冲突,而一旦双方大打出手,武烈侯即使有很高的威信,也无法冒着得罪所有秦军将士的危险继续庇护代北军。
代北军能否生存下来并取得发展,关键不在于他们能否击败匈奴人拿到战功,而是能否放弃仇怨,先把自己的后背交给秦人,先赢得秦人的信任。
司马尚神情凝重,恭恭敬敬的躬身致礼,“这一仗代北人一定会冲在最前面,我们的后背就交给两位将军了。”
野狐和青狼也紧随司马尚之后,深深一躬,“代北人将拿着匈奴人的头颅报答两位将军。”
代北人的表态让蒙恬和司马断松了口气。武烈侯以青陂一战的胜负,以代北的安危来逼着他们让步,两人可以让步,但前提是代北人必须先让步。战场最高指挥者如果不相信他们,他们的让步可能会给北疆军带来灾难。侥幸的是,代北人审时度势,体谅和理解武烈侯的苦心,理智地选择了合作,选择了利益最大化。
蒙恬和司马断也表了态,愿意与北疆军冰释前嫌,携手合作,并肩作战。
宝鼎鼓掌相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匈奴人岂是你们的对手?青陂一战,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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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北军修整三天,然后急速赶赴青陂战场。
宝鼎不是不想去战场坐镇指挥,假如他亲临前线,代北军和北疆军之间的矛盾会被最大程度地压制,两军之间的配合也会更默契,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也更小,但青陂一战与整个代北局势的发展相比,后者更为重要,因为后者不仅关系到中土大势的变化,更关系到未来大秦的命运。
代北先有地震,后有匈奴人的入侵,天灾人祸一起爆发,生灵涂炭,其创伤之严重与河北相差无几。
如今河北的战事算是结束了,只要王翦措施得当,政策执行到位,能够让河北农耕迅速恢复并在秋天获得收成,那么河北形势就能扭转,但代北不行,代北过于贫瘠,而代北的战事短期内根本看不到结束的可能。退一步说,就算代北战事结束了,但以代北自身的能力,短期内若想恢复元气,无疑于痴人说梦,代北只有依靠大量的援助才能度过难关并逐步开始恢复。
宝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而他若要完成自己的代北策略,首要条件就是让代北从地震和战乱的双重打击下恢复过来,否则必定一事无成。
幸运的是,中山大战结束的时间比预期的要早,中原局势也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提前进入岌岌可危之态,而咸阳也在他的说服下给予了一定的支持,这给了宝鼎逆转代北战局的时间。时间对他来说太宝贵了。
宝鼎书告句注要塞的羌廆,请他配合青陂大战,不要再隐藏实力了,把十二万大军全部投出去进行反攻。
青陂大战能否赢得预期胜利,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南线的配合。南线打得猛,反击犀利,必能拖住大量匈奴人,同时也让匈奴人意识到战局出现了重大变化。假如匈奴人迟迟得不到中山大战的准确消息,那么他们对战场上的变化必定有不同的猜测,而这些猜测会影响到匈奴人对战局的判断,在决策上会有犹豫,这就给了秦军击败匈奴人的机会。
不过这个机会稍纵即逝,秦军若想把握住,还是有相当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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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端和、王贲、章邯率军抵达代城。
宝鼎把代北战局做了一番介绍,“北线的司马尚、蒙恬正在青陂、白登一线展开反击,南线的羌廆也将在近期发动全面进攻。考虑到匈奴人把其主力放在南线,试图攻占句注要塞杀进太原,以夹击我长城一线,所以我认为,即便匈奴人接到了中山大战已经结束的消息,也未必马上在攻击策略上做出改变,他们可能继续加大南线的攻击力度,以诱使我中山战场上的主力迅速转战太原,从而迫使我们放弃代北。”
杨端和等人连连点头,同意宝鼎的这一分析。
秦军在中山战场连战数月,无论是体力还是钱粮,损耗都非常严重,假如马上进入代北作战,大军的粮草辎重肯定难以供应,毕竟翻越太行山太难了,如此秦军主力无法发挥其战斗力,匈奴人以一部分兵力就可以与秦军形成对峙,其主力则可以继续攻打句注要塞。太原方向的秦军兵力十分有限,只要突破了句注要塞,匈奴人的策略就成功了,而秦军不但丢掉了代北,还丢掉了长城防线,让匈奴人占据了整个北部边疆。
匈奴人对秦军在太原的防守兵力估计错误,这是一个致命错误,而这个错误足以让匈奴人付出惨重代价。
“这个地方叫平邑。”宝鼎指着地图说道,“它位于治水北岸,是代郡西部的一座小城。目前楼烦、林胡等诸种部落在此驻守。”宝鼎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治水河向西滑动,“在它西面一百多里处是班氏城,代北地方军正在此处与匈奴人厮杀。”
代北地方军也是代北军的一部分,被李牧留下来戍守代郡。赵王杀了李牧,把代郡割让给秦国后,这支军队被秦军解散,遣返回家。这次匈奴人入侵,雁门、代郡两地的青壮庶民再此被召集起来戍守家园。
“班氏和平邑两地的军队加在一起不足万人,但因为有山川之利,成功阻挡了匈奴人的进攻。”
“由班氏再向前一百余里就是金沙滩。”
宝鼎的手指重重点击在地图上,“拿下金沙滩,切断南线匈奴人的退路,与羌廆的大军实施南北夹击。你们有十万大军,羌廆有十二万军队,足以给匈奴人沉重一击。”
杨端和、王贲和章邯俯身望着地图,神色凝重,都没有说话。
“这条路好走吗?”杨端和问道。
宝鼎摇头,“放弃大兵,放弃战车,带上足够的干粮,轻装前进。”
王贲浓眉紧皱,低声说道,“没有车阵,仅靠步军战阵与匈奴人的骑兵进行厮杀,我们的损失难以想像。”
“如果陷入苦战,双方相持不下,大军的粮草武器如何补充?”章邯也担心地问道。
宝鼎笑着点点头,“我没有粮草武器给你们,所以你们要速战速决,然后从太原方向得到军需补充。”
王贲正要说话,宝鼎摇手阻止,“这一仗怎么打是你们的事,我只要结果,我要的结果是……”宝鼎抬起手,从地图上的青陂用力划下,终止于句注要塞,“把这条线给我打通,把匈奴人赶到苍头河一带。也就是说,未来十天内,我们要夺回半个雁门郡。”
王贲和杨端和、章邯互相看看,彼此心领神会。这一仗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虚张声势,只要把匈奴人赶到苍头河一带就行了。
“接下来呢?”王贲问道,“与匈奴人决战?”
“你认为匈奴人愿意与我们决战?”宝鼎笑着问道。
王贲断然摇头,“匈奴人有燕人的帮助,对中土大势一清二楚。不出意外的话,匈奴人会以重兵相胁,把我主力拖在代北,以等待中原局势的变化。”
“燕人?”宝鼎冷笑,“恐怕现在给匈奴大单于出谋划策的不止是燕人,还有赵国余孽,甚至还有韩魏齐楚等国的叛贼。告诉将士们,如果在战场上抓到这一类叛贼,酷刑伺侯,让他们尝尽痛苦,然后剁碎了喂狗。”
对于宝鼎的愤怒,三人可以理解,但这事愤怒没用,必须想出对策来。匈奴人不愿决战,陈重兵与阴山脚下,对代北虎视眈眈,秦军怎么办?主动出击,则受制于粮草辎重,受制于大秦财赋的不足。与匈奴人长期对峙,秦军还是面临同样的问题。大秦如果放弃代北呢?很明显,长城的作用消失了,从此中土再无安宁之日,而更严重的是,大秦的统一进程就此中断,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用什么办法才能守住代北,才能守护中土?宝鼎拿出了对策,垦荒屯田和迁徙人口,但此策的前提是代北必须稳定,必须先把匈奴人赶到阴山以北去,否则如何屯田?而代北屯田需要咸阳的全力支持,需要大秦财赋的支撑,这就需要一个稳定的中土,大秦必须完成统一大业,这就更难了。
李牧在代北的时候,匈奴人还没有今日的实力,中土也还是诸侯并列,邯郸也还能勉强维持,代北也没有遭受大地震的打击,代北军也没有连续数年南下河北守护邯郸的巨大损耗,所以他还能守住代北,还能固守长城,但如今一切都变了。
今日宝鼎站在代北这块土地上,满目疮痍,代北就是一片废墟,而为了争夺这片废墟,匈奴人带着成群的牛羊呼啸而下,而秦人却只能被动防御,咬牙支撑,至于前景,则是一片黑暗。
“不要去想中原的事。”宝鼎对司马尚说过这句话,现在对王贲等人还是说同样的话,“我们有困难,匈奴人也有困难。大秦面临着中土的统一,匈奴人也在为统一大漠而努力。我们守住代北是为了统一大业,匈奴人攻夺代北何尝不是为了统一大漠?现在我们和匈奴人的主力都在代北,当我们的中原面临危机的时候,匈奴人难道就不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们在中土有敌人,匈奴人难道就没有敌人?”
宝鼎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们统一中土最大的阻碍是齐国和楚国,而阻碍匈奴人统一大漠的又是谁?河西的大月氏和漠东的东胡人。当我们的主力云集代北的时候,齐国和楚国就要乘机攻打中原,那么,当匈奴人的主力云集代北的时候,大月氏和东胡人是不是也要伺机而动?”
王贲三人听到这番话,沉重的心情略有缓解。
宝鼎的意思很明显,现在没有对策,既然没有对策,那就等待,等待时局的变化。中土局势有变化,大漠局势也会发生变化,假如秦军在中土局势的变化中坚持下来了,而匈奴人却没能化解大漠危机,那么代北的机会就来了,秦军或许就能找到对策击败匈奴人,固守长城。
“我们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回半个雁门郡,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复杂了。”王贲告诫道,“匈奴人有成群的牛羊,而代北有丰茂的水草,牛羊靠水草就能活下去,还能繁衍长大,所以匈奴人可以长期坚持下去,但我们呢?我们靠什么坚持下去?三十多万大军吃什么喝什么?这个问题如果不能立即解决,我们恐怕最终不得不放弃代北。”
“我正在想办法。”宝鼎淡然说道,“总会想到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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