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陆瑁抬起眼皮瞟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家奴陆彬,神色不快。
“是真的,家主就在外面候着呢。”陆彬跑得太急,脸上泛着红,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吸着气,神色之间却是不加掩饰的喜色。
陆瑁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大汉公报》,抚着颌下的短须沉吟了片刻,点头道:“请他到堂上坐,上茶,我更衣便来。”
“喏。”陆彬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的去了。陆瑁却在原地坐了片刻,神色中自有几分疑惑。陆逊突然来访,让他有些意想不到。他和陆逊虽说是亲兄弟,可是自从成年之后,他便单立门户了,这些年兄弟之间几乎没有来往。陆瑁对陆逊娶孙秀英,向孙家低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陆逊是家主,他不好说什么,只好以这种方式来表示他的不满。陆逊娶了孙秀英之后,仕途虽然不能说是一帆风顺,但是在陆家的人里面却算是难得的平稳,特别是最近又接替鲁肃成为西线的大都督,可谓是功成名就,然而这些荣耀是陆逊的,陆瑁不想沾光,孙权多次征辟他为官,都被他拒绝了,比起当年的陆绩还要倔强。
自从单立门户以来,他们兄弟有近二十年不来往了,陆逊突然登门,陆瑁觉得十分诧异,他知道,陆逊肯低下头亲自登门,肯定有什么大事。可是,他就是想不出有什么样的大事,居然连陆逊都无法解决,要跑到他的门上来。
陆瑁犹豫了一会,还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得起身换了一件会客的正装,匆匆走到正堂。陆逊正坐在堂上,慢慢的品着茶,陆彬脸上堆着笑容,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陆逊,听到陆瑁的脚步声,他才收起了笑容,恭敬的行了一礼,悄悄的下了堂。
“兄……长。”陆瑁觉得有些别扭,身子僵了一下,还是一躬到底,行了个大礼。
“子璋啊,坐。”陆逊扫了陆瑁一眼,淡淡的一挥袖子,示意陆瑁坐下。陆瑁也没想什么,下意识的就坐在陆逊指定的榻上,等坐好了,这才觉得不对,这里自己才是主人,主人怎么能听客人的安排呢。可是很奇怪,刚才自己好象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这个角色。
他瞟了一眼陆逊,暗自赞了一声。
陆逊今年四十二岁了,可是他保养得很好,皮肤虽然不是很白皙,但是很干净,眉清目朗,神态恬然,自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长年的征战并没有给他带什么变化,他还是那么儒雅,只是一举一动之中增加了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度。
陆瑁皱了一下眉头,正好被陆逊看在眼中。陆逊不露声色的挑了挑嘴角,端起茶杯冲着陆瑁示意了一下:“太湖的茶?”
陆瑁眼神一紧,看了一眼陆逊,心中有些不快。这茶的确是太湖的茶,但不是什么好茶,好茶很贵,他买不起,只能买那些二等、三等的茶,据说这样的茶通常都是卖到北方给胡人喝的。陆逊当然也喝茶,如今喝茶已经成了一种雅事,象陆逊这样位高权贵而又的确风雅的人自然是茶道中的高手,但是他喝的茶都是上等的茶,断不会是陆瑁招待的这种,所以他有些疑问,而在陆瑁听来,这分明有些不屑的意味。
“我一介布衣,只能喝些粗茶,和兄长不能比。”陆瑁冷笑一声,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
陆逊看着陆瑁有些赌气的样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以前的确没有喝过这样的粗茶,不过,很快我也只能喝这样的茶了。”
陆瑁滞了一下,半信半疑的看着陆逊。
“四王盟誓看了吗?”陆逊放下杯子,抬起头,直视着陆瑁。陆瑁点了点头,《大汉公报》和《新山海经》是他生活中难得的奢侈品,上面的每一篇文章他都一清二楚。陆逊提到的四王盟誓,他几乎能背出来,这是他和朋友们最近谈得最多的一篇文章,刚刚他还在重读呢。
“四王相约不再相攻,魏国很快就要北伐,蜀国也在计划征讨南疆,平定益州、永昌的叛乱。蜀大将军张飞近日便要撤回秭归,我也要回建邺了。”
“西线不守了?”陆瑁很诧异,蜀军就这么撤走了?孙权是把张裔送了回去,可是他们就算不打,也不会互相之间不作任何防备吧。
“这个时候,谁敢挑起战事,谁就是和天子和越国过不去,谁敢?”陆逊自嘲的笑了一声,笑声中颇有几分无奈:“就连魏国都不敢和越国明着作对,更何况我吴蜀。”
陆瑁突然笑了,笑得很快意,他明白陆逊的来意了。越国在东海会盟时展示了强大的武力,同时尊奉天子,在道义和实力上都处于无可匹敌的高度,魏蜀国三国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和他作对,所以只能接受停战协议,相约不挑起争斗,所以魏国要北伐了,蜀国要南征了,可是吴国呢?吴国无处用兵,至少在短期内是没有仗可打,那么这些尾大不掉的将军——特别是江东籍的将军们就成了情况最危险的人。没有仗可打,还养那么多兵干什么?接下来孙权肯定会利用各种机会把兵权逐渐的收回去,同时收回去的,还是分给各人养兵的食邑,换句话说,陆逊会是首当其冲的裁撤对象。
这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陆逊的夫人就是越王孙绍的亲姊姊。孙绍的三个姊姊,大姊孙元英嫁给顾家的顾邵,因为顾雍去了洛阳,顾家离开了建邺,她便去了越国,要和儿子顾谭一起,二姊孙玉英嫁了朱治的儿子朱纪,朱治最近已经被孙权架空了,传说朱纪见仕途不明朗,正打算去越国看看情况,而娶了孙秀英的陆逊也没能逃脱这个影响,和孙绍的关系,和顾家的关系,都让陆逊在孙权的心目中打上了阴影。
“大王招我回建邺述职时,让诸葛恪在豫章找一种什么瓷土,说是要开窑烧瓷,这事是和越国合作的,烧出来的瓷全部由越国收购。”陆逊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听不出哪怕一丝的担心,但是陆瑁却听得直皱眉头。孙权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提拔淮泗籍臣子,借此来平衡江东世族,顾雍被他送到了洛阳为丞相,出人意料的是,诸葛瑾却没有如人意料中的那样成为丞相,丞相之位反而是落到了步骘的头上。不过现在听陆逊这么一说,陆瑁明白了,压制诸葛瑾,是为了给诸葛恪机会,父子俩如果都是重臣的话,多少会引起非议,而现在由步骘做丞相,那么提拔诸葛恪的时候,阻力就会小很多,而且这样一来,淮泗势力等于掌握了文武两方面的力量。
孙权把大好的财路安排给了诸葛恪,把陆逊撇到了一边,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一想到此,陆瑁虽然对陆逊不满,却还是担心起来,毕竟这关系到陆家的利益。
“大王不怕我陆家也去越国吗?”
陆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就知道陆瑁虽然很耿介,可是关系到家族的前途时,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他微微的点点头:“所以他虽然要求我精减士卒,却增加了我的食邑。”
陆瑁嘴一撇,没有吭声。增加食邑是好,可是光靠种地是发不了财的,以前陆逊他们之所以能发财,是因为手里有兵,有兵不仅能打仗,能种地,还能经商,现在吴蜀相好,精减士卒,地本来就种不过来,再增加食邑,除了把人更紧的固定在土地上之外,没有其他的好处。
“那……兄长有什么计划?”
“我希望你能去越国。”陆逊淡淡的说道。
“我?”陆瑁二话不说,就连连摇头,很干脆的否决了:“我不能给孙策的儿子做臣子。”
“从叔一家都在越国。”陆逊应声说道。
陆瑁一下子愣住了。不错,陆家和孙家有仇,但是最直接的不是他们这一支,而是陆绩那一支,现在陆绩都心甘情愿的给孙绍卖命了,而且做过越国的御史大夫,现在又是扶南学院的院长,陆绩都能低头,他还有什么不能低头的?以前不向孙权低头,是因为有陆逊承担着陆家的前途,现在陆逊显然已经难以为继了,他们这一支除了他陆瑁,还有谁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陆瑁看着陆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他明白了陆逊这些年来一直隐藏在心里的痛苦,而现在,这些痛苦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避无可避。家族的前途超一切,这是无需商量,也不能商量的。
陆瑁沉默了好一会,这才缓缓的点点头,头低着,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重压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好,你准备一下,过些天就去吴县,和张温一起走。”
“张温也要走?”陆瑁非常吃惊。
“他没说要走。”陆逊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不过,顾家已经走了,他没了希望,不走也得走。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自己转不过这个弯来,你去劝一劝,给他一个台阶下,正好也可以作为进阶之功。”
陆瑁不得不承认,陆逊的心思很周全,他把张温的心思猜得非常准确。
“行。”陆瑁不再犹豫,仿佛要再次肯定似的,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一定把张温劝走。”
“我相信你能做到。”陆逊笑了笑,再次打量了陆瑁片刻,他看得很仔细,似乎要把陆瑁的样子刻在心里,那种专注的目光看得陆瑁十分惭愧,他正要起来说些什么,陆逊却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陆瑁直起了身子,抬起手想要叫住陆逊,张开了嘴,却没有叫出来,片刻之间,陆逊已经消失在门外。陆瑁颓然的坐了回去,怅然若失。
陆瑁没有犹豫,他立刻收拾行装,起程前往越国,在家里收拾细软的时候,他又联系了平时关系很好的陈融、濮阳逸等人,没想到这几个人也有这个心思,一拍即合。他们先到了吴县,找到了张温,张温还有些犹豫,但是被陆瑁一劝说,也没有太坚持,跟着来到了钱唐。一路上,他们看到了很多认识不认识的士子,他们有的是江东本地的,有的则是流落到江东的,甚至还有一些是从江北过来的,听说出四王盟誓之后,他们有的认为吴国已经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有的认为越国对士人的政策更加宽松,越王也比吴王更加礼贤下士,就算不当官,也能在学院里混个差事,做做学问。想法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前进方向却是一致的,就是那些心里本来有些犹豫的,看到这个情景也都坦然了,大家都这么做,说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到了钱唐之后,陆瑁拉着张温先去找陆绩,张温的弟弟张白是陆绩的女婿,到了这里,当然先要去拜见一下。没想到他们却扑了个空,陆家在钱唐的府第已经换了主人,他们一问,才知道陆家早在一年前就全家搬到朱崖去了。他们随即又找御史大夫顾裕,张温的妹妹嫁给了顾家的顾承,顾雍去了洛阳,顾承母子就和孙元英一起到了钱唐,暂时借住在顾裕府中。
一见到陆瑁和张温,顾裕等人非常高兴,陆氏和顾承也非常高兴,张毓英看到兄长也喜出望外,当下顾裕在府中设宴招待他们。席上,大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顾裕对他们说,你们早该来了,我越国什么都不缺,就缺人,大王为了增加人口,想了好多办法,象你们这样的人才,他更是求贤若渴。他特别对张温说,惠恕啊,不是我说你,你要是早点到越国来,只怕今天做御史大夫的就是你了,哪会还有我的机会啊。一句话把张温说得有些尴尬。
顾裕见张温不自在,便换了话题,对他们说,大王不在钱唐,他在钱唐口的海岛上,正在和参加演习后还没有返回驻地的东海舰队、南海舰队一起演练战术,凡是到越国来的士子,现在都由丞相府接待,你们可以在钱唐等,也可以跟着商船去海岛,反正来往的商船多的是,每天都有,也很方便,我越国的商人有免费搭载游历士子习惯,你们连伙食费都不用,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去海岛。
陆瑁和张温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丞相府见虞翻,火急火燎的赶去见孙绍,未免显得太心急了,与他们的身份不符。过了两日,他们来到丞相府,顿时吓了一跳,丞相府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处是或温和或傲气的各地士人,等了一个时辰,他们才见到了忙得有些狼狈的丞相虞翻。
一看到张温,虞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以和他的年龄不太相衬的敏捷从书案后面转了过来,一把揪住张温,促狭的挤了挤眼睛,抚着胡须道:“竖子,你终于舍得来了?”
张温尴尬的咧了咧嘴,正考虑怎么回答虞翻,虞翻却抚掌大笑道:“老夫前日掐指一算,就知道有好事临门,原本以为是这两天蜂拥而来的士子中有人才,没想到却是你这个竖子。好了,谁让我先见到你呢,我就对不住沈默之了。惠恕,先在丞相府屈就一段时间,做一计相如何?”
张温讶然,计相是丞相府的要职,是丞相的左右手,他初来乍到,虞翻就让他做计相,这是何等的荣幸啊。他稍作思索,便应了下来。虞翻见了,哈哈一笑,拉着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你可能也知道,我越国的丞相位尊权重责也重,不仅管理的事务繁多,而且每年述职的时候审核得也是最细的,以前那个计相虽然也是个精明干练的,可是在陆家那个金算盘面前,每年都要搞出点纰漏,害得我跟在后面丢脸。现在好了,有了你这个大才子,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张温听得莫名其妙,跟在后面的陆瑁却听明白了:“虞公,你说是可是伯姬?”
“不是那丫头还能有谁?”虞翻眼睛一翻,显然对陆珊不是一天两天的恨了。“那丫头心算过人,就算是经年老吏也瞒不过她去,哪怕是你做一丁点儿手脚,都休想从她眼前混过去。我越国现在有一句俗言,不怕大王发火,就怕陆珊查帐。”
“查帐?”张温等人都有些糊涂了。“上计不是丞相府负责吗,怎么还另外有人查?”
虞翻看了一眼张温,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种感觉让张温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坑里。
“不错,各郡的上计是由丞相府负责,可是我越国另有一个管审计的,叫直指,直接由大王管理,他们的任务就是每年审查各府和州郡一级的各项收支,特别是两千石官员的贪腐更是他们审查的重中之重。因为陆家丫头喜欢穿绣衣,所以又叫绣衣直指,嗯,这其中的意思,你们想必也明白的。”
张温等人互相看看,都明白了这个意思。绣衣直指是在汉武帝时期出现的一种官职,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的使者,他们衣绣衣,持斧执节,到各地惩办各地奸事,绣衣指其尊贵,直指是指其无所回避,直接向天子负责,现在这个绣衣直指虽然有所区别,可是宗旨却大同小异,听虞翻所说,他们针对的目标是官员,而且是大官,和以前的刺史职责有些相似,但是却以考核帐务为基本,显然比起以前那些宽泛的责任更明确了。一切违法的事件,最后无非要落实到利上去,贪污受贿就是其中一项最重要的内容,一般来说,不贪污,不受贿的官员,就算有点毛病,大多不会是太出格的。
“好了好了,不要紧张。”虞翻见张温等人神色不安,不由得笑道:“这个绣衣直指,就是防小人不防君子。诸位只要秉公办事,就会发现这些绣衣直指不仅不会给你们造成麻烦,反而会让你们更加舒心,至少不用担心上司因为没有收到你的孝敬就压制你的考功。当然了,你们要是想以权谋利,我还劝你们趁早离开越国,不等他们查到你,我就要先收拾了你们,免得被绣衣直指查出来,我面子上不好看。”
张温等人连忙笑笑,他们有家有业的,有几个想靠贪污发财的。
张温做了丞相府的长史,虞翻却没有安排陆瑁官职,他对陆瑁说,你不要急,现在我越国需要大量的人才,象你这样的肯定能找到合适的位置。你可以在钱唐等一段时间,反正我越国要迁都了,到时候会有大批的船来帮各府搬迁,你们可以跟着一起走,如果等不及,也可以赶到见大王,你从叔陆绩和从妹陆珊他们都在大王身边,你可以先找找他们,看他们还缺不缺人手,如果有合适的位置,也免得要等统一安排了。陆瑁本来还想等等,可是后来发现每天从各地赶到钱唐来的士子越来越多,他也坐不住了,辞别了张温,把家人先安置在钱唐,自己和几个朋友乘商船赶往海岛。
到了入海口之后,陆瑁很容易就找到了越王的行营,一通报,很快就出来了一个年轻人,正是陆绩的长子陆宏。一看到陆瑁,陆宏就亲热的拉着他向里走。陆绩在郁林的时候,陆宏和弟弟陆睿和母亲留在吴县,母亲过世以后,他们兄弟多得陆瑁照顾,所以一看到陆瑁,陆宏显得十分兴奋。
“兄长,你总算来了。”陆宏一边走一边说道。
“你知道我要来?”陆瑁笑了笑。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陆宏笑得十分灿烂:“兄长,你不会不知道顾公是为什么到洛阳去的吧?”
陆瑁心中一动:“是越王的主意?”
“也算是,也算不是。”陆宏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就算越王不建议,吴王也会找别的办法把顾公从丞相之位上挤开的。吴王有勾践之忍,是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现在天下大平,他如何能容忍有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势力?吴郡四姓树大招风,被他猜忌是不言自明的。”
陆瑁眉梢一颤,突然想到了陆逊,他是不是也感到了危机,所以才提前让自己到越国来打基础?陆瑁一边想着,一边跟着陆宏往里走,来到孙绍的座船上,还没进船舱,就看到孙绍和一个年轻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凭栏而立。孙绍面带微笑,凝神细听,而那个年轻人却操着一口洛阳官话侃侃而谈,口若悬河,陆瑁听了两句,发现他们说的他虽然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却他们说的内容,他却是一窍不通。
螺旋线?几何?齿轮?什么意思?